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荷艳桂香
宋真宗咸平（一年）末，八月的一天，柳永从家乡福建崇安去汴京（今河南开封）应试，经过杭州，来到知府衙门前，想见见世谊前辈孙何。他与孙何二人在贫贱时即为忘年知己，如今孙何做了杭州知府，想不至于忘了旧交吧。但是，他孤身一人，前无武夫呵道，后无卫队喊威，府衙掌门的卫士，哪里肯为他通报。没有办法，他只好悻悻而回。
柳永在回寓所的路上，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见到孙何。忽然，有了！何不去找杭州名妓楚楚，请她代为致意？在唐宋时代，政府都养有官妓，演习歌舞，供官员差使。尤其是色艺俱佳的名妓，常常被召进官府劝饮助乐。柳永词名很高，常应教坊（古代管理宫廷音乐的官署）请求填词，因此与乐工、妓女多有往来，特别是那些通音律、工诗文的女中才子，柳永与她们的交往就更非同一般。
第二天，柳永来到楚楚家。楚楚笑容满面，说：“哟！今天又写了什么绝妙好词，要我给你试唱呀？快请进！”
柳永跟着她进屋，一边轻松地笑着，一边说：“词倒是有一首，是不是绝妙好词，我可不知，你先给唱唱，看是否中节合律。我再改改。”
楚楚说：“拿来我看看。”
柳永说：“不忙，我先有一事相求。你肯帮忙吗？”
柳永，原名柳三变，字耆卿，与兄柳三接、三复齐名，时称柳氏三绝。
楚楚嗔怪地说：“看你说的，你的事，我何时推脱过？”
柳永说：“如今本州知府孙何，原与我是布衣之交，今日我想见他，到府前，怎奈看门人不让我进去，所以想请你代我向孙何致意。”
楚楚说：“嗨！我当什么天大的事情呢！原来要见知府大人，这有什么难处！等有府会，我便在知府大人前唱你的新词，他必然要问，这词是谁作的，我就直说，他肯见，就罢了；不肯见，再作道理。快把你写的新词给我看看。”
当下楚楚就同柳永一起，边试唱，边推敲新词，直到二人满意方散。
没过几天，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果然有吏来召楚楚侍候府会。正当酒酣耳热之际，楚楚走到孙何席前施礼说：“知府大人，今晚正值中秋盛会，奴婢恰有一首新词奉献，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孙何连忙说：“好极，好极！”他立即转向众同僚，“列位安静！楚楚姿容雅丽，清音婉转，为本州营妓魁首，今有新词，更是锦上添花，听她唱来，正可为我等助兴。楚楚姑娘请吧！”
楚楚又施一礼说：“多谢大人。”她回过头来，示意乐工开始。随着丝竹之声，楚楚唱了起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迭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一首长调慢词，词牌名《望海潮》。词的作者用浓墨重彩，描绘了杭州所处地势的优越、湖山的秀丽、都市的繁华。开头三句，以高屋建瓴、笼罩全篇的阔大气势，从时间与空间上做高度概括，显示杭州的重要，那是历代的大都会，雄踞一方的形胜地。接着以错落交织、反复渲染的手法，从远近高低不同的角度，展开一幅幅异彩纷呈的画面：鸟瞰俯视，错落高低十万人家，掩映在烟柳云树之中，那穿城而过的钱塘江，绿荫绕堤，雪浪如山，给清丽妩媚的名都古城增添了雄伟壮阔景象；走进熙熙攘攘的市井，到处是珍奇珠宝，锦衣绣户，好一派热闹繁华、殷实富庶的都会风貌；再放眼望去，西湖湖湖相连，山峰峰峰叠翠；满城丹桂，三秋飘香不断；十里荷花，夏日碧色连天。笛音在碧天回荡，菱歌在夜空飘浮。钓鱼的老翁，采莲的姑娘，欢声笑语，相与唱和，好一派江南水乡的迷人风光。在这里做知府，公退之余，由千骑卫士，高举牙旗仪仗，前呼后拥，逛街市，赏风景，欢歌醉饮，极天下一时之乐，假如日后高升，入朝为官，怕也是难舍难忘，必定画为图画带回朝廷（凤池）去，好在朝堂上把这人间天堂的盛事美景夸奖！
这首《望海潮》，便是柳永交给楚楚的那首词。柳永的词，可分为雅俗两类。这首词，可谓柳永词中清丽典雅词的代表作。它咏物状景，形象生动，流光溢彩，如在目前；它遣词造句，华美而不妖冶，恰如那杭州西湖，妩媚清秀，自有一番天然风采。而词的结尾，虽是对杭州知府孙何的应酬、祝愿的话，却毫无卑俗之气，反衬出杭州的魅力。
柳永的词写得好，名妓楚楚唱得也好。她那婉转圆润的歌声，让满座府僚倾倒。歌声未落，便听喝彩的掌声四起。
一个官员大声叫好，说：“好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此真西湖之景，离了此地，天下何处能有！”
“不只这一句，整首词可谓铺锦堆绣，句句是杭州胜景，犹如长幅风景画，真是一幅接一幅，让人目不暇接！”
“这首词，不仅画面美，而且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杭州都会的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如在目前！千秋之后，吟诵此词，犹可想见今日景象！”
知府孙何见众同僚如此倾倒，不禁神采飞扬，且有些踌躇满志地说：“诸位说得很对啊！不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两句妙绝，我更惊叹一首慢词竟写尽今日杭州市井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这正说明我大宋朝经过几十年励精图治，已至太平盛世，实为可喜可贺！来，众同僚，举大杯干杯，同贺盛世！”
“干杯！”一时举座欢腾。
饮罢，知府孙何问楚楚：“这首词实在出手不凡，不知是哪位的杰作？”
楚楚说：“柳耆卿。”
孙何惊喜地问：“柳耆卿？你是说柳三变柳永？你怎么得到了他这首词？”
楚楚说：“他现在正在杭州。数日前，他来府衙拜访你，不料门禁不为通报，他只好写了这首词让我向你致意！”
孙何说：“啊，原来是这样，是我怠慢了故人！来人呀！”他对着一个应声而来的府吏说：“快去把柳耆卿大人接进府来！我要趁此良辰美景、高朋满座之时，同耆卿畅饮述怀！”
两位老朋友重逢，又是一番情景，这里就不说了。
却说柳永这首落笔不凡的《望海潮》词在这中秋府会唱出之后，立即不胫而走，传播遐迩。而且，竟然引出了一段大是非。
据说，一百余年后这首词一直传唱到北方的金朝，金主完颜亮听了这首词，竟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像着了谜一样，朝思暮想。南宋高宗赵构绍兴二十九年（年）十二月，他派画工扮作金朝贺正旦使施宜生的随从，去南宋秘密绘制了临安（杭州）湖山城郭图本带回去。完颜亮命人把临安图绘在屏风上，并画上他策马立于吴山绝顶。画成后，他还在画上亲自题了这样一首诗：
万里书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这首《题西湖图》诗的意思很明显，北方已经统一，南方怎能不是金朝的封疆？因此，他将统兵百万，直下江南，完成南北统一大业，到那时，登上杭州群山峰巅，俯瞰一统的天下，那将是何等威风豪迈！仅仅时隔两年，完颜亮果然大举南侵，兵发临安。后来，由于南宋军民顽强抗金，金朝发生政变，完颜亮在扬州被部将杀死，没有实现“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梦想，南宋王朝才保住了半壁江山。金朝南侵失败后，南宋诗人谢处厚写了一首《纪事》诗：
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这首诗显然相信了上面的传说，因而感叹柳永《望海潮》词引逗得金主南下，给万里长江人民带来千秋难平的愁怨。稍晚的罗大经则别发感慨，写了一首《和谢处厚纪事》诗：
杀胡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
北宋的京城在汴京（今河南开封），北宋王朝南逃，在临安站住脚后，即谋求偏安一隅，在这人间天堂大兴土木，宫殿豪宅，秦楼楚馆，一时蜂起林立；君臣显贵，富豪巨商，无不彻夜笙歌，醉生梦死。所以南宋人林升曾在一家客栈墙上写了这样一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在罗大经看来，如果说真是柳永一首词引逗得金主南侵，那么，这首词恰恰成了“杀胡”的“快剑”、金主送死的诱因，这没有什么可遗恨的而荷艳桂香，装点得杭州湖山清丽秀美，使南宋君臣沉溺于湖山嬉戏之乐，“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完全忘了收复中原大业，这才是最令人痛心的。
谢处厚也好，罗大经也好，他们在一百多年后读柳永的《望海潮》词，都深深地牵动了亡国之痛和雪耻复国的激愤，令人不能不承认柳永词那不朽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