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区区天使,不足道哉
阿诺德的帽中世界。数小时前。
歌莉娅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的嘴巴里爬出来。
她的头颅只能仰起;她的身躯已然浮空、脚尖离地面越来越远;她的四肢垂落,浑身无法做出任何自主的动作。只能在恐惧与痛苦中等待。
透过泪水,她的眼角余光看到,自己嘴巴中存在着的,竟然是一只纯黑色的人手。
记忆里的那一刻,是在苏河击杀安娜之后,在普席琳女士到来之前,阿诺德奶奶找苏河借小刀分离白尾狐脑子里的近期记忆、白尾狐头颅打开的那一刻。
那原本是非常顺利、毫无意外的进程。
然而,刚刚,歌莉娅脑中流淌过这一段记忆时,白尾狐头颅一打开,便有这样一只黑手捏住了她的咽喉。也正是现在从她嘴里伸出的手。
那段记忆被这样一只手改写了,而这只手,也透过记忆,出现在了现实时空里。仿佛贯穿了真实与记忆的边界。
“此前,我遵母神教诲,予你们宽容。但这一次,你们越界了。”
歌莉娅听见,那是她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但这些话显然不是她要说的,也不源自她自身意志。
听见对方出言交流,阿诺德抬起手,按住了普席琳施展幻术的动作,对着那黑色长手开口道:
“如果你杀了歌莉娅,却又杀不掉我与普席琳,那我保证,一年之内,母神在白特兰港以北的所有教堂与信众,将被清除。
“相信我,你承受不了这个代价。”
比起战斗,命运魔术师女士更擅长其他。
并且,此时发生战斗,歌莉娅的身体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战场”的一部分,陷入极大危险中。
阿诺德斟酌过后,决定放弃抢先动手的时机,与对方交谈。
“她如果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事物,我可以帮助她忘记。”老太太继续道:“这并非她主动为之,我们并无意窥探任何神明有关的过往。她所进行的窥探,只是一个意外。”
歌莉娅不禁思索道:我窥探了什么?
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普席琳女士的教导下练习幻术而已,那些记忆,分明就是凭空出现的。
“事实上,我要找的也并非是她……”不再是歌莉娅的声音,变得低沉,如同鼓声、闷雷。
那只手不断伸长,几乎要比歌莉娅整个人还要长了,先是肘关节,然后是肩膀……转瞬间,黑色的躯体如同海洋中的软骨动物,从歌莉娅嘴中爬出。
伴随着那个东西的离开,歌莉娅猛的吸入了一口气,整个人直接掉落、瘫软在地,汗水浸透了全身。
她无法判断刚才自己离死亡究竟有多近。
再转眼,那竟是一道极为瘦长的“人”影,却又无法被称作一般意义上的人。祂的身躯只有手臂粗细,浑身黑得像影子,却有三四米高,近乎看不到头部与脖颈的差异,手脚极长,整个身躯极不协调。长有两只眼睛,没有人类瞳孔虹膜等结构,只剩纯白。
祂的视线盯向阿诺德:“而是你。”
祂所行所踏之处,生命凋零,万物寂静,草地退化为泥土,白兔变为尸骨粉尘。
“你既然已经忘记,就不应该再回忆起来。”黑色的手已经伸到阿诺德身前。
然而,一切顿时消散,阿诺德、普席琳、歌莉娅三人身躯顿时变为纯粹的光,变为纯粹的能量,瞬间填满了一切空间,要消融世间最细小的物质。
在伊索尔德离开歌莉娅身躯后,普席琳已经替换掉了帽中世界的真实三人。
黑色身影嗤笑一声,逐神者的小伎俩,很有趣。
但是这一次将无用。
荒沼中,阿诺德提起歌莉娅的肩膀,径直朝水面落去,想要利用镜子魔法离去。除了预先准备的传送,镜子魔法是最易消弭痕迹的离开方式,镜中虚空与现实世界的映射关系是扭曲的。
普席琳女士则稍慢一步,回头看着那悬浮空中的白色羊毛毡帽,目光幽深,毫无恐惧神色。
然而,就在阿诺德带着歌莉娅进入水面的前一瞬,变故同时发生于她们三人身上。
普席琳的头颅不可遏制地仰起,一只黑色手臂从中伸出。
阿诺德的身形也猛然停滞,喉咙变得粗大诡异,嘴巴张开,同样的黑色手臂也从她的嘴里钻了出来。
歌莉娅则直接被阿诺德甩飞了出去,本就力竭的女士直接摔在了泥泞中,难以爬起。
白色毡帽被瞬间撕碎,伊索尔德从中走出。
与刚才不同的是,祂瘦长身形的两条手臂消失了。
“你应该明白,这种事情,如果我不出手,只是帮助隐瞒秘密,那你们还有逃离的可能。
“我不出手,暗中影响你们,本身也是一种慈悲。
“但我出手本身,也是在暴露秘密,必须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只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祂无视了普席琳,缓步走向阿诺德,一点也不急躁,一点也不担心逐神者们还有更多更诡异的手段。
天空之上,两轮月光都从云中移出,夜空一片晴朗。
祂抬头看了看天,露出笑容,明知两位女士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却絮絮叨叨起来:
“身为天使,不能直接击败你们,我很惭愧,是我让母神失望了。
“但是我所能利用的命运,我所能找到的助力,都不是你们所能想象的。
“你们觉得命运平静如水,你们觉得自己是搅动水波的鱼儿,但神明们可都在天上,是风暴,是骤雨,是陨星……”
歌莉娅看见,从阿诺德嘴中伸出的那只手上,握着一个玻璃瓶。
瓶中装着两枚光球,那是阿诺德女士从白尾狐脑子里取出的认知与记忆,是借用舒赫从韦德那里获得的战利品小刀,从白尾狐的脑子里取出的。
歌莉娅顿时回想起,阿诺德女士那时,好像占卜过一次,占卜的结果是,有母神相关的危险,所以暂时不能吃。
然后这件事情就没有了下文,仿佛被阿诺德女士忘记了一样。
这是极不寻常的,老太太虽然老了,但是没有半点痴傻迹象,记忆力也从未表现过退化。
歌莉娅原本也忘记了,普席琳女士同样也忘记了。
然而,在刚才那莫名产生的十五日回忆里,这一段是清晰的,阿诺德女士取出这两枚记忆的过程,又被她“窥探”到了。
伊索尔德的那只手,缓慢收回,仿佛被阿诺德吞咽,握着玻璃瓶,一寸一寸没入。
最后,那只手又回到了伊索尔德肩膀处,玻璃瓶也同样被祂拿走了。
阿诺德抬头看了看月光,竟流露出了极少见的恐惧。
至少,是歌莉娅从没看见过的恐惧,老太太一直都温吞随和,仿佛万事万物都明了于心。
“我们会忘记今日之事,忘记此前相关的所有,到此为止吧。”阿诺德缓慢开口道。
第一月亮、第二月亮、母神……甚至,更多……
祂们究竟在做什么?白尾狐、黄昏诗社究竟涉及到了什么?
阿诺德原本还有些好奇之心,虽然她也明白,超越自身能力的好奇是极为有害的,但她一直很有自信,自信一直持续到十几秒之前。
刚才那一瞬,如果这位死亡天使有任何细微邪恶的念头,她们三人已经从这个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既然没有直接趁机杀死,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一位、或者多位神,对她们三人动了贪念。
换而言之,她们还有用。
“难怪你能活这么久……”那瘦长黑天使笑了笑,却依然没有收回普席琳嘴中手的意图:“母神说,你们做的很好,祂很满意,但是还不够。”
什么很满意?什么还不够?歌莉娅静静听着,头脑中却思考不出有效内容,如同在听谜语。
“你们要取得0001的原谅,与他再建友谊,让他感受温暖、获得快乐与幸福,然后,再死一次。”
伊索尔德愉快开口道。
“这……”阿诺德瞳孔微缩,惊讶神色竟比此前更甚:“你们,你们……”
她的话语难以成言,整个人呼吸都变得急促,似乎已经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未来。
“自性的权柄,你们逐神者追寻了近四百年,送给你们又如何?这个世界不是不能诞生新神,但是不会是你。”
伊索尔德指了指阿诺德。
“也不会是你。”祂微微转过身,指了指普席琳。
最后,竟伸长身体,指了指歌莉娅:“当然,也不会是你。”
祂在说什么?少女从泥沼中坐起,感觉世界顿时变得荒谬。
诞生新神,是什么意思……
“魔法师当到头,也就是贤者,人不能成神?”那个孩子的脸孔顿时浮现于歌莉娅的记忆中。
“……你想这些有什么用?你还想当神不成?”这是歌莉娅自己说的话,也同时出现在了记忆里。
“母神……”
阿诺德双眼顿时失神,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竟连飞行都不能维持,直接坠落水中。
“这场闹剧,也是时候终结了,不是么?”祂伸出手,摸了摸歌莉娅的头颅。
明明身为天使,竟和人类魔法师一般,念起了咒语:
“源自星空尽头的注视,悖论与谬误的爱,以及,每个生灵都能荣享的幸运。
“应以渎神之人的寿命与本源之梦为代价,将渎神之人的脑烹制完美、剥离迷思、呈现真知。”
水中倒影里,歌莉娅看见自己的头骨被掀开,那黑色的手伸了进去,悄然拨弄着。
如果不是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她此时已然尖叫,那是源自人类本能,最深层的恐惧之一。
随后,祂又走到老太太面前,伸出了手,完成同样的事。
但老太太只是静静坐着,既无反抗,也无恐慌,整个人都陷入了肉眼可见的痴愣里。
“坦白而言,我很佩服你,站在你的位置,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伊索尔德竟然还感慨了一句:
“但很多时候,命运就是这样。”
歌莉娅瘫倒在水中,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远去,身体因寒冷而颤抖。
她的记忆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混乱,很多无关的细节与经历翻涌起来,如同沸腾的浓汤。
阿诺德女士说:“我们所见所闻只是水面的波纹与浪花,真正的命运则藏在深海之底。”
普席琳女士说:“很多人可能恨了一辈子神,最终却为所恨的那位神谋了利。”
她自己曾说:“……神明不允许我们追求自性。但这或许并不是真正本质的理由……”
最后,伊索尔德走到了普席琳面前,可怜的普席琳女士依然无法动弹。
祂笑了两声:“我可不敢碰你的大脑,你自己来做吧,反抗的代价是,你们三人都会在月色下死去。”
普席琳女士唯一能动的双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愤怒,浑身皮肤泛红,血管暴起。
“孩子,照祂说的做,我们已经活了足够久,歌莉娅年纪还小。”
阿诺德的声音一下变小,变得嘶哑,仿佛刚才短短几分钟,便又老了几十岁,老得即将入土了。
普席琳闭上了眼睛,在伊索尔德的许可下,缓慢挪动右手,朝自己额头按去。
一段时间后,三人身形消失在了荒沼中,出现在了阿诺德女士的庄园内。
三人身上的泥泞完全消失,神色也都恢复了正常。
“那我们之后的计划是什么?”歌莉娅摇晃着手中装有冰块的玻璃杯,用手指拨弄杯子边缘的柠檬片。
“等那个孩子冷静下来后,我们去与他道歉。”阿诺德奶奶淡淡笑道:“他很善良,我们将事情解释清楚后,他会原谅我们的,也会理解我们的,毕竟我们实打实地拯救了许多人。”
“啊?”歌莉娅有些惊讶:“他已经很可怜了,我们就放过他吧。”
“你吻在他脸上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他可怜?”普席琳喝着茶,笑道。
“嘻嘻,那时候就得这样演才有趣嘛。”歌莉娅吐了吐舌头,随后,她又看向阿诺德:“然后呢然后呢?”
“你瞧,那个孩子还是很坚强的嘛。”阿诺德从杯中倒影具现出了苏河当下的状态,笑了笑道:
“然后,在他原谅我们之后,我们陪他上学,与他成为朋友,让他享受金币、和平与幸福……
“最后,将这一次的尾声,再上演一遍,以更有趣的方式。”
“他或许能帮助我们离自性更近一些。”普席琳补充道。
“哇……”歌莉娅有些说不出话,她已经开始想象小孩那张脸,那张漂亮脸蛋上会有怎么样的表情。
管家瓦蒂端着茶水走上阳台,感觉自身记忆有少许错乱,她似乎记得,三位的会谈早就结束了。
“哎呀,不知不觉都3:00了,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我太老了,需要休息了。”阿诺德女士终于开始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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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根据神谕,乌米兰的冰川之下,可能有极大的危险,神谕中的用词是,‘天使’?”一位极夜的高帽子魔法师,正在与同伴交互信息。
不知不觉间,幻觉歌莉娅已经带着苏河潜入了他们之中。
“天使?”苏河感到好笑。
能被普席琳女士爆杀的天使?
“区区天使,何足道哉?”他小声嘀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