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二老联手
沉默片刻,薛乙道:“我先开个活血化瘀的方子,虽然不能治愈,可以防止淤结粘连扩散。”
喻昌道:“师父您老人家是天下第一杏林妙手,当真无计可施了么?”
薛乙道:“‘天下’有多大,谁敢自称‘天下第一’?大明疆域横亘万里,大明之外,北有罗刹,东有朝鲜、琉球、东瀛,南有安南、暹罗,还有天竺、爪哇、真腊等大小国家,海里还有佛郎机国,说到天下第一、妄自尊大岂不可笑?”
“当年我和朝鲜郎中比试,我们两人惺惺相惜,也使我领悟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承蒙大家尊我为‘神医’,但为师亦有所短,比方说像家旺这种情况,搭脉时为师虽然心有所感,但囿于指尖无力,终究不能直达脏腑经脉的深处。为师把你送到霹雳堂来,主要便是希望你能取长补短、超过师父…,”
说到此处,薛乙忽然眼睛一亮,道:“可能有个办法。”
陈家旺、喻昌都是不由自主精神一振、喜上眉梢。
薛乙兴奋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对喻昌说道:“刚才说到送你来霹雳堂,触发了我的思绪,想到了一个法子或许可行。其实啊,老夫也早该想到的。”
他问喻昌道:“你可知为何老夫让你每日来霹雳堂学习,这其中原因何在?”
喻昌恭敬回道:“师父希望我能借机接触到霹雳堂的内家心法,这样无论是搭脉还是针灸,有真气辅助,搭脉便更加精确,下针时凉、热也可以如意运转。”
薛乙道:“不错,学了内家心法,遇到脉相不明的病症,医者便可御丹田之气,指下生风,由脉门直达病患之所在,从而探明各种脉动迹象。自古医、武相辅相成,以武道补医道、以医道益武道,其中便有这个道理。”
其时薛乙以自己年老眼花、精力不济为由,让喻昌每日来霹雳堂跟着学习,原来背后还有这层意思。
他这时谈及此事也不避讳陈家旺,既因为陈家旺为人谦和、不会播弄是非,更因为下一步的诊治,迟早要将其中一些情况对陈家旺说明白。
陈家旺转念一想,也明白了薛乙当初的一片苦心。自古门派之间隔阂极深,最怕别人窥探偷学,更何况薛乙和霹雳堂之间一个是医术、一个是武道。薛乙本意也是为了提高医术、不是偷学霹雳堂武功,未免不必要的误会,不挑明也罢。
陈家旺听了他们对话,却不明白薛乙到底要怎么治疗自己,不禁心痒难耐,问道:“薛神医,我是不是有救了?您老要怎么治啊?”
薛乙道:“不服老不行喽,老夫这段时间老是容易走神,岔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哎,人老不中用了。”
喻昌道:“师父才不老,能长命百岁呢。您刚才才说家旺师兄的病症不在医书记载之中,转身就想出了办法…,”
忽然之间他心中一动,联想到之前的对话,竟然有些模模糊糊的明白了师父的想法,不禁眼睛一亮。
薛乙见到他的神情,知道这个徒弟已经有所领悟,心中大为宽慰。此子学医天赋极高,他日成就当不在自己之下。当下问道:“你内息修炼的怎么样了?”
喻昌低头道:“还没有入门。”
薛乙话一出口,便知道问的多余,要是有了进展,喻昌早就禀报自己了。任何一个门派的内功修炼都是极难的,更何况像喻昌这样以学医为主、武为医用的情况。靠他自己私下揣摩,太也难为他了,或许改天要向秦敬泉明说,请霹雳堂正式教授喻昌修炼内功。
不过眼下陈家旺急需诊治,延缓不得。
薛乙的计划本来是请个内力高深的帮手,以浑厚的内力逼入陈家旺的胸腹,通过内力的收放以及轻重缓急的变化,去激荡经脉的淤积之处。如此一来,病症的情况便可以如水中扩散的波纹一般,传导到脉门寸口。到时候只要自己施展‘天地人三部合参’切脉法,便可以心中明了,对症下药。
这个帮手最好既要懂些医术,内力也要扎实。喻昌毫无内力根基,是帮不上忙了,秦敬泉等人虽然内力精湛,但一来不懂医术,二来防止对喻昌生出无谓的隔阂多心,因此霹雳堂一干人也帮不上忙。那么金陵城里还有谁人可以堪用?薛乙心中盘算,一时沉吟不语。
陈家旺见他忽然沉默下来,以为又有了波折,不禁口干舌燥、心中慌乱,期期艾艾的道:“薛神医,您老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了?”
薛乙见他误解了,就把情况告诉他,又原原本本的把如何诊治的道理解释给他听。
陈家旺虽然不太懂医理,但却相信薛乙,听说薛乙只是为找不到合适的帮手而为难,灵光一闪,想起了无念,道:“少林寺般若堂首座无念禅师正客座在此,他禅理高深、武功奥妙,之前还救治过我,想必也通医理”。当下把自己醉卧雪地,得到无念救治的事情说了一遍。
薛乙闻言点点头,道:“自古禅、医融通,少林又是禅、武双绝,听你这样说,那是再好不过。”
陈家旺当即去找到无念,将情况向他禀报,无念爽然应允。
无念和薛乙见面后,一番交谈,颇为投缘。薛乙把陈家旺目前的情况连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无念,两人又反复推敲诸多细节。
无念忽然想起一事,道:“先前家旺小施主醉卧雪地,老衲把他了救回来。在推血过宫时,真气到了他胸腹之间,便艰涩难行,感到脉络壅滞胶结,当时老衲也曾迷惑不已。”
薛乙脸色一动,道:“还有这事?怪不得之前老是找不到病因所在。”遂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
问过了情况,薛乙想了想,道:“不对,这也不是病根。受了寒凉侵袭,则体内正邪相争,如邪不胜正,则平安无事;如正不克邪,则脏腑失调,致生疾病。家旺当时得到禅师及时救治,并未发病,可见外感寒气并未侵入经脉,如今这个怪病与受了雪寒无关。”
说了这话后,他眉头紧锁,迟迟沉吟不语。
喻昌忍不住道:“师父,您教导过我‘有是证则用是药’,遇到找不到病因的情况,可以按照病症的迹象直接对症下药。虽然家旺师兄的病因不明,但您老想到了办法,无念禅师也在此,不是正好是诊治的好机会吗?”
薛乙道:“话是不错,碰到受了外感而不自知、言语不便的人或者口不能言的小儿,那也只能‘有是证则用是药’。我担心的是,如果家旺这怪病是先天性的,那就麻烦了。”
无念接过话头道:“老衲初通医理,在薛神医面前不敢班门弄斧,但老衲武学修炼尚有些心得。如丹田胸腹之间的脉络先天郁结不疏,则内力根本无从谈起。故老衲以为,家旺的怪病不太可能是先天娘胎里带来的。”
薛乙虽精医理,但不通武道,而无念恰恰是武学的见识和修为都极为精深。薛乙闻言喜道:“老夫此前尚有些疑虑,就担心是先天性怪病,那基本上不可能治愈。有了禅师这句话,这下子可以放心了。”
陈家旺听了他们谈话,忽然想起一事,道:“禀二位尊长,我刚进霹雳堂时,曾经生过一场病,后来也是薛神医的弟子治好的。不过距离现在时间长了,可能与现在的怪病没什么关系。”
薛乙眉头一皱,道:“你先说说看。”
陈家旺便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
薛乙道:“如果仅仅是受了外感,应该不至于再牵扯到胸腹间的经脉。”他有些迟疑不定,道:“按说乡下少年常喝生水,习以为常,即便当天喝多了受了寒凉,不至于病的这么重。昏睡三天,连骨头都似发烫发烧…,除非身体本来就已经出问题了。”
他敏锐的感觉到这里的异常,便以此为节点,详细的追问下去。陈家旺便把生病之前父亲如何遭了毒手去世、自己悲痛欲绝,母亲为了生计和出路,忍痛将自己送进霹雳堂等往事一一禀报。
薛乙叹了口气,道:“我已经知道病根了”,当下详细解说了一通。
风、寒、暑、湿、燥、火,所谓致病之六气,气机逆乱,则三焦不通,寒热错杂。而气由心生,心绪不宁则七情伤感。《黄帝内经》早就讲得很清楚:“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也”。陈家旺小小年纪陡失父亲,却多日不哭、没有一滴眼泪,其实恰恰是情感强烈到极致的表现。
薛乙道:“你喝凉水受了风寒,恰好是个引子”,他又掉头对喻昌道:“为师料定你那个许师兄,必定没有细察病情,便草草开出了祛除风寒的方子。哎,误人不浅啊。”
陈家旺道:“还多亏了许大夫的方剂,我才退了烧。”
“我还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徒弟?片面的追求速效、速成,开出的方子药重性猛,但平和阴阳、扶养正气不够。说了他多少次,这毛病就是改不掉”,薛乙哼了一声,对喻昌道:“你让人去叫他即刻过来,要他把当初开的方子一并带来。”
喻昌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无念见薛乙有些生气,劝了几句。薛乙道:“家旺这怪疾,现在看起来就是这次生病种下的根。后来你们在大报恩寺和倭寇大战,家旺运气过猛、拼尽全力,对自身伤害过大,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无念点头道:“类似运气过度伤及自身的情况,习武中人也发生过不少。好在这次有薛神医在,诊治更有把握了。”
陈家旺道:“二位尊长在武林和杏林中各自名满四方,等闲都难得一见。晚辈万幸,竟然得到如此机缘,实在是既惶恐又幸福。”
薛乙笑道:“你送的高帽子可把我们两个老朽套住了,看来这次联手不尽全力不行啊。”
说着话,喻昌进来禀报,已经安排人去找许师兄了。
薛乙当下让陈家旺平躺下来,他和无念分坐于陈家旺身体两侧。他又嘱咐陈家旺调匀呼吸,请无念伸掌贴住陈家旺丹田部位,自己伸手搭在陈家旺手腕上。
一切准备妥当,薛乙示意无念由轻至重、由缓至快,向陈家旺发功度气。
无念功法纯正,真气发动如汩汩暖流,从陈家旺丹田部位循经脉游走全身。他按照薛乙的要求,发功或轻或重,轻柔时真气如纤纤丝线从经脉淤塞的空隙处穿流而过,遒劲时真气如滔滔江水从淤塞处漫灌而下。
反复几轮下来,可苦了陈家旺,每一次无念发力,胸腹都异常疼痛,只好咬牙强忍。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薛乙收手,长出了一口气,对无念道:“禅师内力修为深厚,为老衲平生仅见。今日也幸亏有禅师相助,才能如此透彻的进行诊断,换了其他人,可远远没有这个效果。不过禅师近日似乎受了些内伤,还有些余根未断。”
无念道:“薛神医果然名不虚传。老衲确实是前几天中了倭寇的毒、受了伤。本以为自己运功疗伤即可,几天下来也差不多复原了,可还是逃不过神医慧眼。”
薛乙道:“老夫看医书、治病患,就这样过了一辈子,区区浅末心得不值一提。禅师独拒强敌,更为人钦佩。老夫再开一剂方子,助禅师更快恢复。”
无念道:“谢过神医好意,不过老衲不急在一时,先治好家旺吧。”
薛乙道:“家旺的治疗可就复杂多了,要等我那个不成器的徒弟来了,看看当时他开了什么方子再做定夺。”
喻昌跟着薛乙时间长了,见师父这次特别谨小慎微,心中不无担忧,道:“师父,您老刚才诊断结果如何?”
“不出所料,有无念大师相助,病症的各种迹象果然更加清晰明了。从脉象来看,淤涩藏于脉络之中,沉淀时久,且和正常的经脉气血已经互相粘连”,薛乙道:“这种情况最为棘手。用药不能太猛,否则可能耗血动风、伤了筋骨;反之又会久拖不决、藕断丝连。下一步需奇正相生,通络、活血、袪瘀、行气同时进行,才能有一丝希望。”
薛乙说的慎重其事,可见难度之大。
无念口宣佛号,道:“恕老衲冒昧,这经脉积淤、气血难通、伤了真气的情形,武林人物也时有所见。现时家旺无力自行运气,可否由老衲度气化之?”
陈家旺经脉积淤于胸腹部位,此处密集分布着诸多要害穴道,无念虽内力深厚,但毕竟非杏林中人,单独一个人没有把握。但此时恰巧身旁有天下闻名的名医,因此提出这个想法,期冀能助陈家旺度过劫难。
薛乙道:“所谓‘同病异治、异病同治’,老夫对武林中行气疗伤的法子也早有耳闻,据说颇有奇效,禅师不妨一试。”
正式运功疗伤之前,无念先教陈家旺打了一套拳法以活动筋骨。这路拳法也不复杂,类似于五禽戏,通过蹿高伏低、左顾右盼,从而使全身经脉舒展、气血充盈。
一直等到陈家旺微微出汗,无念方令他盘膝而坐,伸出右掌贴在他腹部丹田穴,左掌贴于背部气海穴。又由薛乙探测陈家旺腕部脉搏,随时监测。
无念缓缓吸了一口气,催动内力源源不断的从掌心劳宫穴传输至陈家旺体内。
此次发功疗伤又和之前相助薛乙诊脉不一样,旨在溶血化瘀、一举疏通脉络,因此内力一经催动,便连绵不绝。
当真气行至病患部位的经脉时,顿觉艰涩难行,有如行舟通过遍布礁石的浅滩,又如行经黏湿的沼泽。无念暗暗心惊,经脉损伤至此,难怪陈家旺再也无法正常运气。他之前在救治雪地中的陈家旺时,便觉得这少年胸腹经脉似有阻隔,没想到这病患发展的这么快。
无念两道寿眉一扬,袍袖无风自动,右掌推、左掌引,加紧催动内力。真气如飒飒劲风,浩浩荡荡,有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之势。
这样的威力,已足够解决绝大多数问题,但陈家旺只觉得腹内翻江倒海,疼的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腹部血管突突直跳。薛乙用手触之,竟然能感觉到其内似乎有硬硬的小结块,毫不消融。
无念见他强忍痛楚、一声不吭,也敬佩他意志顽强。顾及到陈家旺的身体承受能力,先暂时卸去了刚猛之力,以和缓元气徐徐游经于他诸大要穴之间,助他吐纳呼吸。
内息在陈家旺体内循环二个周天,他渐渐恢复过来,胸腹温润、精气完备。
无念单靠一己之力,助陈家旺运气二个周天,消耗甚大,不过他自幼出家,少林内功纯阳刚正,当世罕有其匹,也不太疲倦。
此时箭正在弦上,为了陈家旺好,还是得继续。
想到此,无念意念动处,掌心生出股股热息,流向陈家旺闭塞难通的经脉。
内息如汩汩暖流,浸润着受伤的经脉,无念逐渐催运内息,内力一浪高过一浪,温度也越来越高,熨烫着经脉内淤塞结节。
陡然间无念口中念佛,双掌一紧,两掌同时发力,两股滚滚热浪激涌澎湃,前后夹击经脉淤滞之处。
一时间,陈家旺腹内似乎燃起了团团炽热烈火,丹田周边成了熊熊鼎炉。真气似火、精血如油,火舌炙烤着经脉内的积滞郁结,仿佛要把折磨人的郁结残渣都烧熔炼化。
陈家旺身受前后两股滔滔热流合击,无处可遁,胸腹气血蒸腾翻涌,全身温度陡然升高。先是面部,然后是四肢的皮肤都泛起了大片红色。
这其中的煎熬非同一般,便是绝大多数的江湖豪杰也承受不起,陈家旺居然仍是一声不吭。
无念心有怜惜,但长痛不如短痛,总好过半途而废。他掌中连连发力,但这几处经脉壅滞艰涩的程度超过了之前的想像,重重内力逼压之下,没有丝毫通窍消融的迹象。
无念深吸一口气,丹田内蓄积了排山倒海般的内力。他怕陈家旺承受不住,手指疾点陈家旺心口附近几处要穴,护住了他的心脉,又向薛乙示意,请他随时观测陈家旺的变化。
说时迟、那时快,无念变掌为指,以澄静指指法聚内力于指尖,陡然伸指一点陈家旺,真气挟雷霆之威破体而入,气势磅礴。
内力直抵病患,周而复始澎湃冲击,前力未尽,后力又至,层层叠叠。
陈家旺疼的肝肠寸寸欲断,血与肉仿佛在一层层的活生生撕裂剥离。但即便在如此凛冽冲击之下,经脉中的淤滞,仍然不见消融松动的迹象。
不一时,无念头上竟然升起了团团白雾,真气运行到了淋漓尽致、最为紧要的关头。
正在此时,忽然响起了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无念正聚精会神、心无旁骛的全力行气,陡然受了干扰,内力顿时呼啸传向陈家旺体内。好在他见机的快,即刻收力。他担心陈家旺受伤,硬生生的强行止住了奔泻而出的内力。这一下用力过猛,逆流的内力宛如一柄大锤,重重的回敲在无念胸膛。无念闷哼一声,疼的肋骨欲断,胸中血气乱窜。
尽管这样,陈家旺还是受到余波波及。幸亏薛乙一直在把着脉,变故陡生之际并没有慌张,双手拿起金针,眨眼间在陈家旺气海、天枢、关元、意舍穴位连刺数针。饶是如此,陈家旺经受不住这雷霆万钧的冲击,一口气接不上来,头一歪晕了过去。
本来武林中人像这样行气疗伤,为了安全都要安排专人护法。霹雳堂这次出事后,里里外外戒备森严,大家因此大意了,没想起来在房间外安排个人把门,结果意外受到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