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上
“话不是这么说的!”曹操苦笑道:“打仗又不是在这里闹着玩,下面的那些桨手应该还不知道你要带他们去干什么吧?只怕到时候他们看到对面是绛衣将军张伯路,会手软脚软,会拖累你我!”
“你放心,不会的!”魏聪笑道:“阿瞒你应该没有下去过桨手待的地方吧?为了避免被箭矢所伤,那里面四边都是封闭的,只有供长桨伸出去的口子。桨手呆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依靠舵手和鼓手的号令来划桨。他们看都看不见,又怎么会害怕?”
“真的假的?”曹操吃了一惊:“我嫌下面味道不好,就没有下去看过,也不知道这些!”
“阿瞒你还是下去看看的好!毕竟兵家之事,轻乎不得!”
“嗯!”曹操应了一声,面色微红,他也知道这件事情自己理亏,踉踉跄跄的走到通往下面船舱的梯口,刚刚走进去,一股令人混杂着浓烈汗臭、尿液和各种怪异气味扑面而来,他赶忙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屏住呼吸,用袖子掩盖住鼻息,走下扶梯。目光所及之处,是摆放整齐的长凳,每条长凳上坐着两个桨手,伴随着有节奏的鼓声摇动着长桨,虽然是隆冬季节,但不少人都只穿着短衣,肌肉累累的胳膊、蓬头乱发的脑袋,沉重的呼吸声、沉闷的锣鼓声,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感觉自己似乎处于另外一个世界。
“让开些,让开些!”身后传来急促的声音,曹操赶忙侧过身体,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背着一只大桶,穿过长凳旁的狭窄通道,不时停下脚步,似乎倒了些什么,又往继续向前走去。曹操想要再往前面看看,但实在是忍不住下面的气味,只得转身重新爬了上去。
重新回到甲板上,曹操吐出一口长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回到人间,他走到魏聪身旁,苦笑道:“这下面昏暗嘈杂,气味让人作呕,就和矿坑一般,的确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对了,刚刚我看到一个男人背着木桶穿行于其间,到底是在干什么?”
“哦!那是加水的!”魏聪笑道:“阿瞒你刚刚在下面也看到了,船舱里面比外头要热得多,划桨又是重体力活,若是不及时补充水分,很快桨手就会脱力了。所以要专门派人给桨手们加水!”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可惜这里糖太贵了,所以只能在水里掺一点盐和酒,只能补充盐分,不能补充体力!”
“糖?糖是什么?”曹操不解的问道。
“哦,就是石蜜!”
“孟德你打算给他们吃石蜜?”曹操吓了一跳:“那的确是贵的很!”
“制作不得法罢了!”魏聪笑道:“这石蜜是用甘蔗所制,若是制作的法,产的多了,自然就便宜了!”
说话间,已经是正午时分,魏聪下令船只靠岸,让桨手们上岸歇息进食。曹操刚走下跳板,就觉得脚下一软,若非旁人伸手扶了一下,就屁股着地了。
“要不下午阿瞒你就在岸上看着,别上船了?”魏聪笑道。
“不!”看到魏聪含笑的面容,曹操咬紧牙关:“下午我偏要在船上!”
看到眼前少年曹操倔强的样子,魏聪哈哈大笑起来,初次见面以来留下的那种“腹黑”的历史人物印象烟消云散,就算再怎么聪颖早慧,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距离历史上那个“治世能臣,乱世奸雄”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郎君,郎君!”一声急切的喊叫传来。魏聪转过头,第五登急切的下马,坐骑口吐白沫,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在魏聪面前单膝下跪:“张贼离开巢穴了!”
“你确定?”魏聪问道。
“绝对没错,我亲眼看到两百余贼人身着锦袍,分乘五条船,船上皆用锦索,一路逆流而来,正朝这边来了!”
“那他们何时出发的?”
“大概辰时!”
“那就肯定没错了!”魏聪长出一口气,心中暗自盘算:“张伯路家水路距离这里有三十里,又是逆流,一个小时撑死能走个四五里,辰时大概早上七点,到这里最快最快也要下午三四点钟了。而现在才中午时分,大可让桨手们吃完午饭,然后歇息半个时辰,以逸待劳!”
他主意已定,沉声道:“传令下去,让桨手们尽快吃饭,吃完后休息半个时辰,未时四刻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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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迎面而来,带来阵阵熟悉的水腥味道,让张伯路不禁精神一振,他来到站在船首的弟弟张伯治身旁,前方隐约可以看到墨绿色的山脉,上面长满了樟子松、青钢木,这些粗壮的树木曾经亲眼目睹最早楚人在这里放下郢都的第一块基石,也曾经听到白起攻破郢都时楚人绝望的哀号,相比起这些树木,人的一生是多么短暂呀!
“伯治!你还记得当初你第一次跟我出船的样子吗?”
“记得!”张伯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我那时候笨拙的要命,连腰带扎反了自己都没有感觉,还是被伴当发现的。初阵的时候更是可笑,情急之下弓都拉不满,手上更是没有章法,要不是您在后面帮衬,我多半就死在那个护卫手上了!”
“毕竟是第一次嘛!”张伯路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第二次就好多了,人嘛,谁都有第一次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张伯治恭敬的看着兄长:“我听说兄长您第一次出船才十五,可是没有一点慌张呀!”
“我?这倒是!”张伯路笑了起来:“也许我天生就是做贼的材料吧!”
“怎么能这么说!”张伯治赶忙道:“怎么能说兄长您是贼,您分明是——”
“好了,老四,你不必说了!”张伯路打断了弟弟替自己分辨:“旁人叫我绛衣将军,那是怕我,我若是也把这些话当真,那就是傻了,人贵有自知之明,一时为贼不要紧,只要别一世做贼,世世代代做贼就好了!”
“兄长教训的是!”
“老四,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是想和你说,这次若是跟冯车骑讨伐武陵蛮立下微功,我就会抛下家业,前往东莱,向郑康成求学,家中子弟杂务就交给你了!”
“兄长您不是开玩笑吧?”张伯治吓了一跳:“您都四十多了,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求学?”
“不错!”张伯路点了点头:“马季长(马融,东汉著名经学家,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合二为一)去后,天下经学大家莫过于东莱郑康成,张家若想更进一步,非得有人走出这一步不可。老二早去,老三只能守家,这一步只有我了。家中后辈若有聪颖好学的,你也要留心,要好生培养!”
看兄长的神色不像是作伪,张伯治也只有点头称是。所谓经学,是研究儒家经典的学问,而由于秦代对诸子百家经典的禁绝焚毁和秦末汉初的残酷战争,许多儒家经典都失传了。所以汉初就把经历过战国末期的老儒集中起来,让他们将记忆中的儒家经典背诵出来,旁人抄录,当时人抄录的字体用的是当时流行的字体(隶书),所以被称为今文经学;再就是发掘出先前被隐藏起来的儒家经典,发现藏书最多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在曲阜的孔子旧宅。另一个是河间王献处。这些陆续被发现的战国时代的儒家经典字体都是用秦统一前的篆书抄写的,因此也被称为古文经学。
这两种经学之间的论战冲突持续了数千年,而他们之间的冲突最激烈的时期就是两汉。大体来说,今文经学视孔子为“素王”——即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帝王之位之人,儒家经典为真理的来源。今文学家们喜欢通经致用,从章句推演,结合春秋战国时期的阴阳五行和刑名学说来发挥微言大义,主张君权神授、大一统、三纲五常的思想。可以将其认为是伊朗的大阿亚图拉的古代中国版,区别无非是大阿亚图拉掌握着古兰经的解释权;汉代的今文经学家们拿着儒家经典解释权。而古文经学则认为孔子只是儒家学说的先师,视儒家经典为古代历史资料,也没有将其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更不喜欢把阴阳五行和刑名学说掺和儒家经典搞微言大义。
显然,对于汉帝国的统治者们来说,今文经学要更合乎他们的口味一些。事实也正是如此,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今文经学派就主导着帝国意识形态,直到西汉末年,随着社会矛盾愈发激化,今文尚书那一套根本解释不了社会现实,古文经学派才渐渐翻过势头来。加上后来王莽为了篡夺汉朝,大力抬高古文经学的地位,并依照古文经学中的讲述施政(废除奴婢,债务,重新分配土地等等)。
东汉帝国建立之后,取消了王莽设立的古文经学博士,复立今文经学博士,重新树立了今文经学的统治地位。但古文经学还是在民间广泛流传,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这对于东汉帝国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帝国的反抗者很可能会拿起古文经学这一思想武器,动员力量发动叛乱。而马融、郑玄这对师徒就是成功的把古文,今文经学融合在一起,在相当程度上消弭了两派的纷争,可谓是功莫大焉!
而当时马融已经去世,郑玄就是当世第一的儒学宗师。张伯路四十多岁还要去郑玄故乡求学当然不是因为求学悟道之心萌发,而是想要向世人表明江陵张氏从打家劫舍的地方豪强向经学世家做出的转变。
“有船!”
水手的叫喊声将张伯路兄弟的思绪扯了回来,这个季节江面上有行船很正常,但问题是以“绛衣将军”在当地的名望,看到他的船还没望风而逃的着实不多。张伯路看了看甲板上那一张张跃跃欲试的脸,有些厌烦的摇了摇头:“我有些倦了,这里你盯着,不要节外生枝!多伤人命,闹的收不了场”
“大兄请去舱内歇息,这里一切有我!”张伯世恭敬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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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余皇号两边各放下五六支长桨划动着,船缓慢的顺流而动,远远看去就好像一条细长的水蛇。
“阿瞒,船尾还有条小舢板,你现在下船应该还来得及!”魏聪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曹操,压低声音道。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上船!”曹操没好气的反驳道,片刻后他又压低声音:“你确定没有问题吧?”
“演练的时候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魏聪笑了起来:“贼人乘坐着这种单板船,只要冲角拦腰撞上去便如摧枯拉朽一般!”
“那也得先撞上呀!”曹操苦笑道:“要是贼人一开始就散开队形,远远的放火箭怎么办?毕竟他们有五条船,我们只有一条呀?”
“拜托,贼人又不知道我们是冲他们来的,他们想要的是船上的财物,远远的放火箭把船烧了岂不是一无所得?再说了,你也看过这船的速度,两边追逐,你觉得谁会赢?”
“这倒是!”曹操点了点头,别的他不敢说,两列桨下水后这船行驶如飞,打起来胜负先不说,跑起来铁定不会输,心下先松了口气:“那为何现在不下令击鼓?”
“急什么?”魏聪笑道:“江上绛衣将军的名号谁不知道?咱们要是就这么冲过去,岂不是反倒让贼人有了提防?不如就这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贼人自己靠过来,再迎头撞上,打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倒是!”曹操眼睛一亮,他看了看远处正在朝这边追过来的贼船,心中大喜:“好,贼人来了!”
船上发现贼船朝自己这边过来的可不只有曹操,担任舵手的杨征也看见了,他立刻认出了是恶名昭著的“绛衣将军”的船,忙不迭对旁边的赵延年道:“赵头,绛衣贼来了,咱们快些靠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