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个法老，两段故事

图坦卡蒙知道，死亡不是他生命的终点。作为一个国王，他有几个激动人心的死后生活可以选择。他可以与缠着绷带的奥西里斯神（Osiris）融合，统治那些在芦苇原（Field of Reeds）里劳作的死者。他也可以成为太阳神拉的太阳船的船员，与试图阻止太阳升起的夜魔作斗争。他甚至可能成为一颗星星，永远在湛蓝的天空中闪烁。但他也知道这些未来并非唾手可得。无论他想过哪种来生，他，图坦卡蒙都必须被人记住。被人们遗忘，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从生者的世界中抹去，这无异于经历第二次死亡，而这将再无来生的保障。这样的未来太过可怕，他必须做点什么。在他的整个统治期间，图坦卡蒙努力将他的存在铭刻于他的国土上，希望他的故事能被后世铭记。然而，十年太短，图坦卡蒙意外早逝，他的雄图壮志没有实现。审慎的计划没能让他被人铭记，可一连串未被预见的事件和一场意外的暴雨，反而使他成了埃及最著名的国王。

图坦卡蒙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而是两个差别甚大的故事，这两个故事相隔了3000多年的时间。本书的第一部分会用较长的篇幅讲述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他自己也认可——讲述的正是他的生平、死亡和葬礼。不幸的是，这个故事严重缺乏细节。我们没有任何描述他的统治的官方记录，也缺少民间传说来给这个古代人物增添颜色。因此，埃及学家们不得不扮演起侦探的角色：他们从考古研究、艺术作品和各个纪念碑铭文中搜集线索，通过其中透露的不连贯的事件，重建图坦卡蒙的一生。若是故事中间有残缺，他们就参考已知信息大胆推断，或偶尔凭借主观想象填补空白。而随着新证据出土，这些零散的信息会被重新评估和整理，再产生有关同一段历史的新版本故事。我教授不同水平的学生埃及学多年了，我知道一些读者会将本书对微小细节的讨论看作学术上的吹毛求疵，并因本书缺乏清晰的故事线索感到困扰。对于这些读者，我只能表示歉意。本书是为那些将还原埃及历史视为一场智力挑战的人而写的。他们热衷于考查证据，寻找重要线索，并用它们构建出属于自己的那一版本历史。对于这些读者来说，即将揭晓故事真相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是研究古代世界的乐趣源泉。

很明显，在他的陵墓被发现及其木乃伊被打开之前，关于他生平的旧记载都会变得过时且充满误导性。另一点没有那么明显，那就是近年来创作的“传记”讲述的故事彼此间可能大相径庭。有的埃及学家可能认为图坦卡蒙是伟大的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儿子，而有的可能提出别的令人信服的理论，比如他可能是异教徒法老埃赫那吞之子。有人还可能会列出充满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他其实是与埃赫那吞共同摄政的国王——斯蒙卡拉的儿子。同时，图坦卡蒙母亲的身份也并不确定，可能是王后蒂伊或王后纳芙蒂蒂、公主梅里塔吞（Meritaten）或公主梅克塔吞（Meketaten）、王妃基亚（Kiya）或出生海外的王妃塔杜赫帕（Tadukhepa），后者最初被送往埃及同阿蒙霍特普三世成婚，但这位法老却在完婚前去世，最后她改嫁给了他的儿子埃赫那吞。而让身份确定更加复杂的是，有些人认为其实纳芙蒂蒂或基亚可能就是塔杜赫帕。类似的不确定因素也让我们难以确定图坦卡蒙生平的其他关键信息——他是怎么登上王位的？他是在阿玛尔纳统治的吗？他打过仗吗？他是否跛脚？关于他的死亡原因也有不同说法，其中包括罹患肺结核或疟疾、被谋杀、战争中受伤、高速驾驶战车遭遇事故，以及被河马践踏而死等等。

我在讲述图坦卡蒙的故事时一定程度上参考了奥卡姆剃刀法则：“实体内容不应超出必要的范围”，换言之，在条件固定的情况下，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是正确的。面对两个或多个相互矛盾的假说，我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那个。这个原则贯穿全书，但我也重点强调了某些可能有争议的部分，提出了一些目前还没有答案的问题。

尽管证据稀少，时间也不连贯，但我们能从其中弄清楚一个事情，那就是图坦卡蒙绝非一个典型的埃及国王。他出生在阿玛尔纳这座由埃赫那吞建立的与外界隔绝的城市，他从小就只崇拜一个神明：被称为阿吞的太阳圆盘。在图坦卡蒙的童年时期，阿吞神把它那涵养生命的光芒倾洒在法老的身上，给他灌输力量，让他能以半神的身份统治埃及。传统的保护神被贬斥于太阳的阴影之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王身侧的贵族们也只能看着王权在埃及境内境外的影响在缓慢却不可避免的衰减。而随着埃赫那吞的去世，他的宗教改革也潦草结束。他生前做的工作不够说服朝臣相信阿吞会启示人们实现真正开悟。因此，在顾问的帮助下，图坦卡蒙在统治期间致力于恢复阿玛尔纳时代之前王朝的荣光，那时他还太小，未能体会到当时埃及的辉煌。

在坐上那被父辈玷污的王座10年后，他已然取得了许多成就。他抛弃了阿玛尔纳，重新构筑起了万神殿，王家墓地也得以重新开放，他的军队即将取得胜利、保证帝国的平安，图坦卡蒙似乎注定要成为一名伟大的法老。然而，一次不明智的远征给一切画上了一个突兀的句号。埃及哀悼早逝的君王，而王室在寻找合适的继承人的压力下四散瓦解。太阳王的时代已经结束，好战尚武的时代即将开始。

在本书的第二部分，我们会讲述图坦卡蒙的另一个故事，该部分篇幅较短，但是故事线索远比第一部分明晰。内容涉及图坦卡蒙陵墓的发现与挖掘，以及对这位重现天日的国王的复原工作。在1922年11月，由卡那封勋爵（Lord Carnarvon）资助、霍华德·卡特带领的一个英国埃及考古小队，决心发掘这位鲜为人知的第十八王朝国王图坦卡蒙。他们本以为会发现一个年老的法老，他通过与王室联姻登上了大位，不久后就因高龄而去世。然而，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他们在黄金棺材中发现了一个“少年法老”，四周的陪葬品数目惊人，高达5398个。这一发现点燃了全球对图坦卡蒙及其精心准备的墓葬的空前兴趣，而这种兴趣在不定期的随葬物真品或仿品巡回展览的推动下，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在传统的说法中，这个发现是一个史诗冒险故事，耀眼的黄金和突然的死亡，考古学家像个英雄一般，为了向爱慕他的世界揭开过去的面纱而战斗。但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次发掘是场胜利。早在20世纪20年代，许多人就开始质疑考古学家能否轻率地认为他们拥有上帝赋予的权利，可以前往异国他乡，不仅把一个年轻人——这可不是一般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国王——从他的陵墓中挖出来，更把保证他来世生活的绷带也扯了下来。而同时，埃及人民无法插手挖掘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西方世界将图坦卡蒙据为己有，然后因这行为又争吵不休。对图坦卡蒙及其陪葬品所有权的讨论越来越热烈：他到底是属于世界、埃及人民还是卡那封勋爵？随之媒体也开始质疑挖掘这座他们所称的“诅咒之墓”是否明智。他们肯定打扰到了某些神秘力量，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不幸的是，在有关这个墓葬和其中物品的正式学术论文发表前，卡特就去世了。留在人世的只有3本通俗书籍，还有一大批报道准确度不一的期刊和报纸叙述着他的传奇冒险。图坦卡蒙的陪葬品被保管在开罗博物馆，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它正被转移到吉萨金字塔附近的新大埃及博物馆，将被陈列在辉煌而先进的展厅中展示。如果是在30年前我刚刚开始撰写古埃及相关书籍时，将文物收入馆藏也意味着打消了世界上大多数人接触它们的可能。在互联网产生前，人们只能从博物馆或是专业图书馆中寻找资料，因此基本上只有居住在这些机构附近的幸运儿，或是有钱人才能涉猎古埃及研究。而今天，互联网让每个人都能参观博物馆和图书馆、特定文物或是查找收录的材料。牛津大学格里菲斯研究所（the Griffith Institute）在这方面树立了一个杰出的榜样，他们将图坦卡蒙的发掘记录，包括霍华德·卡特的资料（包含笔记、卡片、照片和幻灯片）、亚瑟·梅斯（Arthur Mace）的日记、阿尔弗雷德·卢卡斯（Alfred Lucas）的笔记和哈利·伯顿（Harry Burton）保存的图坦卡蒙的照片，都制作成网络展览《图坦卡蒙：解剖这场挖掘行动》（Tutankhamun: Anatomy of an Excavation）供人免费观看。我希望受到图坦卡蒙故事启发的读者能够去访问这个档案、查看照片，并利用这些原始记录，在自家座椅中展开一场自己的挖掘行动。而为了帮助你们的个人研究，我将本书中提到的所有重要丧葬作品都标注了卡特的参考编号。

即使发生在千年以前，一个年轻人的死亡也令人震惊。我们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在大部分图坦卡蒙的陪葬品都未被研究、信息也未发布时，他的尸体不出意料地已经被做过四次重大的医学检查。1925年，由解剖学家道格拉斯·德里（Douglas Derry）教授领导的一个小组对图坦卡蒙木乃伊进行了初步的绷带解封和解剖，但未对遗体进行X射线检查。1968年，由解剖学家罗纳德·哈里森（Ronald Harrison）教授领导的利物浦大学科研小组对图坦卡蒙遗体再次进行研究，并进行了X射线检查。10年后，密歇根大学的牙医詹姆斯·哈里斯（James Harris）博士进行了第三次研究，重点检查国王的头部和牙齿。

最近的研究由最高文物委员会[Supreme Council of Antiquities，现称文物部（Ministry of Antiquities）]主持开展，在埃及学家和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秘书长札希·哈瓦斯（Zahi Hawass）博士的领导下进行。他是首位可以将国王的尸体移出陵墓进行检查的人，团队也因而得以避免在游客好奇的注视下工作。他们的工作于2005年开始，使用最先进的扫描技术进行虚拟解剖，接着通过脱氧核糖核酸（DNA）采样试图确定图坦卡蒙的家谱。他们的调查结果发布后反响巨大，其DNA证据更是引发了埃及学家和科学家激烈的讨论。媒体报道的标题多夸大其词，像“图坦卡蒙国王、纳芙蒂蒂王后和他们的家庭乱伦”这种都实属含蓄了，但实际上许多专家认为我们离真正确定图坦卡蒙的血缘还远得很。[1]由于结果具有争议，我将在第十章后的尾声部分单独介绍图坦卡蒙家谱的DNA证据。

已经有很多书籍讨论图坦卡蒙的生平、死亡和来世了，还能挖出来更新的内容吗？我坚信是可以的。固然，作为两本以图坦卡蒙为主题的专著作者，我当然会这么想。但客观地观察这些证据，我们也能轻易发现，无论是因不断涌现的全新考古发现和文字记载，还是因我们审视证据时逐渐变化的文化视角，图坦卡蒙的故事仍在不断发展。10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图坦卡蒙的文章，重点讲述了陵墓的发掘和图坦卡蒙的诅咒这一传说的发展。10年后，凭借新的证据，我能够把叙述重点更多地放在图坦卡蒙的生平和时代背景上。我仍然会讲述考古发掘后的故事，引用了足够的资料来完整地阐释这段历史（对认为这段考古故事已经被讲了太多遍、成了陈词滥调的读者，我深表歉意），但因为它和国王自身关系不大，我删减了诸多真正考古挖掘时的细节。

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图坦卡蒙值得人们花这么大工夫进行研究。很多专业埃及学家认为图坦卡蒙作为一个国王并不突出，他在某种程度上抢走了人们对成就更高的国王的关注，让民众误以为他历史地位显著。但这个论点忽略了问题的关键：不论个体怎么认为，“图坦卡蒙国王”确实是个历史名人，而人们总是渴望了解更多名人的信息。若是对古埃及了解最多的人们讲腻了图坦卡蒙，也会有别的对埃及了解相对较少的人创作这类书。

我对图坦卡蒙无论生前死后都无足轻重的说法表示质疑。在顾问和家人的辅佐下，还是小孩子的图坦卡蒙开始了他的统治，而在他的统治终结时，他俨然成了青铜时期地中海地带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他消失了3000年，然后作为古代世界的大使再次出现，向现代的人们呈现了埃及辉煌的历史。图坦卡蒙陪葬品及相关文物（包括真品和复制品）的巡回展览不定期举办，为埃及带来了其急需的收入，促进了对埃及堪称命脉的旅游业（在2019年新冠疫情之前，埃及旅游业创收超130亿美元[2]）的发展。如今，英国许多在博物馆和大学工作的埃及学家都会承认他们深受1972年图坦卡蒙巡回展览和展览期间的高质量出版物及纪录片的启发。而我，就是其中一个。

图坦卡蒙，相比其他任何一位埃及国王，都更成功地实现了他们常提的被永远铭记的愿望。而我也有自己的愿望：他的故事值得被人们更加准确、更加完整地铭记。

注释

[1]National Geographic online, 8 November 2017.

[2]Egypt Today online, 31 March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