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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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温情

这一觉醒来阳光照进房内,已是午时。陈家旺起身半依床框,看到桌上放着二只碗,一只碗内药味飘散,另一只碗内盛了半碗稀粥,余温尚在。

他已几日不进食,肚子咕咕作响。当下先喝了药汁,又喝了二口稀粥,感觉手脚开始有劲。

正暗自高兴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家旺扭头一看,福伯推门走了进来。

福伯见他居然可以自己坐起来饮食,十分高兴,道:“早上你正睡着呢,许名医来过了,诊了脉后,说你脉象平稳,已无大碍,再服三剂药就可以痊愈了。”

福伯道:“你命真大,不过也亏霹雳堂三位师父请来名医,抓药治病,花了不少银子呢!”说了二句闲话,福伯收拾好碗筷,他还有事在身,急匆匆离开。

陈家旺披衣下床,想到福伯刚才言语,府上三位师父为自己操心不少,自己一事未做,已经花了他们那么多银两,心里过意不去。

一念至此,他穿好衣服,带上房门,前往几位师父住处,表达自己感激之情。

他先来到王敬得宅前。院门口另有一名看门人,看到一个孩童单身前来拜见王敬得,甚是奇怪。陈家旺把缘由讲述一遍,门人言道本来王敬得有伤未愈,可生意上一件急事非他出门处理不可,今日早上带了姚善瑞等几名弟子出门,短期之内,怕不能回来。

陈家旺失望不已,但也只好改天再来。走到翟敬承宅前,正碰见胡管家从门内走了出来。

胡管家在此见到他,大感意外,陈家旺连忙说明来意。

胡管家哼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陈家旺,半晌方道:“二师父身负重伤,不见来客”!

陈家旺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局促不安。胡管家咂咂嘴,道:“啧啧…,还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很有心机,竟会借此作为溜须拍马、逢迎讨巧的机会”!

陈家旺人本朴实,自小父母便教导,人不可忘恩负义,缺了礼数。此次前来拜谢师父,纯属一片自然至诚之心,见胡管家无辜责难,急道:“这不是…,你…胡说!”

胡管家见他辩解,不低头服软,顿时拉下脸来道:“这里是后宅,是几位师父住处,你一个杂役,怎可随意进来!”

陈家旺脸色通红,忽想起那晚秦敬泉所言,急声道:“掌门讲过,我和帮中弟子一样,当然可以自由进出。”

胡管家平日被众仆役吹捧逢迎,不料陈家旺一个乡下孩童脾气倔强,心中恼怒,道:“你还当真把自己当成正式弟子了?哪里来的乡下野孩子,这么不懂规矩!你想做正式弟子,敢问是哪个贵人推荐的,又交了多少银两拜师啊,我怎么不知你何时举办的拜师仪式?大家可怜你才收留了你,你真把自己当成恩主啦?几天来白吃白喝,一件事情都不做,反而花销了十两多银子,敢情咱们霹雳堂请了个菩萨回来!”

他恼怒之下讥嘲挖苦,毫不留情面。陈家旺小脸涨的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胡管家的话一下一下直击心坎,脑海中嗡嗡作响,霎时只觉热血上涌,再也不能在此地立足,拔脚就往外跑。

他半大的孩子犟脾气陡然爆发,反而令胡管家吃了一惊。担心陈家旺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冷静的事,连忙跟着他。

陈家旺闷着头经过秦敬泉院子时,从院子里走出一人,陈家旺闪避不及,直往那人身上撞去。

那人侧身闪开,陈家旺收不住脚,眼见就要摔个狗啃泥,那人长袖一卷,带住陈家旺身形,稳稳将他扶正。

陈家旺立住脚步,定睛一看,眼前这人长髯飘飘,不怒自威,正是霹雳堂帮主秦敬泉。

胡管家见状连忙小跑上前,一边向秦敬泉行礼,一边斥责陈家旺道:“见到掌门,还不上来行礼!”

秦敬泉摆摆手示意陈家旺不必多礼,问道:“你病已经好了?”陈家旺点点头。秦敬泉道:“那就好,也不枉这几天大家为你想办法、劳心费力了。你大病初愈,宜卧床静养,不可冒然走动,以防受了风寒。”

陈家旺听他言语中对自己照顾有加,不禁心生温暖激动之意,哽咽道:“掌门和几位师父的恩德…我牢记心中。娘说为人要懂礼报恩,我是来拜谢掌门和师父治病救命之恩的。”

秦敬泉见眼前这小孩童年龄不大,却谦虚有礼,手抚长髯,点头道:“你小小年纪,能有这个心,很是不错。你既已经来霹雳堂了,踏实本分好好努力,日后未必不能有所成就”,顿了一顿,问陈家旺:“你可识得字?”陈家旺答道:“在家时,父亲曾经教过我”,秦敬泉道:“很好”,转头向胡管家道:“他年龄还小,干不了重活,你前天不是提出大门还缺个门房么,等过几天他病全好了,安排他去门房做个差事吧。”

胡管家迟疑道:“府上人来人往,他年龄小,怕不知轻重,缺了礼数。”

秦敬泉道:“无妨,你多带带就成了。”他有事在身,说完随即转身离开。

胡管家弯腰毕恭毕敬送他离开。见秦敬泉远去,胡管家哼了一声道:“倒让你捡了个便宜!”

陈家旺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没有吭声。

胡管家见他不讲话,心中有气,道:“看不出来,才爬上个台阶,就端起了架子啊!是不是真要像帮主讲的还要再歇几天才赴任啊?”

陈家旺见他语带讥讽,赌气道:“我现在就可去做事,不劳你担心!”

胡管家见他脾气倔强,也不愿再激惹他,道:“算了,别装穷酸样,我心肠好,你明日再来吧。记住还是一早卯时,到大门集中”。说完再也不理陈家旺,昂着头甩袖离开。

陈家旺身体没力,低头缓缓走回自己房间。他心中烦闷,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胡管家,初见面对方便没给过好脸色,以后在这人手下做事,可想而知必遭罪受。倒不如一走了之,在家乡虽日子艰难,可能和母亲相伴,也省得在此看人脸色。一转念间,又想到秦敬泉、王敬得等人对自己确实不错,这次生了这么重的病,还花了这么多银两,如果负气一走,可就太没礼数,良心不安。

父母平时的教导在陈家旺脑海中根深蒂固,他反复思量,决意先留下来,有时机再做一、二件立功报恩的大事,到时候恩义两不相欠,或走或留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回到自己房间,见桌上药碗和粥碗都已收拾不见,想来是福伯已经来过,心中一暖。这几日全靠福伯照料,反正现在没事,当下回身把门带上,去找福伯,看能不能帮福伯做点事。

沿厢房一路向南,来到厨房时,见到福伯正洗涤一摞碗碟,当下上前问候道:“福伯好。”

福伯正低头干活,抬头看到是陈家旺,见他气色已明显好转,很是高兴,道:“你病才好,最好回去躺下歇息,别再受了风寒。”

陈家旺拿过福伯手上抹布,道:“没事,我已经好啦,这些活我来。”

福伯见他乖巧懂事,心下喜欢,道:“你不用动手,在旁边歇着就行。厨房今天临时缺人,请我来暂时帮忙。对了,你肚子饿不饿,碗柜里还有饭菜。”

陈家旺道:“我不饿,”他嘴上和福伯闲聊,手上不停,福伯见他诚心帮忙,又拿了块布,二人一起动手,不一刻已将一大摞碗筷洗的干干净净。

福伯见他做事利索,夸奖道:“你这孩子做事到不是门外汉,又快又好啊!”

陈家旺腼腆一笑道:“这个做惯了,过去在家中经常要做的。”

福伯叹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那些少爷公子,只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们这些穷苦命,每天忙碌不说,还得时刻担心,生怕哪里做的粗糙了,不合他们的心意。”

陈家旺猛然想起明天就要去做门房,他一窍不懂,不知道这大户人家有些什么规矩,一想到胡管家那副嘴脸,心中愁苦,问道:“福伯,我明天要去做门房了。不知道有哪些规矩,请您指点指点。”

福伯眼睛睁大了,道:“你做门房了?”

陈家旺见福伯反应不小,道:“嗯,刚才掌门让胡管家把我安排到门房,明天一早就开始了。”

福伯满面笑容,道:“运气不错啊,帮主亲自关照,那可是天大的福分”。见陈家旺茫然不解,福伯道:“咱霹雳堂家大业大,门房看上去轻贱,实际上可抵小半个管家,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就是这个意思了。你想啊,宅子里迎来送往,人、事、货物都要经过门房,这里面有许多讲究。一般人来办事,都得按个先来后到顺序,可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人总有高低贵贱之分啊,一般人来府上拜见掌门和几位师父,就得求门房通报,这报与不报、何时报,可就一下子拿捏住了人家。”

陈家旺道:“我懂了。我们乡下这就叫‘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福伯哈哈大笑,摸摸他头,道:“对,就是你这个小鬼。”

二人笑闹一阵,陈家旺道:“福伯,还有什么活,我来一起帮忙吧”。

福伯爱惜他身体刚好,道:“今天就没什么事了,你去忙吧。”

陈家旺又帮福伯清洁完锅台、抹了桌子,临走时福伯要他不必吃晚饭,晚上在房间等,另有安排。

回到房间,陈家旺上床歇息,这一觉甚是香甜,醒来时外面天色已暗。

洗漱已毕,刚穿好衣服,门外传来福伯等人讲话之声。陈家旺满心欢喜打开房门,迎上前去。

福伯带了另外三人,每人手上拎着几个食盒,笑哈哈走来。陈家旺将众人客气的迎进屋内。

福伯返身关上房门,将手上物事放到桌上,点上油灯,道:“这几位伯伯叔叔,都是我交好的朋友。大家听说你到门房做事,都替你高兴,晚上来小小庆贺一下。”

众人坐下后,福伯一一介绍。身材一胖一瘦的二人分别是厨房的掌勺武长信、杂役夏进施,还有一人是花匠柳学功。

打开众人带来的东西,却是“桂花鸭、秘制红烧兔肉、红油肥肠、五香熏鱼、冰糖南瓜、老坛醋蜇头、盐水毛豆角…”等等当地美食,武长信道:“秘制红烧兔肉是月明轩的招牌菜,老坛醋蜇头是六味居的特色,这都是福伯亲自去买的,走了不少路,委实辛苦了。”

福伯笑笑道:“我也来夸夸你吧。武大厨亲自做的这红油肥肠是咱府上一绝,连内宅厨房的几个大厨都没这份功力啊。”

武长信呵呵一笑,道:“小手艺,混口饭吃。”柳学功从怀中掏出一罐酒,道:“菜再美味,不能缺酒。这可是年前老太太赏下的呢。来,都满上,小朋友也来一杯。”

福伯笑道:“你自己喝就是,别把家旺带坏了。”

柳学功叫屈道:“我不就是每年用烧酒治治花木虫害,闻酒味的时间长了,能喝两杯而已,这算起来还是因公事而养成的小毛病,你可别把我编排成酒鬼”,他拍拍武长信的肩膀道:“真正好酒贪杯的在此。”

武长信笑道:“你别尽说我,自己倒是要当心,哪天胡管家看你不顺眼,说你胡乱浪费银子,借机自己喝个痛快、中饱私囊就糟了。”

柳学功不屑的哼了一声,道:“就凭他?我来府里的时间可比他早多了,他才来几年?…”

福伯打断道:“闲话少说,你们几位在霹雳堂都是年深历久、劳苦功高的,我小老头以茶代酒敬几位一杯,请多关照。”

在坐一干人中,福伯年纪最长,在霹雳堂时间也最早,他这样说,众人一起轰然大笑。

桌上气氛热闹,陈家旺颇感温暖,起身替大家斟酒,道:“承蒙各位叔叔伯伯厚爱,我…”

武长信哈哈大笑,打断他的话,道:“我们和福伯都是多年好友,你就不用见外说客套话了。”

福伯道:“你们几个弄上两杯就行了,我和家旺就不喝了。”

武长信道:“你自从摊上书房这个差事,这么多年来滴酒不沾,书房不就是几本书吗,谁稀罕当宝贝?没事,一起来喝上两杯。”

福伯道:“话不能这么说,承蒙掌门看得起,我看管书房就要让他放心,反正这么多年下来,不喝酒也习惯了。家旺病刚好,也喝不得酒。你们自己尽兴就行,别管我们。”

夏进施道:“我特意熬了锅桂花莲子粥,待会家旺去厨房喝两碗补补身子。”

众人说说谈谈,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大家海阔天空,江湖轶事、金陵杂谈、府上趣事,一一道来,陈家旺听得是大开眼界,津津有味。

福伯人较稳重,道:“各位兄弟只谈外事,不谈本府之事。”

武长信手一摆,道:“你这个福伯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了点。皇帝老儿的事我都敢说,府上的事还有什么说不得!”转头看向陈家旺道:“今天听福伯说了你去门房的事,也替你高兴。你年纪小,肯认真做事的话,以后这管家的位置,未尝就不是你的。”

陈家旺双手乱摇,道:“我只求本本分分做事,没有其他的想法啊。”

武长信一把按住他手,道:“你小小年纪,还不知道大户人家管家的威风。就说这胡管家,府里上百口人大大小小的事,他哪样不插手?我看府上除了帮主和几位师父,连几大弟子都要让他几分。所谓‘经手不穷’,这些年来,他都不知弄了多少好处了。比如厨房,就每月采购物品这一项,他就从中赚了不知多少!”

柳学功一仰脖,吱溜一声,一杯酒下肚,点头道:“这话不错。每年府上各类花卉打点,园林修饰,都按四季变化应时调整。府上宅院这么大,花的银子如流水,他胡管家舀上一勺,就够他喝饱了。”

武长信道:“谁让人家胡管家是翟师父的亲戚!他擅长察言观色,耗尽心机想方设法讨老太太和掌柜、师父们高兴。反正花的又不是他自己的钱,干活的是咱们这帮苦哈哈,又不是他本人!”

福伯道:“你们说话注意点,别口无遮拦,祸从口出患从口入,日后难免要吃亏。”

两人不以为然,对饮了一盅酒,道:“没事,喝酒谈天不犯法,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了点。”

夏进施压低声音道:“听说门房这差事,本来是另有其人,胡管家想让金管事的侄子来做。”

武长信道:“这个不去管他。反正现在是家旺去了。家旺啊,你这位置,外人想求见几位师父,都得打点你啊,每月外快多多。到时候你不忘眼前的几位叔叔伯伯,时常喊我们喝点小酒就行了。”

陈家旺道:“各位叔叔伯伯的教导,家旺铭记在心。绝不敢辜负叔叔伯伯们的恩情。”

大家又闲聊几句,福伯道:“家旺明天第一次去门房,一早就要起床,我们也早点散了吧!”

大家匆匆吃了几口菜,一罐酒喝完各自散去。

众人走后,陈家旺将桌子收拾好,他病刚好,虽然刚才满桌菜肴,但忌口不敢大吃,想起夏进施的话,到厨房一看,果然留有小半锅桂花莲子粥。稀粥尚温、香甜绵糯,喝一口,仿佛从肠胃到心头都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