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元老会
下午时分,一天之中最酷烈的时段结束的时候,恺撒正在诺顿馆里喝酒。
柚子果肉颜色的酒液在高脚杯中倾荡。巴黎之花美好时光,产自Perrier Jouët酒庄。
学生会里只能找到这种白香槟。恺撒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就算在监狱里也不能缺了葡萄酒。
恺撒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紧皱着眉头把酒杯推到委员面前,委员沉默地给他把杯子注满。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交流。
与执行会内事务时总是一丝不苟的楚子航不同,恺撒在领导学生会时兴致上来了也会小酌几杯,但他向来更喜欢与属下一齐开怀畅饮,好彰显他作为一位宽容大度的领导者的风范。
只有极少数进退维谷的难题当面时,恺撒才会露出这种表情、独自斟酌。
竭力思考、一搏出路的表情。
离开特殊病房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奇兰那振聋发聩的呼喊依然在耳边回荡:
“陈墨瞳是魔鬼的帮凶、灾厄之女!杀了她!否则漆黑的明星会毁灭世界!”
恺撒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躺在沙发上双脚交叠着搭上茶几,仰视着诺顿馆装潢华丽的穹顶深深思索。
奇兰的话就算是当作痴人妄语也太过耸人听闻。
魔鬼帮凶、毁灭世界的原因?
她?
陈墨瞳?
脑海里播放着那个灵动精怪巧笑嫣然的小巫女的形象,无论如何都与“世界末日”这个词牵不上任何联系。
恺撒自认自己是“完美的男人”,他自信自己的决策不会出错,在棋盘上落下的每一子都该是无解的,这才是可堪“恺撒”之名的智慧和风度。
可如果诺诺真是毁灭世界的元凶或者诱因,自己真的能把刀插进她的胸口吗?
富山雅史显然也看出了这位学生会长前所未有的动摇,安慰他道:
“奇兰的预言并不是完全准确的……尽管现在还没法验证任何一条预言,暂时没有反例。”
“教员你不会安慰人可以不用安慰的。”恺撒无语地道。
“不管奇兰的预言准不准确,那都是遥远的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再短也需要几年的时间。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该怎么办。”富山雅史严肃地说。
富山雅史并没有明说,但恺撒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陈墨瞳是孤身一人来到北美,在卡塞尔学院并没有亲友,唯有几个算得上亲密的人只有恺撒、苏茜和曼斯教授。
如果有一天……只是如果,奇兰口中那悚人听闻的未来真的应验,能提前斩断陈墨瞳悲剧命运的只有这寥寥几人。
他是要自己提早做好思想准备。
恺撒经常自诩肩负复兴学生会乃至混血种世界的重担,是最能贯彻“大义”的男人。
可当世界的未来和面对女友的责任感真的压在肩上,他能感受到的唯有置身海底般的窒息。
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刚想再次豪饮,却被委员轻轻按住了手。
“已经是第十七杯了,会长。”委员严肃地看着恺撒的眼睛,“以您的酒量这一杯就该醉了。”
恺撒识趣地松开了酒杯。他是需要酒精来顺畅一下思路和释放压力,可并不喜欢像个不归家的醉汉那样烂醉如泥。
“您已经很久没这样了,会长。”委员为难地道,“上一次还是楚子航当选狮心会会长,您多喝了几杯,但花了一个小时定好对策您也就放下酒杯了。”
“这次究竟是怎么了?”
委员大着胆子问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顾虑是不是跟会长那位女朋友有关了,恺撒现在的状态更令人担忧。
一位向来意气风发的领袖忽然对酒慨叹,无论谁心里都会惴惴不安。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其他学生会成员看到这幅样子的。”
恺撒轻轻喉咙,抓起手帕抹了把脸,尝试重新恢复往日里充满向心力的模样,但眉宇间的那抹忧愁还是没能散去。
“我问你件事。就是……”恺撒哑然片刻,继续说“假如说你必须在最爱的人和整个世界之间选择一个,你会怎么选?”
“这算什么?‘我和你妈掉水里’的究极强化版本么?”
委员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跟恺撒开个玩笑,看能不能缓解一下会长的心情,但后者的表情依然严肃无比,看来恺撒是认真的。于是委员道:
“这个问题其实没那么难选择吧,只是很多人难过自己那关。”
“我觉得答案很简单。”委员淡淡地说,“失去她,或是失去一切。”
失去她,或者失去一切?恺撒在心中沉吟。
也许所有的问题在说出口前都在心里有了答案。
恺撒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犯傻了。在这里闷着头闭着眼睛想出路根本就不是他的风格。
他跟那个狮心会的杀胚会长一样不擅长这种规划未来的事情,反正富山雅史也说了只是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等到这虚无缥缈的预言有要实现的前兆时再做决定也不迟。
想到这里,恺撒的脸色才缓缓恢复如常。
委员很识相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回答完就装模作样地埋头继续处理那堆文件了,只留恺撒在那里一个人沉思。
不过这段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委员见恺撒已经慢慢恢复了平时的风度,立刻报告道:
“看来您已经没事了,会长。其实中午时有位贵客专门来访说要见您,您正好不在,他便让我等您回来再告诉您。”
恺撒皱眉:“贵客?你怎么不早说,是谁?”
委员腹诽,平日里潇洒爽朗的会长大人从校医院回来就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抓起香槟瓶子就开始吨吨吨,不知道的还以为会长自己查出啥不治之症了,这谁敢不识趣地上去通报啊。
不过委员压低声音:“我料定您也不会愿意看到他的脸……是您家族里的人来了。”
恺撒的神色陡然阴沉了些许,他翘起二郎腿稳稳地坐回沙发上,“那不着急了,让那些人再等一会也无妨。”
傍晚时分,一位身着昂贵西服的老人驻足于诺顿馆的门前。
这位老人有着显眼的硬汉颌线和碧蓝如海的眼瞳,衣着搭配更是严谨考究。明明乍看之下只是一袭西装,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出古罗马贵族般的气质。
他的胸前别着家徽,徽章之上有展翼的凤凰浴火重生。
老人已经在诺顿馆门前堵了一下午了,弄得不管是学生会成员还是清扫公馆的工作人员都进不去门,又被他那并非常人般的气场慑服,无人敢上前借过。
虽然意大利人是崇尚“自由”的民族,约会迟到个几十分钟不算什么大事,但恺撒未免也让老人等得太久了。
不过老人脸上并没有任何不满之色,好似他只不过是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傀儡。
直至将要日薄西山,诺顿馆的雕花大门终于缓缓洞开。
恺撒从门缝中露出半张脸,可就连露出来的那只眼睛也没落在老人的身上,好像这位老人是什么不能入眼的脏东西似的。
“我在天台等你。”
恺撒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老人微微眯眼,留个他的只有一扇空落落的大门。
天台之上。
恺撒凝视着伊利诺伊州边郊的夕阳。卡塞尔学院建于群山之间,此时落日被连绵起伏的山地夹碎了,好似淋漓熔金染透了世界。
“你让我等了一下午,学生会会长的工作有那么繁重吗?”
颇具耐心而沉厚有力的声音在恺撒身后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老人那一丝不苟的脚步声。
“是啊,学生会会长可是日理万机,今天我忙着给校内学生找走丢的猫,耽误了您老的时间还真是抱歉。”恺撒连身都没回,一手支着下巴望着夕阳,嘴里也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
“找走丢的猫?”老人的音色中升起几丝不解和愤怒,“你怎么甘于做如此低劣的工作?”
“我爱干什么干什么。”恺撒这才转过身来直视老人那模板式的意大利教父般的面孔,“你凭什么说这是低劣的工作?”
“就凭你的血统,应该以加图索之名高坐王座,俯瞰众生——”
“够了。”恺撒暴躁地摆摆手。
这帮元老脑子里装得都是浆糊么?连自己在讽刺他都听不出来,古板得让人想死。
可这样的人偏偏是自己的长辈,嘴里还整天张口闭口“让自己登上世界的巅峰”——话说回来,王难道就不能帮庶民找找猫吗?元老会真的还活在古罗马?
并不是说恺撒抵触这种看似好高骛远的野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加图索家族的确有君临混血种世界的底蕴。
但恺撒并不想靠着家族的荫庇登上王座。
他从始至终都认为靠自己的能力一样能够称王,恺撒·加图索就是如此自负的一个人。
“说正事。是什么让元老会的成员不远万里来找我谈心?我跟你们没那么亲,加图索家的圆桌上从来没有也不会有我的位置。”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如果再谈到我不爱听的内容,我现在就找辆跑车远远地逃到别的州去。到时候你们再想找我可没那么容易了。”恺撒冷冷地说。
“‘龙墓计划’有进展了。”
老人淡淡地说,恺撒的神情凝滞了片刻,然后依然摆出事不关己的表情。
“哦,原来是这样。这种事有必要通知我这个悖逆家族的少主么?”
“我明白你对家族的某些做法积怨已久,不愿意合作也实属正常。”老人以谆谆教导的语气道。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我们掌握了可靠信息,找到了疑似四大君主的初代种埋骨之地。就在大洋彼岸的三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老人缓缓张开双臂,像个在演讲台上的政治家那样展开胸怀:
“龙类的遗产!齐格飞沐浴龙血而无坚不摧,倘若真能得到一星半点初代种的骨血,您的血统乃至地位都会稳坐混血种世界之巅。”
“不感兴趣。”
恺撒冷淡地打断了老人铿锵有力的宣讲,“什么龙墓也好,之前叔叔推销的什么‘尼伯龙根计划’也罢,我统统都不感兴趣。”
“沐浴龙血?借助外力稳坐混血种世界之巅?”
“不好意思,我恺撒还没沦落到得靠在龙血里洗澡来战胜对手。”
老人的脸色冷了下来,盯着恺撒的目光逐渐混入了一丝威慑。
恺撒则是毫不留情地反瞪回去。
他太了解这帮元老会的老不死了,平时假仁假义装得像是个教导后辈的好家长,等到你真违背他们的命令的时候就会露出专横暴力的一面。
只不过庞贝实在是不够争气,恺撒现在是家主的唯一独子,元老会才不得不在许多事上对恺撒虚与委蛇。
“话说完了,看你的表情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了。”恺撒看了看手上的机械表,“那恕我先走一步。”
“即便有可能改变未来,你也没兴趣吗?”
恺撒的脚步猛然停止。他转过头怒视老人:“你跟踪我?!”
“这话有失偏颇。加图索家族可是学院最大的校董,关照校医院的事务属于监督学院运转的职责范畴,怎么能说跟踪你呢?”
老人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在乎那个发疯的男孩预言的是真是假,我只想告诉你,有些责任并不是靠个人的力量就能担负的。”
“登上混血种世界的巅峰,靠你的能力或许能做到。那么改变注定破灭的命运呢?”
“当然能!”恺撒被老人的语气激怒了,咬牙切齿地道,“就算我一时无法做到,将来终有一日也会——”
“也会再去借助外力达成自己的目标?”
老人猛地上前几步,逼近了恺撒人际关系的“安全区域”,这是社交中具备侵略性的表现。老人的目光深幽如渊:
“恺撒·加图索,你要顶着这副自我矛盾的面具到世界毁灭吗?”
“寻常的事也就罢了,弗罗斯特或者庞贝都太过溺爱你,很多事都顺从地由着你去了。”
“可这次是能获得初代种级别力量的机会,你真的要放任这个机会给其他人?设想一下,如果得到初代种遗产的不是你,而是楚子航,你会甘心吗?”
“你究竟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恺撒冷冷地把老人推开。
“你没有资格说我任性。每一个姓加图索的人都没资格说我任性。”
“你们可曾有哪怕一次顾及到我这位少主的感受?自作主张地把我生下来,自作主张地把我带离母亲的怀抱,美名其曰从小开始培养作为加图索家主的礼仪,那之后直到母亲去世我都没能再见到几次她的笑容。”
“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恶劣的任性吗?!”
恺撒的愤怒彻底地爆发出来,澎湃的悲伤仿佛是有形的气浪,逼得老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但你也享受了超越世界上九成九的人的生活,才会有今天拿着黑卡肆意挥霍的洒脱,不是吗?”老人质问道。
“黑卡!”恺撒愤怒失笑,“你觉得我花钱纯粹是因为我是个花花公子是吗?以为我是舍不得荣华富贵?你错了,我恨不得把加图索家族的资产全部败光!”
“即便如此也不足以宣泄我对你们的恨意。总有一日我会改姓‘古尔薇格’,但在那之前我会让你们元老会付出代价!”
他把那张纹着“Gattuso”鎏金签名的私人银行黑卡拿出,当着老人的面掰成了两半,毫不犹豫地踩在脚下。
“给我滚!”恺撒如同雄狮般咆哮。
老人神情阴晴不定地盯着那张被无数人视为梦寐以求的破碎卡片,知道今天的谈判已经不可能有结果了,只能迈开步子离开天台。
“最后还有一件事,替我转告那些老不死的。”恺撒说。
“三峡我会去,但不会打着加图索家的名号,也不需要你们的任何援助。我独自一人去探索龙墓。”
还未等老人有任何回应,恺撒却已经掏出了一直插在腰间的“狄克推多”,把玩着黑色猎刀,眼底流露出一丝决绝道:
“倘若让我发现你们又跟踪我,或者暗中插手我的探索,别怪我对你们的人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