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书屋藏娇(三)
一连三天,程岩都没有出现。
同僚们都察觉到了异常。
过去程岩最是积极勤奋,是弘文馆来的最早,走的最晚的那一个,怎么忽然也旷工起来了?
上司替他解释:程岩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这才请假的。
每天给英华送药和食物的“工作”,落到了梁如松身上。
英华害怕梁如松,尤其是他身上那股纨绔子弟的气质,像极了孤独湛。
她生怕梁如松会撕掉伪装的面具,朝她扑过来,就像当初独孤湛那样。
他送来的食物和药,她就怕下药,不敢碰触。
起初英华还当是自己将病气过给了程岩,等她因饥肠辘辘,半夜饿得肚子疼时,突然明白了真相。
程岩这是怕英华连累他,做的第二手准备。
在程岩生病不在弘文馆的这段时间里,倘若英华被人发现,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程岩身上,因为他有不在场的证据,反而会轻易避开嫌疑。
这个天天给英华送水,送药,送食物的梁如松,反而会变成“罪魁祸首”,承担一切罪责。
想清楚这一点后,英华只觉得好笑。
她其实不愿意连累程岩,哪怕他跟独孤氏关系密切。
没想到程岩早就将她一脚踢开了。
英华不否认,从她第一次见到程岩,就将心中兄长的模样,安放在了他身上。
她不排斥他,不害怕他,甚至信任、依赖他,都是因为他像极了她的兄长。
然而程岩不是她的兄长。
她对程岩来说,只是沾染上的一个大麻烦。
如果时光倒退,回到她寻死的那一晚,程岩知晓她的身份后,绝对不会救她的。
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英华望着黑沉沉的弘文馆,一遍遍告诫自己,程岩不是肯为她舍命的兄长。
她的哥哥早就死了,尸骨化为尘土,入土为安,他不会借尸还魂,再度回到英华身边。
哥哥不在了,没有人会帮她。
前途是条不归路,不管她遇到什么样的风险困难,哪怕粉身碎骨,都没有人会救她。
她能依靠的人,只有她自己。
英华大口大口喝着冰凉苦涩的汤药,吃光了梁如松送来的所有食物。
要想报仇,她必须得保证自己先活着;要想报仇,她也必须要克服对男人的恐惧。
——
梁如松这几天也快被整崩溃了。
他不知道这个少女为什么会如此怕他。
为了减少她的恐惧,他每天尽可能不去二楼,只守在楼梯口。
食物,汤药和水,也都是趁少女不注意,悄悄送过去,可这几天,这些东西她几乎没怎么动过。
他真怕这样下去,少女会活活饿死,便在散班之后,去了一趟程岩家,将少女的情况告知。
程岩到底还是担心英华,第四天早早来到了弘文馆。
冬日迟迟,晨光熹微,弘文馆里光线晦暗,程岩登上二楼,看到了让他心跳停止的一幕。
二楼的房梁上,直挺挺地挂着一个白衣少女。
一个惊雷在程岩心里炸开。
楚国公主自缢了!
程岩大脑一片空白。
他本能地冲过去,手忙脚乱地要把她解救下来,不管她是生是死。
英华正专心致志调试着自己的实验,被人冲出来,也是唬了一跳,从绳圈上重重跌下来,正好砸到那人身上,两人双双跌倒在地,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程岩被她砸在地上,顾不得身体的痛楚,立即检查她的伤势。
他先是抬起英华的脖子,看她脖子上没有伤痕,又双手捧定她的脸,确认她的神智。
英华用力推搡他,想从他身上起来。
孰料程岩力气极大,英华不但没有挣脱,反而被他粗粝的手指磨得脖子、脸颊红了一大片。
“你放开我!”
“为什么自寻短见?”
程岩在确定英华无事后,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这才后怕起来,连声音都在发颤。
英华避开他眼睛里燃烧得两簇火苗:“你的伤寒都痊愈了吧?”
程岩一顿,原本的恐惧和怒火,全都化作尴尬难堪,脸色颇为不自然。
“嗯。”
英华则趁这个机会,从他身上起来,扶起被她踢倒的凳子,重新踩了上去。
程岩心一紧,下意识去拉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空中。
他这才发现,公主结的圈套,跟自缢的圈套不同,一共有三个,一个小的,两个大的。
英华灵活地钻进那两个大圈套,随后朝程岩看了一眼,将头伸进那个小圈套里,踢倒了凳子!
程岩死死盯着她,克制着要拦下她的冲动。
她的身体在空中来回摆动,乍一看去,就像吊在梁下的一具尸体。
然而,她的身体是被那两个圈套固定在空中的,脖子上那个小圈套压根没伤她分毫。
“你这是要做什么?”程岩不解。
英华拿出弘文馆里裁纸的一柄牛角小刀割断绳结,自己顺着绳结落到地上。
“程校书,自我来弘文馆,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伤独孤承徽的原因,你想知道吗?”
英华将飘落地上的绳结收拾好,幸好她的衣服足够长,又有披帛,有足够的布料编造绳结。
程岩没回答。
从今早迈进弘文馆起,他的心情就经历了大起大落,至今还没平复。
更让他内心隐隐不安的是,公主对他态度的变化。
他分明记得,四天前,公主看他的眼神中,总带着脆弱和依恋。
如今她的眼神中,没有了信任和依恋,只有疏离。
“有这么一户人家,妻子去世,男主人便又娶了一位妻子掌管家事。前妻留下了一双儿女,聪明俊秀,人见人爱。
“后妻担心前妻的儿子,以后会争夺家产,便将这个儿子害死了。
“害死这个儿子还不够,他们又开始打女儿的主意。
“后妻掌管后宅事务,她想要整治女儿,有成千上万种办法。”
英华说到这里,脸色变得煞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亦在微微颤抖。
她实在没有办法,把她如何被独孤湛侮辱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眼前这个男人。
指甲扎到手心里的刺痛感,让她清醒过来。
英华艰难地咽了咽,跳过了这段屈辱:“后妻有几个侄女,总看女儿不顺眼,也跟着姑姑有样学样,折磨女儿。
“有一日,男主人不在家,这几个侄女又来了,她们这次把目标对准了女儿的心腹侍女,将她一通折磨后,从楼上推了下来。侍女当场惨死。”
提及珠儿惨死,英华再次流出悲愤的泪水。
“女儿见密友被杀,丧失了理智,拔下长簪,对准了害死侍女的罪魁祸首,一下刺了进去,立即有鲜血涌了出来,她没觉得害怕,只有畅快,大仇得报的畅快!她一下,一下扎下去……”
此刻太阳东升,红彤彤映红了窗纸,也照亮了英华眼中的癫狂。
大颗大颗的泪珠挂在她脸上,映着阳光,就像晶莹剔透的水晶。
英华抹掉眼泪,继续说:“从扎第一下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没了活路。
“只是,她不能死在后宅里。后宅是后母的天下,如果她死在这里,后母一定会给她泼脏水。
“别人不会认为她是被后母一家逼死的,会认为她是跟别的男子私通,作出了有辱门第的事才自杀。
“又或者是她自己自甘下贱,勾引自家男仆,无颜苟活.......
“哪怕要死,她也要清清白白的。她不能......”英华顿了一顿,声音决绝,“让后母再污蔑她。”
“当天夜里,趁人不备,她偷偷溜到了前院。
“前院人来客往,她死在这里,一定会引起轰动,谴责后母一家罪行的遗书,还在她怀里放着呢。
“可她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滞留在前院的客人所救。
“这人长得像极了她的兄长,恍惚中,她还以为是她的兄长又活过来了——”
说到这里,英华将目光转向程岩。
“可是——”她对程岩嫣然一笑,含着泪光的眼睛,湿润又清亮。
“程校书,你不是我的兄长。”
程岩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公主对他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过去,她依恋他,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
英华又说:“你救我的人情,我一定会报答你,倘若我能活下来。不过,不管我是什么结局,我都不会连累你,你放心。”
程岩隐隐觉得不安:“你要做什么?”
英华轻笑:“我已经痊愈,按照我们的约定,我该回去了。”
这原本是程岩想要的结果。
他害怕他收留楚国公主的事被梁如松拆穿;
他害怕楚国公主会反咬一口,威胁他包庇她。
在前朝后宫,权斗交织宫斗复杂政治环境中,贫寒底层出身的程岩,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蝼蚁。
他没有救人的能力。
在东窗事发之前,让公主尽快回到后宫,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可事到临头,他并没有放松,心情反而越来越压抑。
“公主,看在这些天的交情上,我给你一个建议:恨独孤氏可以,不要报仇,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程岩怕她不信,又道:“且不说百官有大半都是出自独孤府门下,六部二十四司有多少官吏是独孤氏安排的。
“就说凤阁这五位形同宰相的平章事,除了左相外,另外三位都与独孤丞相交好。
“易相是他相交三十年的好友;周相是他的儿女亲家;韦相跟他同样出身关陇贵族,两家祖上有姻亲往来,这四位丞相同气连枝,连圣上都无可奈何,你一个弱女子,能做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