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跑比赛
晋献公死后,先后继位的两个宝贝小儿子,被里克一刀一个杀了。
然后提刀问曰:
有木有?有木有?
献公儿子成群,留在晋国国内的当然还有,但哥儿几个看看里克的刀,齐声喊:木有木有!
这就叫权力真空。国君的宝座空着,都落了土了,必须有人坐上去。里克自己是不敢坐的,春秋早期,固然是君不君臣不臣,但并非没有底线。一个人可以弑国君如宰小鸡,但他还得再找一只鸡,他想都不敢想自己做鸡。
重耳和他弟弟夷吾的机会来了,他们是献公仅存的嫡子,都遭了迫害,流亡在外,在国内仍有相当的声望和人脉。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而这两位已经流亡十四年,时刻准备着,等的就是这一天。
问题是,谁跑得更快,谁能抢先到达终点?
这样的比赛春秋时经常举行。比如齐国内乱,空虚无主,有资格继位的兄弟俩一个流亡于鲁,一个流亡于卫,鲁是哥,卫是弟,齐国官民掐着秒表、望着远方,等待着等待着,就看这哥儿俩谁先撞线。
看看地图你就知道,鲁就在山东,卫却在河南,哥已经占了便宜,而且,这种比赛也不必讲什么公平,当哥的竟然派人在半路上设埋伏,一箭就把他弟射下马来!
比赛到此结束。哥得了消息,不知哭了没有,不知笑了没有,反正现在没人跟他抢了,消消停停,游山玩水,从曲阜到临淄,他居然走了六天。到了城门口,迎面碰上一群拿刀拿枪的裁判:来晚了,比输了,你弟早都进城了!
却原来,那一箭,正射中他弟的衣带扣,那小子当场跌下马,蹬腿翻白眼。但死是假死,跑得飞快却是真的。
悔青了肠子啊。哥掉了脑袋。弟登上王位,是为齐桓公。
所以,还等什么?比赛开始啦!
这回又是弟弟跑得快。夷吾二话不说,派人快马加鞭跑到秦国,一张地图摊到秦穆公面前:
从这儿到这儿,黄河以西,只要帮我家公子得了王位,全归您了!
“人实有国,我何爱焉?”
——这话是夷吾说的,托使者转达。翻译一下:这国反正现在也不是我的,有啥舍不得呢?
卖国,见过。但卖得如此坦荡,倒真是古今罕见。平心而论,夷吾肯这么说,确实是因为这国现在还不是他的,开的是空头支票,后来真当了国王,秦国要求履行合同,他还是舍不得了,脸红了一红,死不认账。
不认账,很好。但问题是,当初是否应该欠这笔账?
如果在网络上提出这个问题,我相信,百分之九十的人会答不;但在生活中,我相信,百分之九十的人根本不会把它当成一个事儿。两手空空的赌徒需要赌本,需要他的第一桶金,特别是,如果该赌徒有着比夷吾更为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他可能毫无心理障碍,相对于那个宏伟的目标,此时的苟且又算得了啥呢?
这样的人肯定会跑得更快。重耳和夷吾胜负已分。在他的弟弟可以苟且的地方,重耳,这个同样穷途末路,同样两手空空的人,他竟绝不苟且。
几年后,重耳流落到了楚国,这时,夷吾正端坐在王位上,而重耳似乎连参赛资格都已失去。楚王请这个失败者吃饭时,忽发奇想,问道:
若是我帮着你夺回了晋国,你怎么报答我?
楚王也不过是闲聊解闷罢了,他未必真的打算干涉邻国内政,颠覆合法政权,把眼前这个倒霉蛋送上晋国王位;或许,他只是怀着嘲讽,等着重耳掏出地图。
重耳注视着楚王,重耳没有掏出地图。终于,重耳笑了:
晋国,除了地下有煤,地上有人,别的啥都没有;地下的煤,两千多年后才能挖着卖,地上的人,楚国多得是,还真想不出来怎么报答您。
听了这话,楚王不得不认真了:
要是一定要你报答呢?
重耳曰:
“若以君之灵,得返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同旋。”
翻译赶紧把山西话翻成湖北话:您若真帮着我回了晋国,日后两国交战,我先退兵九十里,还你这个人情;退了九十里,您还不罢休,那就只好拼个你死我活!
——这哪是求人啊,这是叫板。楚国的大臣当场就嚷嚷着杀了这厮,楚王却不生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重耳。这位楚王,死后谥号为成,亦一代雄主也。他当然知道,晋国将是楚国逐鹿中原的大敌,他也知道,现在只需一把刀就能修改历史;但是,他只是注视着眼前这个人,或许,他是看到了若干年后的战场:战鼓、旌旗、马蹄、奔腾的血……
由于骄傲和自尊,他无法杀掉一个在穷途末路中依然如此骄傲和自尊的人。他竟放过了重耳。
而重耳,他是否真的看到了未来?此时谁又能够断定,这个人是英雄还是痴狂?
在公元前六五一年,重耳肯定很像个傻子,他迟钝而固执,听任他灵巧的弟弟用一张空头支票换取了秦国的支持,那是血气方刚的秦国,有如电的马和如风的剑,夷吾遥遥领先,飞一般地回到了晋国。
比赛似乎结束了。
然后,夷吾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掉里克。
夷吾说: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但是啊但是,您是个专杀老板的,杀了一个又一个,您想想,当您的老板该有多难?“为子君者,不亦难乎?”
里克不仅会杀老板,说出话来也是千载流传: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
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里克遂伏剑而死。
——孔夫子最恨这种人,他老人家据说是编过《春秋》的,不知想过没有,如果真的没有里克这样的“坏人”,世界将会怎样?会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