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悌
雾气散开的那一刻,林依的视角随之降低。
对面是一个五岁左右穿着浅紫色绣花袄子的小女孩,她笑起来时有两个漂亮的小酒窝,一边跑一边回头笑,百忙之中捧起积雪捏成团子向林依这边扔过来,林依只感觉眼的一花,胸口处凉凉的,竟是被砸了个正着。
她看见自己也弯下腰去,小小的手中也握了一把雪,还没有来得及丢出去呢,只看见面前这个小女孩不小心撞上了别人。
那是一个小公子,藏蓝色棉衣,全身上下都冷得很。
结合自己那抹灵的最后的那句话,林依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是霍韧,小时候的霍韧。
那小女孩也不怕,咯咯笑着指着林依瞎告状:“韧哥哥,阿悌她欺负我!”
听见“阿悌”这个词的时候,林依愣了一下,因为这是她的小名,爷爷一直这样叫着她。
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个视角的高度.......自己应该和面前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大。
很奇怪,这一切都是无比的自然,好像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真的打过这么一场雪仗。
紫色袄子被小霍韧弹了弹额头:“她欺负你?婼婼你欺负她还差不多。”
“韧哥哥你都不帮我!”女孩嘟着嘴撒娇。
林依在这个空隙里扫了一眼自己的衣着——鹅黄色锦服,不仅暖和还精致华丽,和那个叫婼婼的小女孩不相上下。
阿悌本想把手中的那捧雪扔出去的,事实上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在使力的时候呛了风,砸歪了不说,还咳个不停。
婼婼这回急了,忙过来扶她,嘴上却是不停:“阿悌定是没有喝药,回头我告诉母妃去!”
林依:“……”
这一咳婼婼倒是不敢带着阿悌打雪仗了,外面天冷,停下闹腾的几人进了屋,围着炉火煮茶,说说笑笑。
说真的,这一点儿都不像个境,因为它……太过纯真美好了。
“阿悌,”婼婼搬弄着桌子上的茶杯,话语中带了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愁绪:“翻过年你是不是就要去枕星阁了?”
林依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我这个身体……如果大师真有办法……也挺好的”她顿了顿:“而且以公主之身拜入枕星阁,不仅使皇家和元一大师联系得更加紧密,还让天下百姓安心,有什么不好呢?”是个人都听得出这几句话说得有多么勉强和心不在焉。
这时候的霍韧已经有了那不近人情的气质,并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对即将离别的姐妹,只能沉默着拍了拍阿悌的肩。
而婼婼也没有那个心思再去耍什么“你为什么只安慰她不安慰我”的小脾气了,撇了撇嘴,手中的茶杯像不倒翁一样被她弹来弹去。
境里的四季轮转不能以常理度之,转眼便到了柳枝抽芽的季节。
阿悌身体不好,此时还有些倒春寒,青绿色的锦衣华服外面还系了厚厚的斗篷,站在宫门口等车来。
婼婼昨晚哭着闹着不想让她走,好不容易哄睡着了,今早却发小脾气不肯来送她了。
比起婼婼,阿悌才更像那个做姐姐的,不过五岁的年纪,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以大局考虑,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她也习惯性的忽略自己的感受,冷静的处理手上的这些事情,都说三岁看老,她这等作风已经有了包容万象的气度,比一母同胞的婼婼更有皇家公主的模样。
霍韧陪在她旁边,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着,直到看见马车远远驶来,阿悌才含着泪笑了笑:“韧哥哥……”她思量了一下,还是交代了一句:“母妃品阶不高,又不得父皇宠爱,婼婼性子单纯,以后在这深宫中未必能讨得了好,希望你多照顾一下他们。”
霍韧看着眼前这张稚嫩的脸庞,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比阿悌高了一截,没有说什么空空荡荡的承诺,但那慎重的点头配上无比坚定的眼神比什么许诺来得都管用。
在之后一波接着一波的血雨腥风中,这一幕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了,但很多年后,霍韧每每做梦,都会被这一段吓醒,要是……他当时拼了命的阻止阿悌去枕星阁,那她……会不会就不用受那些苦了?
但理智告诉他,没用的,因为阿悌就算不去枕星阁,也还是会被杨家的事牵连,说不定连性命都不保……
想到这里,他仿佛看见了倾盆大雨里平素温婉贤惠的舒妃娘娘绝望凄厉的笑,还有至今下落不明的婼婼……他答应了要保护好的人,最终却一个都没有护住。
林依怎么也没有想到,来接她的居然是冥翼——小时候的冥翼。
那披散的头发,那夸张的笑容,那狂上天的气质,便是打回娘胎里重造她也认得,何况他一上来就非常讨打无礼说:“小公主,师父让我来接你,以后我就有个漂亮师妹啦。”
“哦——对了,忘了介绍,我,冥翼,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外最厉害的人!”
阿悌:“……”
霍韧:“……”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强压着打人的欲望一忍再忍。
此时在阿悌身体里的林依:“……”
阿悌,准确说是林依坐上马车后,并没有如常去到枕星阁,而是又回到了原点。
穿着紫色棉袄的女孩在大雪天里无忧无虑的笑着,捏着雪团子向她砸过来,转头逃跑的时候撞上了少年胸膛,那不服气的撒娇,还有自己手中的那捧雪,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咳嗽,屋子里的暖意和茶香……
至此,林依一直循环在这段记忆里,两轮后虽然看出了一点端倪,但解境的事还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当务之急,她要摆脱旁观者这个身份,至少得占有阿悌这具身体的主动权才行。
不知道为什么,林依总觉得眼前的婼婼是关键。
当记忆循环到第三遍,林依坐上去往枕星阁的马车时,可以短暂的控制一下身体,不过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很快又进入到了下一轮的循环。
第四次,她眼疾手快的割破手指挤出鲜血在随身携带的帕子上留下了一个字,衣裳服饰会随着记忆的变化而改变,但据这几轮的观察下来,这个帕子是阿悌一直在用着的,第一次是在打雪仗咳嗽的时候,她抽出帕子捂着嘴,第二次是几人告别时,她用这帕子来抹眼泪。
这是在这走马观花般的记忆里唯一不变的东西。
她想试一试。
到了第五轮,雪球砸出去后她和上几次一样被风呛了咳个不停,抽出帕子来捂着嘴,而这时婼婼也从另一边急急忙忙赶来扶她,在抖开绢帕的一瞬间,林依看见了那个字的一角——血迹果然没有消失。
霍韧跟着婼婼后面,先是被眼前的小女孩挡住了视线,等看到阿悌时,那帕子早就被收进去了。
看见那个字的小女孩在一瞬间似乎有些愣神,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忘记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麻麻木木地扶着阿悌进了屋。
她的心情绝对算不上好,自己稚嫩的声音响在耳畔:“阿悌,”她看着自己搬弄着桌子上的茶杯,话语中带了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愁绪:“翻过年你是不是就要去枕星阁了?”
然后对面那个人叹了一口气后故作老成的回答:“我这个身体……如果大师真有办法……也挺好的”她顿了顿:“而且以公主之身拜入枕星阁,不仅使皇家和元一大师联系得更加紧密,还让天下百姓安心,有什么不好呢?”
刚才那个鲜红的“杨”字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之后的事情一点点涌进她的脑海里,心里空了一块,一行一行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好在在这段记忆里此时的她正在哭着闹着不让阿悌离开,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
对于她来说,这段记忆恍如隔世,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这是她和阿悌最后一个晚上相拥而眠。
便是多年后再相见,她也不是那个她了,一切都物是人非。
第六次,醒来的“婼婼”抓住时机在林依的手心画了一道符咒,在那个她本该又哭又闹的晚上拿出腰间系着的笛子吹了半宿,林依眼前的事物逐渐远去,回到了那片虚空中,看见了那个快要消失的身影。
“原主”半响没有说话,望着外面虚虚实实的记忆红了眼眶,直到坐上了去往枕星阁的马车后才回过神来:“阿悌……就是我。”她看着林依,又认真地说:“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