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演孟乔柄
七年前踏入大学校门,与她同班,在学院的文学社团、学校自律委员会两次见到她。不同于大学里那类漂亮得我看一眼就会自惭形秽的女生,她之所以吸引我额外注意,是因为新生自我介绍:
“我叫孟知晓,来自孟家镇,孟家镇是孟乔柄的家乡......”
这自我介绍引多数在场人士疑惑。终于自律委员会面试的一个学长替大家发问:“孟乔柄是谁啊?”
她顿了顿,介绍起这位名导的履历、代表作品、获奖情况,乃至私生活...学长打断:“好的,谢谢你,孟乔柄同学,下一位!”
大家大笑,她动动嘴唇,可下一个同学已经起身准备上台发言,于是低头把鬓边发丝撩到耳后,穿过阶梯教室走廊,坐回原位。
就好像我此刻的意识穿越回去七年前了,提醒七年前的我:“把握机会,去跟她说话...”我鬼使神差挪到她旁边。余光扫我一眼,带有防备。我手遮着嘴:“孟知晓同学,我也是土三的,我在文学社也见到你了,缘分。”
她收了余光,松口气,对我的搭讪不感兴趣:“我报名了十七个社团,见到王力瑜不下十次,算什么缘分。”王力瑜也是土三的,瘦高,像李承铉,因为军训期间表演唱歌在新生里出了名。
被她侧脸迷住,继续说:“周一班会你第一次介绍孟乔柄,散会后我回寝室就看了《小梁》。文学社那次,我看了《车站》。”孟乔柄早年获奖的两部电影。
“好不好看?”不是真心问,暗藏圈套。
“好土,土到家了。”我回答,电影里的人和环境,和我老家一样土,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人,像记忆里大人说过的事。
她转过脸,正眼看我,“你叫......”
“谢谢,下一位!”学长转头。我起身向她示意,上台,只向她一个人做自我介绍。很快结束,回座位,她轻声:“记住你了,潘信礼。”
此后,我辗转于教室、自律会和文学社,而她在课堂和十七个社团之间奔波,无法雨露均沾,偶尔见面,多数时间是等她消息:
“我要去面试,帮我请个假,谢谢你!”
院文学社成员不搞文学,是给院里筹办文学类活动,多是作文作诗比赛,在食堂和宿舍之间的路上搭个篷子,贴张比赛主题的手抄报,然后边玩手机边等路过的学子留下大作。我们收集好作品后,根据作者留下的联系方式拉一个群组,评出一二三名,以学院名义制作获奖证书,学子可凭此证加综测。抱着学习文学的态度加入,竟一步僭越为评审,面对投稿的同学们,诚惶诚恐。
下午无课,一人在篷子下坐着。对面是艺术团招新点,下面弹琴放歌,人多势众,很热闹。
“来玩。”她也在对面,给我发消息。我向她摆手:“不懂艺术。”她回道:“来听歌。”我目测一下艺术团招新点和文学社活动点的距离:“这里听得见。”
响起老歌。招新点的艺术家们吁声一片,音响和电脑旁的黑镜框学长举手投降:“别怪我,学妹点播的。”一首终了,艺术家们松了口气,学长手落回键盘鼠标上:“别急。”又响起了一首老歌,男女对唱。抱着琴的发带学长扭脖子:“学妹,你哪年生的?”
天空和心语,小梁和陪酒女在歌厅唱的歌。她抬头:你还知道歌名呢。我答:记得,因为小时候在街上听过。电影里的场景跟我家有所共鸣,跟你提过。
“现在信了。”她说。对唱结束,发带学长的《成都》迫不及待响起。
自律委员会的活动是白天早起在学校门口站岗,晚上查宿舍违禁物品,每人每月补助一百二十元。中秋节前一天大早,我们组分成两队,顶着秋风在校后门守卫,我目光紧盯着门口的黑人教员带着孩子慢慢跨过栅栏。
一个小东西朝我飞来,回神接住,是只塑料凯蒂猫,挂着铁环。再看,是个U盘,她从对面丢过来的。执勤结束后,我们两个赶去上早八,她告诉我U盘里有孟乔柄拍的十七部电影。
“你加了十七个社团。”我想起了这点。她说:退了十五个,上了大学才发现,被高中老师们骗了,并没有那么轻松,无法全身心投入课外活动。现在只留在自律委员会和艺术团。
怪不得见到她的机会多了起来。我肃然起敬:“多才多艺。”艺术团组织庞大,部门众多,门槛高,需具备声乐、器乐或其他才艺,通过三轮筛选。
她笑:“哪里...我加的是后勤部。”
教室里,王力瑜早替她占了前排,手拿起桌上课本冲她挥挥手。她嫣然一笑,轻盈跑去坐在他身边。听说王力瑜在艺术团第一轮面试就被破格录取,成为艺术团的天命之子,器乐、声乐部都在争取他。这些日子,王力瑜对她殷勤有加,不屑承认与我是情敌。敌人实力相当,我一败涂地。
几晚,插着U盘在笔记本上逐部观看电影,发现文件夹里有单机游戏《剑仙》。我决定在国庆节前还给她。
一周后,晚上,学校广场大屏幕下,还她U盘。她不可思议:“这么快就看完了?”
“没有,”我黑着眼圈,“尽力了,昨晚自律会值班,回宿舍已断电,只能在水房熬夜看。上次熬夜是高三开学时补作业,四十二张卷子。”
“何必匆忙呢?慢慢看啊。”
“要放假了,你不玩U盘里的《剑仙》吗?”
她错愕,之后低头撩发,“不玩了。初中玩的,舍不得删。”
我自作多情了。
“你看了几部?”她转移话题。
我报上已经看了的片名,算上收到U盘之前看的,共十部。
“好不好看?”
“好土。”我回答,刚开学时,本想攒钱国庆去成都的小酒馆听民谣。越看电影越想回家。我住的镇上也有旧车站,只有一趟晚上十点的列车,站台不到百平,没有灯,老站长用手电照明。我爸会帮我拎包,摩托带我回家,路上要走七里土路。扬尘在车灯下闪烁,上了公路后,风割脸,心里只想着一到家就能吃到我妈做的拉条子。
U盘已经放在她手上,手定在我俩之间。听了我的话,正眼看我,收了手。大屏幕的左前方是活动中心,艺术团占了一整层,她转身轻盈跑到楼梯口,上楼前手指转转U盘的钥匙环:“等我!”
广场行人驻足,大屏幕切换了另一部电影。
几晚上孟乔柄作品的熏陶,熟悉了口音和演员的面孔。那时对演员江武不熟悉,但《好人寻妻》的主演客串一出现,惊喜她掌控了学校的银幕。“这是什么电影啊?”旁人边问边坐进人堆。
“《触罪》,我最喜欢的一部,喜欢第一章,”完成了这一壮举,她回到我身边,“因为第一章就是在我家附近取景的。”
听说过名字,“这是禁片.....”我低声。
她摆出“嘘”的手势,拉我坐在台阶上,道:“我们后勤部搞后勤,大银幕也算后勤,以后周末放什么电影我说了算。”
她说,接下来,先把我还没看的放完,一共七部,然后是剩下十部我看过的。十七个周末。整个学期的电影被她安排了。
自律会平时面对面,此时肩并肩。我十分小心:“你留在艺术团,因为可以放电影?”
“不然呢?”她将额前的头发撩至耳后,转头看我。
“你和王力瑜...”我暗示,额头发汗,补充,“班里说的。”
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拳砸到我肩上。
“他先前也加了十几个社团。留意我每个社团都说孟乔柄,还跟孟乔柄来自一个地方,也姓孟..”
“孟家镇的人姓孟,他有什么意见?”排除自律会值勤时候看到的黑人母子,我说,就像中国学校都是中国人,新鲜吗?
“他异想天开,以为孟乔柄是我爸!”她笑了,“以为和我好就能进娱乐圈当明星,他疯了。”
有执念的人,想象力会翻倍,智力会打折扣,疯正是这两者结合。
释怀,一切都说得通了,王力瑜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可笑。只是觉得她笑得过火,兴许也曾幻想王力瑜是单纯地想和她好,我难为情:“你还好吧?”
她带着笑看我:“我参加过十七个社团,他那样疯了的人太多了,见的妖怪多了,火眼金睛练出来了,接近我,什么目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们一厢情愿给我好处,不要白不要。这些里,王力瑜和你同班,你只看见了他一个妖怪。”
“妖精是多,但真心的人也该不少。”火眼金睛审判起我,初还问心无愧,久了,记忆隐隐发生变化:是不是我当初搭讪的时候,也有过和王力瑜类似的联想?一下子心虚,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饶了我的自卑,脸转向荧幕,双手托着下巴,“多。”意识到自己对她了解甚少,最多只了解十七分之一,失落感袭来,注意力转向电影。
电影到夜总会的性感少女片段,广场上的同学们开始吹哨发声起哄,她盯着屏幕一脸期待,对我说孟乔柄客串的煤老板就要出场了。孟乔柄的声音先出,是在打电话竞拍名画,就要转向正脸,孟知晓的手抓住我的肩晃动,指着屏幕:“来了来了!”
终究是没来。屏幕一黑,广场暗了一大半,唏嘘一片。活动楼上下来两个辅警和黑镜框学长,辅警嘱咐了几句后离开。
孟知晓问学长发生了什么,学长说:江武那一章结束,便有人举报学校公共场合放映不合主流价值观的电影,两位辅警赶来的时候情节到了女前台手刃好色贪官,女辅警看了,说拍得真好,便没有制止,混在学生堆里看了下去;一直到夜总会花天酒地和美女的段落,男辅警说拍得真写实,女辅警大骂过分,上来喊学长关了电影,并厉声是谁放的,学长仗义,一人担责,女辅警要带他回分局做笔录,男辅警以天晚为由拦下,只口头教育。
“围脖上被举报的,艾特团委艾特分局...他妈的谁这么闲啊?”学长愤愤不平,U盘还给孟知晓,“你好自为之吧,我买包烟去。”他的烟散给了辅警。目送学长背影远去,窜进荧幕旁边的地下超市。孟知晓拿着U盘:“还想不想看?”她的眼神,是在请求我说:想看。
“还能看?”
笔记本电脑屏幕前,我和她盯着片尾字幕出神,心情难以平复,四下忽然亮了。她开了灯,镜子让排练厅的空间显得大了一倍,光明将我从孟乔柄的电影世界拉回相对温和的现实。拔了U盘,合上电脑,孟问我:“你没有发现吗?桑拿店里那个贪官是小梁和车站的主演。”
我不假思索,“发现了。”她顿了顿:“他变胖了那么多,可我注意到你刚刚一点也不惊讶。”我说,小梁简直像我小时候认识的身边大人,我长大后,那位大人在我生命中步入中年,与这位演员一样发福。小梁出场时我就认出,只是与那位大人的样子重合,如同旁观了他新陈更替的半生,不惊于变化,反倒亲切。在她的火眼金睛下说出这番感受,她很满意,讲起她的十四岁。
十四岁,她背书包回家路上,看见小梁的演员陪同学孟乔柄面向一台摄影机边走边聊。她远远喊他们,孟乔柄回头看了她一眼,小梁回头笑得爽朗,脱下帽子,方言打招呼:“女女,刚放学啊?”转而继续与孟乔柄聊天。那时小梁已经中年发福,与低调甚至有些害羞的孟乔柄相比,反而是小梁谈笑风生,一口标准普通话,颇有艺术家气质。
半年后,拍摄内容剪成了孟乔柄的个人纪录片发布。她知道此事,期待地找来看,却找不见自己与小梁打招呼的片段。其实不单这一处,当时拍摄的小梁迸发个人风采的许多段落,都在制片方喧宾夺主的担忧中被剪去。
妈妈安慰她:等小梁有个人纪录片了,兴许那些剪掉的镜头还用得上。
讲完十四岁,接着讲了另一件事:
孟乔柄年初回孟家镇给他开在景区的饭店剪彩,采访中透漏今年第十八部电影有望年底上映。
她说:年底我们一起去看,到时候比比谁先发现孟乔柄客串出场。
她消息准确,第十八部电影是那年年底上映。但我知道的时候已是次年七月。
直到写下这一章,小梁也没有个人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