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依稀梦里
散席后,陈家旺来到书房,点亮烛火,又拿了抹布,仔细擦拭起书架书桌。实际上书房每天都有打扫,保持的清清爽爽,但好像唯有如此,心里才能找回些宁静。
打扫的累了,身体有些乏,但出了一身汗,也少了很多莫名的压力。陈家旺坐回椅子,随手拿起一本有关火药的书看了起来。四下静无人声,夜凉如水,一灯如豆,陈家旺渐渐别无所想,沉浸到了书中。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咳,陈家旺一惊,抬头看去,秦敬泉不知何时已站到面前。
陈家旺急忙起身行礼,秦敬泉拿过他手上的书看了看,点点头道:“天色很迟,你也可以早些休息了。”
其实陈家旺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他为人朴实本分,筵席上的事令他既惭且愧,虽然后来有人圆场,但是这事委实唐突,内心恨不能师父能够狠狠骂上一顿。他忽然跪倒在地,道:“今日之事,弟子到现在一直心中不安。弟子有过,请师父责罚。”
秦敬泉脸色平和,道:“你不来找我,我也想找你谈谈。也别跪着了,坐下吧。”
陈家旺请师父坐下,自己毕恭毕敬,侍立在身前。
秦敬泉道:“本门规矩森严,你是知道的。火药于君子手中,可谓国之重器,于小人手中,就是不祥之物。因此本门子弟,宁可老实一点、本分一点,也不能心术不正。”
陈家旺垂手而立,应声道:“是,弟子谨记。”
“不过祖掌柜的言语,也颇中我心。你和喻昌,还都是半大孩子,二个孩子的心事,到了至真的地步,倒也不必拘于小节。我虽教导严厉,但也不是不论因果、不分青红皂白的酸腐夫子。”
陈家旺大为感动,道:“这不关喻昌的事,是弟子临时起意的。”
秦敬泉微笑道:“薛太医吃了你的枣子,知道你这样胡闹,不知会做何感想”。想起这个弟子平时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今天做的这事忒也荒唐,又颇有童真,也有些忍俊不禁。
陈家旺见师父语气温和,脸色带笑,知道师父体谅他了,至此心情才算放松下来。
秦敬泉忽正色道:“事可一不可二。你年龄不大,这种事情第一次可谓无心,等你年龄再大,还需要明白,有些事,一次也错不得,一错就失足成千古恨了。”
陈家旺端正站立,聆听师父教诲。
秦敬泉手指轻轻敲击台面,道:“陆绩一个橘子还不忘带给母亲,令人动容,也有人娶妻生子之后全然忘了父母。何不把爱妻、爱子之心变为爱父母之心呢?今人愧对古人啊。”
其时天下殷富,莫逾江浙。其他地方遇有蝗灾旱涝、天灾人祸,就常有外乡人到江南逃荒。常见的是拖儿带女,但绝少见带着父母的。又有市井小人,兄弟相隙,视父母为包袱累赘,恨不能将老父母扫地出门,全不念养育之恩。秦敬泉是至孝之人,故有所感,趁兴而发。
见陈家旺竖耳聆听,神态谦逊,秦敬泉很是满意,又勉励了几句,起身回房。
陈家旺回到房间,夜已深。他没有秦敬泉那样的内力,躺在床上,手脚冻的隐隐生疼。
迷迷糊糊间冷风四起,天地之间北风呼啸,半空中冰珠洒落,竟下起了大雪。浑身又冷又饿,张口欲呼,但四野白茫茫一片,全无鸡鸣犬吠之声,了无生机。
这是在哪里?
呼出去的气转瞬凝结成一团白雾,又随风吹散。空荡荡的肠胃提供不出需要的热量,每呼出一口热气,就感觉身体冷上一份,仿佛已经听见胸膛里开始结冰的声音。
昏昏沉沉时,忽然有孩童从身前跑过,奔跑中兜里掉落下了大枣,一颗、二颗、三颗…鲜红的大枣在雪地里格外夺目。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扑了过去,来不及掸落上面沾染的冰雪,一颗枣子就已进了嘴。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此时是最动听的声音了。
墙壁拐角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母亲,等等我,等等我”。
孩童的声音宛如雷殛,一瞬间传导进身体。家中米缸已经见底了,现在自己还有颗枣子吃,可父亲呢、母亲呢?
收拢起雪地上的枣子,居然有五颗之多。捧在手掌心,每颗枣子都散发着无法抗拒的香味,仿佛争先恐后的在嚷嚷:“我最香,我最甜!来吃我吧。”
深深嗅一口枣子散发出的果香,毅然将枣子揣回怀里,风雪可以作证:从这一刻起,自己已经长大了。
不知怎么回到了家。母亲欣喜的将自己搂在怀里,嗔怪道:“满天大雪,到哪里疯去了?娘找来稻米了,快来闻一闻,香不香?”
灶台上的锅噗噗的冒着热气,母亲掀起锅盖,翻起的水泡咕噜噜的从锅底升起,又在锅面炸开,放出一缕热气。
水是清澈的,仔细瞧去,依稀有一些米粒还有稻谷在锅里上下翻滚,仔细闻去,鼻端若有若无,嗅到粥的清香。
母亲歉疚的道:“本来能有大半碗稻米的,可是走到村东小沟旁,不知哪里来的野狗突然窜出来,吓人一跳。娘没拿稳,手一抖…,娘真没用。”
“不要紧,娘你来看,我拣到了大枣…我不一个人吃…”
娘一把搂住自己,久久没有声音,抬起头,娘的眼眶红了。娘是最懂自己的,可是为什么自己懂事了,娘还要伤心?
爹爹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回,娘几次让自己先喝点稀粥,可虽然肚子老是咕噜着提抗议,但自己还是坚持要等爹爹回来,要让爹爹也知道,自己长大了、懂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娘拍醒了自己。睁眼一瞧,娘神情开心,却满眼泪花。爹爹站在一旁,温柔的擦去娘滚落的眼泪。
“爹爹”,飞扑进爹爹的怀里,霎时觉得踏实无比。在父亲的怀里,外面风雪声再肆虐,听起来也不过是野猫的嘶嘶声。
父亲摸摸自己的脸颊,把自己抱到一边,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一只大碗。碗里全是白米饭,高高耸起了一个塔尖。
看到白米饭,自己忍不住欢呼起来。父亲将白米饭盛到一旁空碗里,像变戏法一般,白米饭下面还压着大半碗的红烧肉!红亮红亮的大块肉切的方方正正,油光发亮,每块肉都挂上了卤汁,带着葱香蒜香的肉香味直透入心肺,顿时觉得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酥了。
父亲看在眼里,乐呵呵的道:“这下可好了,小老鼠掉进油缸里—快活喽!”
自己羞红了脸,扑进母亲怀里,撒娇道:“娘,你看爹说话…。”
母亲不如父亲会讲话,作势在父亲身上轻轻打了一下,替自己“讨回了公道”。父亲可会讲话、可有本事了,懂很多天南海北的事,自己最爱听他讲英雄战倭寇的故事了…。
母亲很开心,道:“这么多肉,我明天到镇上集市拾些老菜叶配在一起烧,几天都有荤腥啦”,顿了一顿,又是责备,又是怜爱,对父亲道:“你在外面干那么重的活,你要多吃,别只顾我们娘俩。”
父亲道:“我吃了…,再说那里还有菜汤,管饱。原本我悄悄装了两大碗,可是刚才过桥的时候,雪太大,地上全结冰了…,我已经很小心,是爬着过桥的,可还是太滑,掉了一碗到河里了。哎,太可惜了…。”
村东头的那河很宽,连村里最会水的钟家阿哥,都要换上三、四口气才能潜水过去。一根不知道多少岁刨了皮的大树,颤颤悠悠横担在两岸,就是水面上唯一的桥。
外乡人从这里经过,不免心惊胆战。水乡人家,平常日子里来来往往倒也惯了,可一到入冬大雪结冰日,过桥时也要捏把汗,更遑论黑夜过桥。
自己这才注意到,父亲脸上蹭出来好几道血印,头发东一揪、西一缕乱糟糟的耷拉着,发尖、眉梢还残留着冰屑冰渣。父亲很注意仪容,再差再旧的衣服都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原来,父亲也有很累、很倦、很辛苦的时候,只是孩子平时根本看不到。
孩子看到的,父母都像是那绿荫蔽日的大树,等发觉这颗大树叶子已经枯黄、树皮已经皲裂,不再像从前那么挺拔伟岸时,常常已经太迟了。
母亲眼圈红了:“你这样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
“没事。想当年那些穷凶极恶的倭寇都不在话下…,”
父亲越显得轻松,母亲反而更加担心,眼泪流了下来。母亲一流眼泪,父亲立马就没了主意。
得分散母亲的注意力,她才不会继续伤心流泪。还是自己有办法,哧溜从母亲怀里窜出来,跑到锅台边。
大红枣在米汤里上下沉浮,红枣红又香,父亲二颗、母亲二颗、自己是小孩一颗。想了想,把自己的一颗枣子也舀进了父亲的碗里。
父亲平时常讲,是大英雄最是无我,唯小人物常求名利。自己最崇敬英雄豪杰了,等下就这样直接把碗递给父亲,什么也不说,一说,父亲就不会吃了。还是放在心里、自己给自己个嘉奖就行了。
父亲接过碗,喝了一口,忽然停了下来,看看碗里,又看看自己,眼神既慈爱鼓励又仿佛洞察了自己的小心思。
父亲看了眼母亲,道:“你和伢子都没吃晚饭吧?把红烧肉和米饭都热一热吃吧”,母亲有些迟疑,她要为今后几天打算,要省着点。
父亲明白母亲的想法,道:“不要紧,这次的东家不小气,明天我还能带点肉回来”。
一提到肉,自己的肚子就不争气的叫了起来,还叫个不停。母亲终于下了决心,道:“你们爷俩坐一会,我把菜热一下”。
得了母亲的首肯,自己终于忍不住了,欢呼一声,小跑到桌旁,捧起大碗红烧肉,道:“娘,我来端”。
噫,不好!是眼太花、天太冷还是地太滑?碗没端得稳,从掌中掉落,砸在了脚面上,碗里的肉滚了一地。脚好疼啊,可是心更疼…
脚上阵痛传来,陈家旺睁开眼,自己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原来却是梁柯一梦。
脚不知何时伸到了被子外面,冻的有些隐隐发痛。天虽冷,可是额头、胸口还是结了层冷汗。
都说梦是无根无据的,可是,为什么刚才梦中的景象是那么的清晰逼真?
这不是梦,这是一段真实苦涩的过去。那些年、那些日子都重复着这样的故事。
现在自己的生活已经衣食无忧,还富足有余,可是自己为什么总是莫名的还有些忐忑、有些忧愁?
黄河边的枣儿,自己可以大快朵颐,而远在僻壤的母亲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品尝到。
梦中的生活无比困顿,可是梦里有父亲、有母亲,就有了自己的心灵寄托。
陈家旺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