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州遇刺
青州,北寒山下。
岳霖冷着脸拉停胯下骏马,目光透过身后分开的几个下属,看向来路。天光未完全亮起的清晨,山林中罩着柔润的晨雾,即使是目力极好的岳霖,放眼望去时也只能看见沿路摇曳的竹林,看不出半点有人经过的痕迹。
他拧着眉,打量了一下四周,冷声道:“竹一,藏好马,其余人跟我上山。”
被唤作竹一的青年拱手应了声是,等几个人下了马,便调转马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竹哨,轻吹一声,带着马匹隐入一条小道,不见踪迹。直到看不见竹一的背影时,岳霖才对着身边的人问道:“其他几个小队的人到了吗?”
竹二点了点头,轻声道:“三天前到了。”
岳霖又问:“寒山寺中情况如何?”
竹二拧了拧眉,拱手回道:“暂无异动,只是……雀影小队到时,曾回报过寒山寺中有一位年轻的僧人出门云游。那僧人的身家他们查过,三代平民,背景清白,此次云游一路向西而去,并无可疑。虽无可疑,但因此行事关重大,雀一仍叫了雀三跟踪而去,如今已到惠州地界。”
岳霖点了点头,整了整骑马时颠乱的衣物,又把发僵的脖子活动开,答道:“行,叫他跟着,不必急着回来。”
临要上山时,岳霖想了想,面朝着几个下属,又补了几句话,嘱咐道:“想来不用我多说,你们也该知道,这趟活儿不容易。我是个粗人,素来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告诉你们……傅家,自大翰立国以来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也知道,此行凶险,但若真叫同儒大师死在了我们前头,只怕我们这些站在白骨堆上的人,余生都无法安枕。你们记住,进了寒山寺后,把自己当成寻常香客,不要扰了寺内清净,更不许擅自拔刀见血,明白了吗?”
几个人沉沉的应了声是,各自散开,默默潜入山中。
岳霖站在原地,看了眼留在身边的竹二跟竹三,叹了口气,道:“走吧,上山。”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北寒山下一个隐蔽的林中,要从主路上山,还要绕行数里。岳霖领着头,三个人不多时便到了主路前,不动声色与上山朝拜的人流汇成一股。
三个人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往上走去,途中风景秀丽,他们却只是混在人流中默默登山,一路无话。远远看见寒山寺的寺门时,岳霖停了下来,深吸了口气,叹道:“要我一个正经书都没读过几年的人,来做这等事,真是……”
此时天光初亮,寺门尚未开启,门前却已经跪满了前来朝拜的家眷,其中有华衣美妇,也有用布巾包着长发的农妇,皆是双手合十的跪坐在地上,神情虔诚。
三人默默的隐在一侧,看着眼前的情景,各生感慨。岳霖环着手臂,靠在树干上,笑了笑,道:“我曾以为,这世上唯有生死面前,人人平等……未料在佛祖面前,为了追名逐利,贵人农妇也能如此济济一堂,谁也高不过谁去。”
竹二没有即时应他,只低低叹了口气,道:“寺门要开了。”
他话音未落,便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从寺中缓缓拉开一点门缝,后又站在门前,将寒山寺厚重的大门缓缓推开,向门前跪了一地的香客行了个礼,脆声道:“施主们请静候,待寺中师兄们做完早课,方可入寺参拜。”
门前的香客明显也知道寒山寺的规矩,虽已等候多时,却无一人有所异议,都直起身来,双手合十的向那两位小沙弥回礼。小沙弥传完话,再行一礼后,才小跑着进了寺中,也赶着做早课去了。随着寺门的打开,寂静一夜的北寒山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沉沉的诵经声随着钟声渐渐从寺内传出,虽非雅音,却荡人心魄,使人陡生洗尘之意。寺门前跪着的香客们听到诵经声后更加恭敬,默默的随着诵经声喃喃轻语,祈求着佛祖保佑家中应考的考生。
竹三向来不信神佛,微微拧着眉,低声道:“老大,这也太夸张了吧……若这不是在佛寺前,我都要以为是什么邪教了。”
岳霖挑了挑唇,笑道:“若你生得好些,不必吃绣衣卫暗线这碗苦饭,你,或是你的父母家眷,多半也会跪在此处,盼着春试得中。这世上本就如此,由苦向甜,人人都想神佛护佑,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带着妻子家人扶摇直上,有什么好奇怪的。”
竹二也笑,接道:“岳老大说的没错,老三啊,你若但凡愿意看点书识点字,知道寒山寺由何兴盛,便不会有什么邪教的说法了。”
竹三哼唧了一声,没再说话,听竹二讲起寒山寺兴盛的由来。
寒山寺位于北寒山山腰,本只是无名小寺,却在二十年前因同儒大师一首寒山曲成为了天下游子心中的圣地。原本窄小的山路被代代朝圣者踏宽,又被青州当地的富商自费铺上青石板,以前香火寥落的寺庙也被一修再修,一扩再扩,顺着山脉走势蜿蜒,自成一景。
科举制实行后,天下书生将寒山寺引为诗词中的意像,借以表达内心登云之志,常在寺中举办说书论经的集会。作为寒山曲的词作者,同儒大师自然常常被邀请到会,他虽从未表达过自己傅家子弟的身份,却因其知识渊博而被众书生引为楷模,更有人将其言谈诗作记录下来,流传至民间。后来,同儒大师的名气愈发大,渐渐不再接受集会的邀请,难得几位被他赏识邀谈的书生,都在后来的科举中大放异彩,成为朝堂中手握实权的中流砥柱。
珠玉在前,天下书生便更以能被同儒大师欣赏为荣。
每年春试临近时,寒山寺中的学子便越多,寺庙因此逐年扩大,香火也越发鼎盛。今年春试在即,自全国各地赶来的书生早已将寒山寺挤得满满当当,更有许多家眷自发前来为家中的学子祈福。虽北寒山地势崎岖,只能步行登山,却仍挡不住各地家眷们拳拳爱子之心,甚至在宽宽的青石板路边踩出了另一条光秃秃的小路,随着石板路直到寺门前。
竹三和绣衣卫暗线中的多数人一样,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不太懂父母爱子到将希望寄予神佛的心意,听完同儒大师轰轰烈烈的成名史后,便开始蹲在树边无聊的拔草。
早课声歇后,便慢慢有人起身,进了寺中。与在寻常寺庙不同,寒山寺的信徒们半点没有高声喧哗的行为,察觉到诵经声渐停后,便默默的起了身,依次入寺。竹三默默的看着,摇了摇头,道:“还说不是邪教?这都不邪?”
岳霖瞟了他一眼,伸手就是一个暴栗。
竹三猛然吃痛,却不敢吭声,委屈巴巴的盯着岳霖,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岳霖啧了一声,混进刚上山的人群里,悄悄进了寒山寺。
他与平常香客不同,并没有往正殿去,而是沿着回廊悄无声息的走进寒山寺深处。
同儒大师自盛名之后便很少在寺中露面,但岳霖却十分清楚他居处的位置,一路避开耳目后,顺利的站在寒山寺后院的一扇小门前,翻墙而过。门后已经不算是寒山寺的范围,密密匝匝的生着一片竹林,盘满了山腰,叫人陡然生出阴森之感。
为了隐瞒身份,岳霖此次没有挂刀,他将衣袍的两边往腰带里一塞,呼了口气,叹道:“都说同儒大师是个博闻广识的举世大才,但也不至于有才到能动用极阴八卦阵的地步吧……真是传闻误人,传闻误人啊。我若有师妹五分聪慧,何至于如此硬闯?”
他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往后退了几步助跑,纵身踏向竹身顶端。竹子承重,微微弯下腰身,岳霖便腾身再越,忍着林间刺骨的寒意,在竹身上踩着四处纵越。足有一刻钟后,他才慢慢摸索到八卦阵的生门,蓄足力气一顶,跳到密林后的空地落下。仿佛顶破了某道看不见的薄膜一般,岳霖只感觉自己被禁锢般的身体猛然舒展,寒意尽退,四周也骤然明温暖亮起来。
岳霖调息了一会儿,才慢慢平复胸中急促的心跳,打量四周。
只见无尽的竹海间,竟有一方不大的湖泊,岳霖此时的位置,便正在那湖泊边上。湖上用竹子搭了一座房屋,屋前同样用竹子搭了座平台。平台中沿出一条竹路,细细铺垫着搭在岸边,像是一条路,又像是一座长长的竹桥。
屋前的台上坐了一位身着白色僧袍的人,之所以未称僧人,是因为……他看上去,并不像是岳霖固有印象中的僧侣。那人赤裸着双足,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半躺在竹台上,用一本佛经盖住自己的脸,正在初晨的阳光下倦倦的补着眠。他身边有几本破落的竹简,甚至还滚落着几个小小的酒坛,红色的酒塞子随意的飘在湖上,半点没有所谓举世大才的骄矜。
岳霖心情复杂的上了竹台,缓步走到那人面前,拱手叫了一句:“同儒大师。”
傅同儒被这一声尊称吓得醒了过来,慌忙伸手拿开覆在脸上的佛经,露出一张极为年轻俊美的脸来,讶异的看着岳霖,惊问道:“你是谁?”
岳霖哑口无言的看着他唇边湿润的水泽,沉默了许久,才再度拱手行礼,道:“同儒大师,在下绣衣卫副指挥使,岳霖。”
傅同儒察觉到岳霖视线的落处,尴尬的抬袖擦了擦嘴角,打着哈哈,笑道:“绣衣卫啊,我听说过的,你们不是惯来在京都活动么?怎么突然有空到青州来?”他笑时红唇轻张,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看着半点没有年近五十的模样,倒像个二十六七的花丛浪子。
想到竹二在寒山寺门前说过的事迹,又想到寺门前香客们虔诚的神态,岳霖难得有点卡壳,呆呆的看着面前半点不显老态的傅同儒,感觉胸中有什么东西碎成了片,回声清脆。半晌,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大师,敢问大师,今年贵庚?”
傅同儒顿了一下,竟真的伸出手指掰扯了一圈,应道:“四十有六。”
岳霖:“……”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副神态……谁能相信,他已近知命之年?同儒大师自成名后隐居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被盛名所累吧!岳霖在心里不可置信的喃喃道:老子宁愿相信他是为了隐藏自己精怪的身份在此修仙,也不信他是那种清高避世的国学大师啊!
见岳霖瘫着一张脸发呆,傅同儒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圈,神情有些莫名的说道:“你这人好生奇怪,闯进竹林,却又不说来意,一味问我的年纪作甚?小后生,快快说出来意,否则老衲便要动手将你丢进八卦阵的死门里翻搅翻搅了。”
岳霖深深的吸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的交到傅同儒面前,道:“此乃当今圣上亲笔所书的信件,在下的来意,大师一看便知。”
傅同儒接过信件,干脆利落的将封口撕开,展信细读。他阅读的速度极快,一目十行,迅速将那一张信纸上的内容阅读完闭,折回原样,塞回信封中。
岳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傅同儒,不敢先开口问,也不敢移开目光。
傅同儒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不悦的神色,只若有所思的伸手环胸,用信封的尖角慢慢敲打自己的眉心。他默默无语了许久,突然展颜一笑,道:“小后生,你千里迢迢从京都赶过来,吃过早饭没有呀?要不要我凉拌个笋片什么的给你尝尝鲜?”
岳霖万万没想到他读完陛下的亲笔书信后会是这么个反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没,没吃过早饭……不必劳烦大师,在下不饿。”
傅同儒笑了笑,一把扯过岳霖的手往房里带,大笑道:“小后生,你难不成还担心老衲在菜里下毒不成?既来之则安之,听说过没有?青州的笋可是一绝,你既然到了青州,便该试试,否则如何对得起这一路车马风尘?来来来,你且在此处坐下,我去林中挖几粒笋便来。”
接着,岳霖便坐在竹屋内,傻眼看着傅同儒扛着一把锄头兴冲冲的进了竹林,直到接近正午还没有半点要回来的意思。正当岳霖实在忍不住,想要入林看看他是不是畏旨潜逃时,这眉目清朗的和尚又滴溜溜的从林中走了出来,一手拎着锄头一手举着笋,冲着岳霖乐呵呵的笑。
岳霖顿了顿,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时间里,岳霖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位“举世大才”操着一把砍竹子的刀,乱七八糟的把笋的外壳削了,然后顺手把雪白的笋身往湖里一荡,用匕首削在竹碗里拌了点醋,一本正经的推到他面前,严肃道:“你瞧瞧,看着卖相不错吧,想不想喝一杯酒配着吃?我就知道你想喝,等着,我这就给你拿酒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岳霖再度被傅同儒惊住,目送着他走进林中,手脚飞快的取了十来个酒坛子过来,放在竹台上一字排开,光天化日的喝了起来。岳霖并非好酒之人,被傅同儒摁着灌了几杯后,又是一声长叹,默默的举坛饮酒,最后被灌醉的同时,也灌醉了傅同儒。
傅同儒醉后便摊在竹台上大睡,抬袖盖着眼睛,姿态慵懒,半点没有要对岳霖设防的意思。倒是岳霖,时时刻刻记着要保护他,虽神智有些模糊,却仍算清醒,还强自起了身去屋里取了件外袍,将他的身子盖住后,才靠在檐下闭了闭眼。
闭上眼的那一刻,岳霖想的是养养神,但再一睁眼时,他已经平躺着睡在了地上,身上盖着傅同儒的外袍,而四周已是一片静谧的黑暗。岳霖心里一个哆嗦,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却见面前的竹台上,傅同儒仍是一身白色僧袍,安静的盘腿坐着,喃喃的念着经。
岳霖走到他身后,还没开口,便察觉到四周竹林传来的利器破空之声。
他手里还拿着傅同儒的外袍,当即便旋衣一卷,将几支射向傅同儒面门的箭矢裹了下来。等岳霖一身冷汗的将外袍里的箭矢抖落在地上时,四周却只剩下在竹林间呼啸的风声。岳霖皱着眉,从腰间解下藏在腰带后的暗鞭,冷冷的环视四周,一言不发。
傅同儒并没有被竹林中射出的箭影响,仍转着檀珠念经,神色柔和,终于有了些僧人的样子。
岳霖握着鞭子站在傅同儒身侧,面上没有露怯,心里却直打哆嗦。他还在京都时,便听吴瑜说过,同儒大师隐居在寒山寺后院的竹林中,竹林布有阴阳八卦阵,等闲人难以靠近分毫。他今日之所以能顺利的进入竹林,一半是因为早就知道了八卦阵的存在,因此心中有了警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吴瑜曾细细的为他演示过破解阵法的方法。出于对阴阳八卦阵的信任,岳霖才放心的陪傅同儒醉了一场,却没想到,他宿醉方醒,行刺的人便来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岳霖心中急速梳理着出京都以后的各方线索,明明焦灼的几乎要生生将鞭柄捏断,脸上却仍是极为平静的模样。某个瞬间,很突然的,竹二清晨说的一句话在岳霖耳边再度响起:“……雀影小队,年轻的僧人……此次云游一路向西而去,如今已到惠州地界……”
岳霖陡然抓住些什么,闭了闭眼,又睁开,问道:“同儒大师,你告诉我,外面竹林的阴阳八卦阵,是你亲自布下的吗?”
傅同儒睁开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瞳在月色中闪着淡淡的光,他叹了口气,一边起身,一边道:“不是,此阴阳八卦阵,乃是寒山寺中一位小辈布下的。既然他们已经闯入,想来那位小辈已经凶多吉少,那位号称云游四方的见尘,应也只是个冒牌货色。”
因为知道阴阳八卦阵的存在,因此岳霖并未带人进入,只将几个下属安排在寺内接应,其余人手埋伏在北寒山各个可以攀登的路口,防止有人行刺。他万万没想到,这批刺客比绣衣卫所有人都提前抵达青州,早早做好了准备,抓了那位布置阴阳八卦阵的年轻僧人逼问破阵的方法,还备了人易容成见尘的模样,谎称云游,避过了绣衣卫最早抵达寒山寺的前锋。
思及此处,岳霖不由心中发寒,却不敢深想其中的水究竟有多深,只默默的扯紧了鞭子,将大半个身体都挡在了傅同儒身前,仿佛一张绷到极限的弓弦般,杀气毕露。
许是因为第一波箭矢被岳霖状似轻易的拦下,藏在暗处的刺客不敢再轻易动手,只默默的拉满了弓弦,等待着岳霖松懈的瞬间,将傅同儒一击毙命。岳霖自己就是做惯了这种勾当的人,当然知道那批刺客在等什么,只拧了眉,彻底将傅同儒拉到自己身后,严严实实的保护了起来,微微侧脸,以内力传音道:“大师,稍后我会伺机将你推入房中,并吹响召唤绣衣卫的竹哨……你躲入屋中后,无论外面战况如何,都千万不要出门查看。我发出信号后,寺中与山下的绣衣卫听见哨声会即刻赶来增援,我必须要在绣衣卫增援之前将这群刺客拦在屋前,必然分不出心来保护您。”
傅同儒不置可否的站在岳霖身后,低低的叹了口气,道:“你说你这小后生……既然是绣衣卫的副指挥使,怎么偏又如此心软?生得一副狭义心肠,却偏又行杀生之事。罢了罢了,我且告诉你件事,附耳听来,我再进房便是了。”
岳霖把头微仰了仰,凑到傅同儒嘴侧,听到了他的话。
听清的一瞬间,岳霖眼底晃过几许亮光,在下一刻毫不犹豫的将身子一拱,用力将傅同儒撞退几步,同时长鞭一甩,将瞬间射来的数支箭矢打落。这一拱后,傅同儒离竹屋的门又近了些。岳霖仍站在傅同儒身前,长鞭轻甩,半点没有要露出破绽的意思。
傅同儒配合着岳霖的动作后退到门前,手从岳霖的后腰处摸出一个竹哨,猛然往后一倒,将紧闭的竹屋门撞开,人也顺势倒在了地上。在他往后倒的那一瞬间,哨音响彻竹林,声声凄厉的向外传去。暗中埋伏的刺客早已察觉到两人意图,无奈实在拿岳霖没有办法,只能急速射来更多利箭,意图将岳霖射伤或逼退,好攻击自己真正的目标。
岳霖一手长鞭甩得虎虎生风,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打落,人也顺势进了竹屋,将屋门掩住。屋门一关上,他便迫不及待的对傅同儒说道:“同儒大师,你方才说的水寒剑在何处?”
傅同儒摇了摇头,快步走到简单的竹床边上,顺着床底一摸,竟真取出一个灰扑扑的布包来,递到岳霖手里,无奈道:“小后生,这可是老衲年轻时用过的剑,此刻情况紧急,允你用于防身,可不许一借不还……要将它用烈酒洗净了交还于我。”
岳霖实在没想到,叱咤风云的十大名剑之一水寒剑会被昔日的主人这样随随便便的包在一卷破布里递给他,闻言舔了舔牙,拱手回道:“那是自然。”
傅同儒扶着竹床坐到地上,轻声道:“我算了一下,这次来的人有六个,不是都擅长射箭,因而不像来自京都。倒像是,呵,从各个地方临时选来的。想来不是杀手,便是赏金猎人了。看来,京都可不止是一两个人不想让我回京都啊。”
岳霖此时已将水寒出鞘,闻言也没有反驳,只道:“大师,岳霖及绣衣卫上下,定会全力以赴保护大师,还请大师免忧。”
傅同儒没再说话,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又岂是怕那个呢……小后生,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却只是在这里同我闲聊么?这六个人可已经放下弓箭,要来取我性命了。我好心借你水寒剑一用,你可别污了我水寒剑的名声。”
生死关头,他还是改不了好动的本性,兴致勃勃的调侃岳霖。
“大师,等我片刻就来。”说完,岳霖一脸无奈的执着水寒剑走出竹屋,门刚一打开,便有箭矢迎面射来。他一手挥出剑,将箭矢挡到一侧,另一只手顺势将身后的竹门掩上。他清楚的知道,竹哨已经吹响,埋伏在北寒山的绣衣卫破阵进入只是时间问题。在此前提上,原本埋伏的刺客会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强攻入竹屋,才能在刺杀成功后尽快退出北寒山,不被绣衣卫发现踪迹。
他将锋利至极的水寒剑横在胸前,剑身在月光下明晃耀眼,杀气逼人,他整个人也生出无比冷厉的战意,凝目扫视四周。湖泊四周风吹林动,终于传来踏碎草叶轻响。岳霖一听到那声轻响,便知那几个前来行刺的杀手武功不低,心中瞬间便有了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但他此刻不能也不敢深想下去,站在竹制的门前,纹风不动,仿佛一尊孤独的武神,等待着挥出刀剑的那一刻。
一如傅同儒所说,前来行刺的杀手并非来自同一个组织,所用的武器和武功都大相径庭。出现在竹台上的黑衣人只有四个,刀刀杀意四溅,想将岳霖从门前逼开。岳霖勉力在四人围攻中支撑,腾挪跳跃间从未离开过竹门三步远。
杀手们急于脱身,攻势凌厉至极。瞬间一把利剑朝着岳霖的眉心迎面刺来,手法之精,速度之快,一般人等还未来得及躲闪,便已当场毙命。只是这绣衣卫第一高手岳霖又岂非等闲,就当这锋利尖锐的剑头出现在眼前只差毫厘一刻,还是被他以更快的速度一个后仰身躲闪开来,接着身后又是一个双叉袭来,又是被他一个侧身回转一脚踢开,紧接着身侧一把大刀也重重地砍了过来,这次他并没有再一味地防守躲闪,而是主动出击用手中的水寒剑凌厉凶狠地刺了回去,刀光剑影间,眼前耳畔尽是刀剑摩擦碰撞后溅起的火花和当当的声响。
就这样一守一攻,一攻一守,几十个回合下来,即使一挑四的岳霖跟这几个刺客却也是打得难解难分。眼看时间过去许久,仍没能攻进竹屋内半步,几个刺客高手便再次加大攻击力度,他们不想再多纠缠,力争尽快解决掉这绣衣卫之人好再杀掉同儒完成任务。所以,接下来的几十个回合,他们对岳霖使出的招式就更加的招招毙命。这一次,岳霖苦撑片刻后,开始有些弱于下风,他身上便出现了几道深深的伤口,他咬牙忍着痛,猛然挥出一剑,努力将其中一个杀手的脖颈割裂。那杀手停下攻势,伸手捂住伤口后退几步,面上唯一露出的眼睛里爆出强烈的不甘,慢慢软倒在地上。
从他身体里涌出的血液刺激了其他三个同样已经负伤的杀手,就在岳霖即将不敌的瞬间,竹林间突然响起利箭破空的脆响。一支朱羽长箭极速点出,瞬间洞穿了一个杀手的咽喉,其余二人瞬间脱离战局,背靠背的站在竹台间,警惕的看着岳霖和羽箭点出的方向。
岳霖整个人已经成了个血葫芦,他撑着水寒剑,单膝跪在竹屋门前,目光落在那支朱红的羽箭上,笑了笑,喉咙里血腥味弥漫,发出的声音也是哑的,扬声道:“燕老三,你也来得太晚了吧,你老哥我差点都要死在这里了……”
明亮的月色里,一个极为高挑秀美女子拉满了弓弦缓步从昏暗的林中走出,笑着应道:“岳老大,我早多少年前就跟你说过了?祸害遗千年,你啊,轻易死不了的。”
直视着那女子的杀手喉间一紧,哑声对着身后的同伴说道:“消息有误,北寒山上根本不止有绣衣卫而已!她骗了我们!那是镇北十三骑里的燕三,还不止她!竹林里至少有三个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必须得尽快撤出去,否则……”
他没能说完自己的话,因为同样一支朱红色的羽箭已经洞穿了他的喉咙。
那直面着燕三的杀手抓着喉间的羽箭倒下,他倒下的瞬间,燕三已经再度拉满弓弦,如法炮制的洞穿了另一名杀手的咽喉。
燕三轻轻跃上竹台,轻盈的走到岳霖面前,点了他身上两个止血的穴道后,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方才那人说,林中有三个人……但这次,只有我和老四来了青州。你们绣衣卫的几个人都没能破阵,只能在林外徘徊,所以,那另外一个人,是谁?”
岳霖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来,接道:“难说,可能是另一个要刺杀大师的人,也可能是想保护他的人……没什么好纠缠的,你方才说燕四和你一起来了青州,他此时在何处?”
燕三单手扶在他背后拍了拍,答道:“林中还有两个想趁乱占便宜的小贼,老四追出去了。我这次来青州来得匆忙,没在身上带些金疮药来。不过,同儒大师还曾以医术闻名,想来我也不必多担心。你且进屋去请大师医治医治,我去帮帮老四,顺带看看能不能确认一下方才藏在林中的人的身份……能藏到我和老四都发现不了的程度,我实在有点介意。”
岳霖咳嗽了一声,应道:“行,你去吧,把竹二跟竹三叫进来把尸体处理了。”
燕三也没矫情,起了身,几个纵越跳过湖面,往竹林深处而去。
岳霖忍了忍疼,撑着水寒剑站了起来,推门进屋。他进屋时,傅同儒正点着一盏灯坐在竹屋的书桌旁抄写佛经,如岳霖所说,不管战况如何,都不曾开门探查。
傅家注重家教,自小便会从文武两面培养后代。出生在傅家的傅同儒,虽然少年时叛逆离家,却仍是能武的,不然也不会配有位列十大名剑之一的水寒剑。他之所以没有出手帮助岳霖,一方面当然有已经出家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他出家多年,并没有再碰过剑术,如果贸然上去与刺客缠斗,反而会碍了岳霖的手,因此并未出手。
见岳霖浑身是血的推门进来,傅同儒掌着灯过去,扶着岳霖躺在竹床上,为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岳霖默默的忍着金疮药直接接触创面的痛苦,额间冷汗涔涔。
等处理完伤口,一直在咬牙忍着痛的岳霖已经精疲力竭的昏迷了过去。傅同儒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那扇紧闭的竹门,一声长叹道:“真真是个傻孩子,连血腥都不愿叫我瞧见,生怕我起了畏惧之心,不敢前往京都……明明是极好的人,若不走这条路,想来会是个顶天立地之人,可惜,可惜了。”
他感叹完,起身走到门前,将岳霖即使重伤也记得关上的竹门打开,看向两个正在辨认尸体的年轻人,问道:“尸体上可有什么标记吗?”
辨认尸体的正是被燕三叫来的竹二竹三,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还以为是重伤的岳霖,正想叫他们进屋,却发现眼前站的是个十分陌生的年轻人。两人有点发愣的看着傅同儒,心知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同儒大师,却始终下不了狠心去认,只结结巴巴的答道:“有,其中三人有拜月教的两层纹身,另外三人身上干干净净的,并无信物或能追踪身份的线索。”
傅同儒没在意他们脸上见鬼般的苍白神色,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便重新掩上门,没有多看一眼地上几具歪七竖八的尸体,也没有半点想念经为亡者超度的意思。他站在竹屋中央,想了想,走到岳霖面前,从竹床床头抠出一个雪白的小瓷瓶,捏在手里,倒了粒碧青的丹药出来。
那丹药是前两年还没那么惫懒的傅同儒做的,用了极多的天材地宝,可救人于一线之间,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宝物。丹药虽好,但耗材巨大,制作工艺也极为繁琐,傅同儒从寒山寺前任主持哪里学来手艺后,也只做了这么一次,存了一颗,便再也没有了。
眼见岳霖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傅同儒也没打算藏私,便想将丹药喂给他服下。
岳霖是个警惕性极高的人,虽然正在昏迷中,却仍下意识的挣扎着拒绝做出吞咽的动作。傅同儒出身清贵,虽然没有像世家子弟那样被娇养着长大,但到底不是个会伺候人的角色。被岳霖挣扎的动作一惊后,傅同儒下意识的一拍一拉,硬生生把岳霖的下巴卸下来,把丹药丢进他合不上的嘴里,又灌了两口冷茶进去,让他把食指大小的丹药吞了下去。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傅同儒又慌慌张张的赶紧把人下巴装了回去,自言自语道:“你这倒霉后生,占了老衲多少便宜,你若吃了这丹还能死,那也就真是你的命不好了。”
岳霖当然没那么容易死,托傅同儒那一枚丹药和珍贵的伤药的福,他次日便醒了过来,还甚是精神的喝了两碗粥,同时严正的拒绝了傅同儒做的醋腌笋片。被小后生嫌弃了的傅同儒气哼哼的在竹林中挖了几天笋,天天逼着竹二竹三吃,吃得两个年轻人满脸菜色,闻笋色变。直到启程去往京都时,傅同儒都没忘记拎上几根带土的春笋,准备路上腌了给没在寒山寺中驻扎的竹一吃。
接到傅同儒后,岳霖没法再星夜兼程的赶路,加上他身上伤口未愈,就只能跟啰啰嗦嗦的同儒大师挤在一辆马车里,同吃同住,度过了一路醋味飘香的路途。好几次岳霖都恨不得冒着伤口崩裂的危险骑马回京,但还是被傅同儒一把摁下,忍受他又一轮的“摧残”。
出了寒山寺后,岳霖与傅同儒在重重保护下没再受到任何攻击,五匹马一辆车晃晃悠悠的到了京都,混在城中的车流里,一路直奔都尉府而去。
他们经过的街道旁,站在茶楼窗前的郁温言伸手将窗扉掩上,缓缓走回桌边坐下。
石飞雁坐在桌前,见郁温言神色复杂的走回茶桌边,懒洋洋的拉高音调,问道:“心肝,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我听说同儒大师一路从青州上来还挺‘顺利’的?既然同儒大师已经抵达京都,想来再过一段时日后,朝廷便会正式张榜宣告主考官的身份了。”
郁温言点了点头,淡淡道:“虽然同儒大师会住在都尉府,但你还是要通过石易安试着提点吴瑜,一定要格外小心注意他的安全。”
石飞雁也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挑了挑眉,示意自己明白。
两人难得默默无言的喝了一会儿茶后,郁温言有点犹豫的举了举手,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最终,他还是开了口,轻声道:“你,通过石易安再设法提醒一下吴瑜,告诉他们,不要只把目光放在京中。近期要格外注意一下南边过来的车队,尤其是惠州方向”。
石飞雁听完郁温言的话后,却是有点惊讶了,他侧脸看向郁温言,问道:“惠州?”
郁温言看了一眼石飞雁,显然并不想多言,摇了摇头,示意石飞雁不必多问。他单手握着茶杯,杯中金黄色的茶汤里,有一根立着的茶梗轻轻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