第3章 是耶非耶
变法的效果到底怎么样,最有效的检验方式当然就是打仗,前面已经说过,变法的核心就是奖励耕战,耕也是为战服务,所以只要能打胜仗,就说明变法是有效的。恰好此时秦国的老对头魏国在东线战场跟齐国的较量中遭遇大败,这一战魏国丧失大批精锐,主将庞涓战死,太子被俘,最后也死在了齐国,此战正式有名的马陵之战。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公孙鞅抓住机会跟秦孝公分析了一通秦魏势不两立的局面,提出趁机攻打魏国的主张,正好也借此机会,检验一下变法的功效。一场秦魏之间的对决就此上演,秦方的主帅正是公孙鞅,魏方是魏国的公族公子卬,说来也巧,这两位是挚交,公孙鞅以前在魏国的时候跟公子卬的关系很好,没成想这次在战场上相见了,按理说这是打仗呢,双方几十万大军开过来,总不能因为是朋友这仗就不打了吧?但公孙鞅偏偏给公子卬写了封信,说咱俩都是老朋友了,打什么仗呢?今天难得见一次面,不如咱们喝个酒,结个盟,然后散了吧?公子卬也没多想,开开心心地就跑去跟公孙鞅喝酒了。结果公子卬当场就被绑了,魏军群龙无首,被打得大败。
公子卬的大意在今天看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按理说,就算彼此有旧交,毕竟这是在战场上,怎么也该有点提防,这被骗的未免也有点太容易了吧。其实,这一类的事情在春秋战国时期屡见不鲜,即敌对双方,其中一方以近乎傻痴的态度被对方骗得团团转,比如我们都熟知的战国末期楚国的楚怀王被秦国的张仪多次忽悠,最终客死异乡。再比如春秋时期宋国的国君宋襄公跟楚军交战非要等到楚军渡完河,列好队再开战,结果被人家打得大败,虽然这里的楚国没有耍诈,但宋襄公迂腐的形象确实是跃然纸上,一直以来,我们都把公子卬,楚怀王和宋襄公这一类的人贴上愚蠢的标签,这实在是后人无知的谬见。要解释这种现象还要从当时的时代背景中找答案。
春秋时代最有名的文化就是贵族文化,贵族文化的核心就是信,偷奸耍诈是最为其所不齿的。反过来,信也是作为贵族的通行证,是他们自觉恪守的优秀品质。但春秋时代的礼崩乐坏和战国到来后国际竞争的彻底白热化,让反贵族化的偷奸耍滑行为反倒有了合适的土壤。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就像今天的商业世界一样,货真价实并不一定意味着能竞争过假冒伪劣,如果消费者的购买力和消费观达不到相应的水平,市场运行机制存在一定欠缺,货真价实反而会失去竞争的优势。回到历史现场,我们再看公孙鞅和公子卬之间的这场较量,就会发现其实是狡诈对信义的胜利,当这样的胜利来的越来越多,信义也就慢慢在战场上褪去,随之而来的是对狡诈的合理化装饰,也就是我们常听到的兵不厌诈。而信义反倒成了人们耻笑的对象,依托这样的时代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公子卬为什么这么“傻”了。
当然,理解归理解,残酷的现实还是要去面对,魏国为这一次的失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前从秦国手里抢来的河西之地也拱手还给了人家,所谓河西的河指的是黄河,河西之地一丢,位于黄河以东不远处的魏国国都安邑就不能再安逸了。因此不得不迁都大梁,所以历史上魏国有的时候也称梁国。此时魏国的国君魏惠王因此也被称梁惠王,也就是中学语文课本收录的课文《孟子见梁惠王》中的那位。
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正当梁惠王还在悔恨交加中叹息“寡人恨不用公叔痤之言也”的时候,公孙鞅这边可乐坏了,他因战功得封商、於之地,从此便有了商鞅这个称呼。不过,商鞅却不会想到,靠忽悠打赢的这场仗却为多年后自己的身首异处埋下了伏笔,当然这都是后话,此时的商鞅可谓是志得意满,荣登人生巅峰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出现给商鞅浇了一盆冷水,这个人就是赵良,赵良此人史书对他的记载很少,却偏偏在史记的《商君列传》中有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且这一笔在商鞅的传记中占了很大的比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话说有一天赵良去见商鞅,两人这是初次见面,商鞅大概是从引荐人那里了解到赵良这人还不错,于是便提出想和赵良相结交。赵良却说自己不配做商鞅的朋友。即不拒绝,也不同意,这样的回答引起了商鞅的兴趣,商鞅大概是觉得赵良不认可自己,于是便说“您不认可我对咱们大秦的治理成绩吗?”赵良表示自己并非不认可,而是认为商鞅的治理方式太过暴力,不得人心,只怕这样下去,不会有好下场,并且劝商鞅改弦更张,悬崖勒马。说到底,还是法儒两种不同政治立场之间的辩论,但是让人惊讶的是商鞅明显没有了之前和甘龙他们辩论的锋芒,反而是赵良长篇大论,旁征博引强调德政的重要性,显出压倒性的优势。或许是因为这次的辩论不再关乎变法的实施,而只是两个人关起门来的私下讨论,商鞅愿意做出接受对方指导的姿态。也有可能这段话本身就是后人的附会,为儒家立场故意摆姿态。这实在是传统历史叙述的老套路,凡有暴君、暴政,大概率就会安排一个或几个规劝的人,有的直言进谏,甚至舍生取义;有的则点到为止,力求明哲保身,赵良显然属于后者。而且这一类的情节往往预言性很强,商鞅后续的发展方向也确实如赵良所说的那样“亡可翘足而待”。
就在这场对话结束五个月以后,秦孝公过世,商鞅的最大靠山没有了,新继位的国君正是商鞅之前法办其老师的太子。那位被施以刖刑,砍掉双脚的公子虔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机会,告发商鞅谋反,谋反在古代社会是最为敏感的词汇,但凡受到这项指控的,肯定凶多吉少,很多时候也是当权者“合法”地将对方斩草除根的重要手段。商鞅是不是真谋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真倒霉了。商鞅是聪明人,也不去做什么申辩,选择的是最稳妥的保命方式——逃跑,在那个列国林立的时代,只要能顺利逃到其他国家,也并非没有生还的可能性。好消息是商鞅真的就逃出去了,可坏消息是他偏偏逃到了自己曾经坑过的老东家——魏国。《史记》记载商鞅逃到魏国后,魏国人因其曾经欺骗公子卬大败魏师,不愿接纳商鞅,商鞅又想往其他国家逃,没想到魏国人太气了,硬是把商鞅抓住谴送回了秦国。不知道什么原因,魏国人并没有把商鞅遣送到秦惠文王那里,商鞅硬是跑回自己的封地去了,你不是说我反吗?我真就反了。于是商鞅在自己的封邑组织反抗力量,做一做最后的挣扎,挣扎的结果可想而知,商鞅被杀后还被五马分尸。一代变法改革的巨匠就此陨落。
商鞅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人物,这是我在本章的开头就说过的,这是无法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做总结的,赞美他的人认为他能力出众,反感他的人认为他刻薄寡恩,就像司马迁在《商君列传》文末说的:其人“天资刻薄”、刻薄到什么程度呢?西汉人刘向曾在其著作《新序》中对秦新法之严苛有过非常生动的描写,他说“今卫鞅内刻刀锯之刑,外深𫓧钺之诛,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一日临渭而论囚七百余人,渭水尽赤,嚎哭之声动于天地,蓄怨积仇比于丘山”,假如我们也生活在那个在路边弃个灰(丢垃圾)都要受刑的时代,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又会生出怎样的感慨呢?是简简单单的刻薄寡恩可以形容的吗?最大的可能性是我们不仅不会像王安石那样赞美商鞅“能令政必行”,也没有闲心思考他是不是破坏文化事业的始作俑者,我们只会怀有深深的恐惧和愤恨。商鞅虽然被杀,但变法的制度却并没有废止,大秦帝国这辆战车沿着商鞅设计的制度蓝图滚滚向前,最终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开启了高度集权的帝国统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