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圣经》曰:“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地狱。”
……但若是知道很早以前便被砍断丢弃的我右腿的幽灵会附在我身上,令我犯下抢劫、强奸、杀人之类令世人恐惧的罪行,我又该如何是好?
……化作恶魔也无妨吗……
右腿膝盖处突然一阵刺痛,吓得我跳了起来。那像是被某种锋利的刀子刺中般的疼痛。
思索间,我半梦半醒地用双手摸索那一带……
我又是一惊,全然清醒过来。
我的右腿不见了……
我的右腿齐根消失了。不管在毛毯上怎么拍,哪怕把毛毯掀开也找不到。只有一个如同小秃头般颤抖不已的胯部切口,还有垫在下面的绵软垫被。
左腿却牢牢连在身体上。它盘在扭曲的睡裤里,自裤腿里探出脏兮兮的脚踝。然而右腿怎么也找不到。刚刚痛得几乎要跳起来,现在却连影子都不剩。
这是什么情况?古怪。不可思议。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四下张望。
这是寂静的午夜。
包在黑色羊绒布里的十烛(41)电灯垂在眼前。
窗外垂直耸立着大片黑暗。
那盏电灯对面的墙边还有一张铁床,上面睡着一个背朝我的魁梧大汉。半脱的棉服领口处露出半成品的蟠龙刺青。达摩般的侧脸上满是胡须,毛栗头中间已经秃了。
枕边的茶具架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了一支小小的桃枝。颇有些诡异的奇妙景象……
对了。我在住院。这里是东京筑地的大型外科医院奎洋堂的二等病房。睡在对面的大汉是我的同室患者,是个名叫青木的菜场老板。枕边的桃枝是昨天我妹妹美代子来探病时插的……
我正在迷迷糊糊想着这些事情,右腿膝盖处又隐隐作痛起来。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按毛毯,忽然反应过来。
现在是……消失的那条腿在痛……
我瞠目结舌,只能转动眼球,四下打量。突然视线落在一处,我登时浑身汗毛倒竖,双手握拳,使劲揉了揉眼睛,盯住床角,全身僵直,宛如石雕。
我的右腿正杵在那里。
那必定是我的右腿……瘦骨嶙峋、惨白的大腿切口处是一圈圈浅桃色的肌肉……灰色的大腿骨刚好从正中心突出一寸……毫无血色的膝盖弯曲处,一个小小的棒球手套形状的肉瘤死死咬在上面。
它仿佛刚刚从床上下去,随后便躺在那里。脚掌平放在油毡地上,如同尺蠖般站立起来,然后在昏暗的光线中左右摇摆,像是在寻找整体的重心。我以为它会弯成“く”形,结果它却像普通的人腿一般,噔噔噔地朝左首窗户处走去。
我的心跳漏了两拍,然后仿佛完全静止了。同一时间,我的头发开始沙沙地一根根扭动起来。
在此期间,我的右腿像是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心情,悠然走了四五步,膝盖上的肉瘤撞上了窗下的白墙。它在那里犹豫了片刻,接着斜着横过来,开始一点点摸索着往垂直的墙壁上爬。爬到窗台处,便用脚尖钩住窗框,恢复直立后再次左右摇摆着寻找重心,然后如同皮影戏的人偶般穿过脏兮兮的窗玻璃,朝漆黑的走廊踏出一步。
“啊,危险!”
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右腿一歪,掉到了窗外。寂静的医院里响起扑通一声巨响。
“醒醒……醒醒……”
有人一面含混不清地喊我,一面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摇晃。我猛然醒来,睁开眼睛,炫目的光线直刺双眼,我不由得再次紧紧闭上眼睛。
“醒醒,新东先生。您怎么了?马上要查房了。”
破锣般的男子声音突然凑到我的耳边。
我重新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发麻的脖子依旧枕在枕头上,我心烦意乱地打量四周。
的确是白天。这里是奎洋堂医院的二等病房。刚刚在梦中——只可能是梦中——看到的深夜景象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刚才我的右腿所去的走廊对面——另一扇窗户外,满是和煦的阳光。金雀花的黄色花朵与深绿的枝条交相辉映,填满了窗玻璃。再往外,隔着种了大丽花的花坛,可以看到特等病房。那窗户里新挂了一副昨天还不曾见过的精致白麻抽纱窗帘,大约是某位显贵住院了。
回头一看,右首墙壁上贴着一张熏黑的纸,上面印着住院规定。“必须服从医护人员的指令”“未经允许不得在外过夜”“住院费必须每十天支付一次”等,都是非常生硬的句子。不过读着这些规定,我终于完全找回了自己。
在这个春假的最后一天,我住进了这家外科医院,然后在距今正好一周前,我的右腿被齐根切断。那是因为我的右膝盖上长了一个巨大的肿瘤。院长解释说,当年我在母校W大学的跑道上练习跨栏时造成的小伤口,导致了当代医学无法解释且比癌症更为致命的肿瘤病原体入侵。
“哈哈哈哈哈!你怎么样了?刚才你叫的声音很大,很痛吗?”
刚刚摇醒我的青木一边说,一边快活地笑着,扶起我的上半身。我顺势在床上坐直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
“不……做了个梦……哈哈哈……”
我用嘶哑的声音笑道,同时去看右腿处的毛毯。右腿当然不在那里,只有毛毯的皱褶如同山脉般层层叠叠。我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啊哈哈,做梦了啊。哈哈哈哈哈!是不是梦见你的腿了?”
“啊……?”
我又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木那张笑嘻嘻的络腮胡子脸。我盯着他黑红透亮、泛着油脂光芒的脸,心中诧异他怎么能看穿我的梦。
这位青木,绝不是能猜测人心的人物。由于长期居住在大连,他的言行举止颇有些大大咧咧。不过毕竟生来是纯粹的江户男儿,虽然继承了父辈传下来的蔬菜铺,但因为和女人厮混,生意日渐萧条,四五年前左腿又患了关节炎,住进这家医院后,毫不犹豫地从中间截断了大腿,最终全部身家换来了一条假肢。原本和他厮混在一起的女人性子卑劣,打心底里讨厌青木的假肢,和别的男人跑了,这却正合青木的意。他立刻勾搭了一个熟悉的艺伎,决定两人三腿过下去。自那以后,青木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大连定居,开了菜场。然而,或许是因为玩弄的女人太多,遭了天谴,后来右腿的脚踝也开始出现关节炎的症状。尽管大连医院很多,青木还是筹钱住进了这家他当年住过的医院。可这次如果再截了右腿,现在的老婆肯定也会跑掉,又要找新的女人替代。他自己倒是乐在其中,见到谁都会自豪地说起这番往事。青木就是这么一个心思单纯的家伙。他不可能有那么深刻的思想,能猜到我刚刚做了什么梦。或许是我在做梦的时候说了什么梦呓……刹那间我转过许多念头,正觉羞愧之时,青木在我面前摸了摸自己的脸,咧嘴露出黄色的牙齿。
“哈哈哈,你很吃惊吧?以为我会读心术吧?我猜肯定就是这样。因为刚刚你左腿一伸一缩的,做出走路的样子。哈哈哈,而且还大喊什么‘危险’……”
“……”
我一言不发,感觉连脖子都红透了。
“哈哈哈!其实我也有这样的经历。一开始在这家医院截肢的时候,也经常梦见自己的腿。”
“梦见腿……”
我喃喃自语,越发迷茫。青木则越发得意,点头道:
“不错。截了腿的人,经常会梦见腿。而且梦境非常清晰,让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腿的幽灵。”
“腿的幽灵?”
“没错。但是自古以来幽灵都是只有身子没有腿的,忽然冒出来只有腿没有身子的幽灵,确实叫人害怕……不过也比我们变成幽灵好,哈哈哈哈……”
我哑口无言,无奈地露出微微苦笑。青木见状越发得意,单膝撑在我的床头。
“话说这也真是古怪。那种腿的梦啊,只要伤口还在痛,就一点儿也梦不到。因为不管白天晚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疼痛上。但是等到疼痛慢慢减弱,伤口逐渐愈合的时候,各种怪事就出现了。尤其是切口的神经缩回肌肉里的时候,会有种特别的刺痛,感觉就像是膝盖和脚底的刺痛,虽然它们都不存在了。”
我点头附和,同时深深叹息,以表钦佩。青木平生素来以自己不学无术为傲,但他人脉广,又好聊天,所以解释起来相当到位。
“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所以那时候请教过院长。院长说,腿神经这种东西,全都从脊椎骨从下往上数第三四块的地方连到主神经上。而主神经盘踞在脊椎骨里,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少了一条腿。换句话说,主神经以为两条腿都和刚出生时一样,好好地长在身上呢。为什么熟睡的时候特别严重?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每逢截了肢的腿上残留的神经末梢疼痛的时候,主神经就误以为腿上发生了什么情况,或者是膝关节在痛……太高深的道理咱也说不明白……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以前也经常被吓醒,醒来看不到自己的腿,又被吓一跳。这种事情我都记不清遇上多少次了。哈哈哈哈!”
“我……我今天第一次做这种梦……”
“哈哈哈,是吗?那就证明你快好了。再过一阵子就可以装假肢了。”
“咦,这样的吗?”
“没事的。这是痊愈的正常经历……青木院长给你打包票,哈哈哈哈!”
“那……谢谢了。”
“不过啊……装上假肢后,还会出现各种古怪的事情。没经历过的人,你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信。比方说在大连那么冷的地方,假肢也会生冻疮。哈哈哈哈哈!不不不……其实是以为生了冻疮……反正就是假肢的脚趾部分痒得要命,让人受不了。但是只要把发痒的地方在袜子上蹭几下,要么挠几下,就不痒了。到了晚上,我会把拆下来的假肢靠在壁炉旁,但是临下大雪的时候,假肢的脚趾、膝盖的关节都会抽痛,就连睡在隔壁房间的我,神经都能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个真的可怕,我也经常被它这么弄醒……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半夜爬起来,辛辛苦苦装回假肢,弄个汤婆子给它敷上,嘿,还真就治好了。然后我就睡着了。哈哈哈哈!这事情古怪吧?没有比这更古怪的了。”
“哈……这就是双重错觉吧。神经切口的疼痛反射到脊髓上,导致不存在的地方产生了错误的痛觉,然后再度发生错觉,让人感觉像是假肢的疼痛。”
我试图通过这样的逻辑来疏导自己的情绪。随着青木的描述,我只觉得刚刚所见的自己右腿的幻影仿佛又要从眼前灰色的墙壁中噔噔噔跳出来似的。然而青木毫不顾忌我的情绪,还在说个不停。
“哦呵呵,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个道理。我也以为应该是这么回事……但是和我睡在一起的老婆还是很怕假肢,一直对我说‘求求你,睡觉时不要把假肢放到枕头边,太可怕了,实在睡不着’。所以后来到了冬天,我就在床边再铺一张床,把这条假肢放在上面,还灌上汤婆子给它取暖……哈哈哈哈哈!那样子就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说实话更让人害怕,但是我老婆倒是挺安心,也能睡得着了。哈哈哈哈!不过要是当地的小偷进来偷东西——那边的小偷都挺胆大的,而且腊月的时候特别多——要是那些小偷发现这东西,估计会吓破胆。啊哈哈哈哈!”
我无可奈何,只得附和青木的笑声:“啊哈……啊哈……啊哈……”我无力地笑了几声。然而紧接着便是神经衰弱般的沉重忧郁感阴暗地笼罩我的视野,让我连声音也发不出。
咚咚——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
“进来——”
随着青木大声一喊,床脚处的门开了,白衣沙沙作响,护士走了进来。她是这医院里最傲慢的护士,下巴前突,一张脸涂得像个女招待似的,手里拿着大大的体温计,一下子就戳到我的鼻子前面。大概是整天接触手术的缘故,外科医院的护士全都一副傲慢无礼的模样。就算在这家医院,这种粗鲁的行为也不少见。所以我老老实实接过体温计,夹到腋下。
“干吗不给我量?”
旁边的青木大叫起来。正要出去的护士一脸不耐地转过头。
“你发烧了?”
“烧得特别厉害,高得不得了……”
“感冒了?”
“比感冒还可怜……我迷上你了,看到你就热得厉害……”
“别犯傻。”
“啊哈哈哈哈!”
护士气冲冲地往外走。
“喂喂……等一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烦死了。什么事?要尿壶吗?”
“不不,尿壶那点儿小事,我自己可以解决……嗯,那个什么,有点儿事情想请教一下。”
“你真是客气……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特别的……那个……就是对面的特殊病房……”
“哈……挂着漂亮的进口亚麻窗帘,摆了好几盆几十块钱的郁金香,你觉得奇怪是吧?”
“对,对的对的……你真是会读心术……不过从这里看不到郁金香。那边住的到底是哪位贵客?”
“那个啊……”
护士突然笑嘻嘻地折了回来。鲜红的嘴唇弯成“U”字形,在我床头坐下。
“那个啊……说出来能把青木吓一跳。”
“啊,我以前的老朋友吗?”
“哈!你真是蠢……别凑我这么近。我可不是那么轻浮的人。”
“哎呀哎呀,真伤心。”
“那是个超级大美女。呵呵呵呵!青木,想看看吗?”
“光听你一说就特别心痒。是哪家的闺女吗?”
“才不是才不是。不是那么普通的人物。”
“哦……那,是哪家医院的护士吗?”
“哈!别再逗我了。很可惜,是歌原男爵的未亡人。”
“啊——是那位千万富翁……”
“你看你看,果然很吃惊吧。呵呵呵!那位昨天晚上住院的时候可是惹出了不小的骚动。毕竟是歌原商事会社的社长,又是不晓得什么叫经济衰退的千万富翁,还是风韵犹存的未亡人,不愧是连报纸都极为关注的妖妇。”
“嗯……那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是啊,说起来也可怜。据说她昨天坐特急电车去和抵达神户港的外国人谈生意,还没到国府津,从藤泽一带开始,左乳就痛起来了。于是请陪同的医生看了一下,说可能是乳腺癌,马上坐汽车回到东京,住进了我们医院。”
“嗯……那是昨天半夜的事?”
“没错,将近十二点吧。正好院长前几天得了肺炎,卧床不起,改由副院长做了诊断,发现确实是乳腺癌。而且她痛得受不了,今天早上副院长主刀做了手术。局部麻醉的布比卡因不起作用,只好做了全身麻醉。那皮肤真是漂亮,保养也相当好……那雪白的乳房,副院长把手术刀刺进去的时候,我都要晕了。本来乳腺癌这种手术,平时都不当回事的……美人真是占便宜,到哪儿都有人同情……”
“嗯……这么大的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哼哼……”
“哎呀,你还在哼哼……真讨厌哦,哦呵呵呵呵!”
“不是在哼哼,是很感慨。”
“可是你连手术都没看过……”
“那位到底多大年纪?”
“哦呵呵呵呵呵,已经四十多岁了吧,但是一眼看上去就像二十出头的人。连手指甲都化了妆……”
“啊,连手指甲都……真奢侈啊。”
“可不是奢侈,上流人士都这样。还有很多男宠、吃软饭的围在身前身后……”
“太让人吃惊了,住院还带着那些家伙?”
“怎么可能……医院不可能允许的。现在陪护的只有一个年老的女管家,还有两个红十字会派来的护士,一共四个人。”
“但是来探病的人很多吧?”
“也没有。门口有两个书生,还有今天一大早就在工作的秃头绅士,说是常务董事什么的,把其他人都挡在门外了,病房里很安静。不过汽车倒是络绎不绝,衣冠楚楚的绅士一个接一个,放下名片再回去。”
“嗯……够豪气。能不能偷偷看一眼病房?”
“不行,完全不行。连我们都不让进,能进那个房间的只有副院长。”
“为什么那么小心?”
“这个……可能整天提防小偷,神经质了吧。明明已经够威风的了。”
“嗯……带了不少东西来住院吧?”
“是啊,毕竟是旅行到一半突然住院的,光是宝石就不得了。”
“那种东西不是应该放到医院的保险柜里吗?”
“也不能这么说。那位歌原未亡人,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宝石迷。据说她有个小皮包,里面装了全世界最上等的珍稀钻石。为了不让人发现,整天贴身藏着。”
“真是个麻烦的嗜好。不过她贴身藏的东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可有趣了。不管是谁,全身麻醉的时候,都会滔滔不绝地说出各种鲜为人知的秘密……歌原未亡人不知道听谁说过这件事。副院长说要给她做全身麻醉的时候,她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包,对副院长说,对不起,请您亲手把这个放到医院的保险柜里。给她做了全身麻醉后不久,她就一遍又一遍地问副院长那个小皮包里的宝石怎么样了,所以大家都知道了。”
“嗯……就是说她只信任副院长一个人。”
“嗯嗯,那种帅气的男人,能讨未亡人的欢心,也没什么奇怪的。”
“哈哈哈哈哈,真忌妒啊!”
“我不忌妒,不过确实很危险啊。”
“叫什么来着?嗯……一下子忘记了。副院长的名字叫……”
“叫柳井。”
“对对,柳井博士、柳井博士。听名字以为是个花花公子……浑蛋,他到底干了什么!”
“哦呵呵呵呵!你忌妒吧?”
“嗯……羡慕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哪怕能看一眼那位夫人……”
“看不到喽。你再过两三天就要出院了。”
“啊,真的?”
“当然是真的。副院长都这么说了,没问题了。”
“嗯……就因为我是个花花公子,所以要赶紧把我赶走是吧?”
“哈,怎么可能。又不是新东先生……啊,抱歉。呵呵呵!”
“浑蛋,别小看我。”
“别犯傻了。外面都能听到你乱叫。你还是快点儿回大连去找你老婆吧。她肯定等得急死了。”
“啊哈哈哈哈!我把这个完全忘了。没错没错。啊哈哈哈哈!”
护士翻了个白眼出去了。
我心情很郁闷,深深后悔自己住进这种低级医院,而且住的是二等病房。我仰面躺下,取出体温计看了看,发现只有三十六度二。这个体温已经持续了两三天。啊,真想早点儿出院,呼吸外面的空气……想着想着,我闭上眼睛,却见眼前排着许许多多白色的栏架。那是我永远也跨不过的栏架……
我非常伤感,看着被切断的大腿根部,隔着绷带抚摸它。正在我迷迷糊糊打盹儿的时候,突然又传来开门声,好像有两三个人走了进来。
睁眼一看,正是刚才聊到的柳井副院长,带着两个看起来入职不久的护士,笑眯眯地走过来。他戴着夹鼻眼镜,身材高挑,很有医生的气质。他用柔和的声音同时向我们问道:“感觉怎么样?”
他先解开青木腿上的绷带,用拇指一边在长着浓密黑毛的小腿周围按来按去,一边问:“不痛吧?这里也不痛吧?这里呢?”
青木逐一点头表示不痛。柳井副院长愉快地点点头。
“情况看来非常好。再观察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今天下午你差不多也可以去外面散步了。”
“啊,真的可以吗?”
“嗯。然后再观察一下,看看还痛不痛,如果确定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因为您毕竟路途遥远……”
青木像个乞丐似的一个劲儿地点头,看起来非常高兴。
“多亏了您……多亏了您……”
副院长看了看不停道谢的青木,又看了一眼护士,然后转向我,查看绷带下面的状况,推开护士递过去的脓盘,看着我的脸,像个女人似的笑了起来。
“已经不怎么痛了吧?”
我简慢地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副院长闪闪发光的夹鼻眼镜,忽然又无缘无故地忧郁起来。
“体温多少度?”
副院长问旁边的护士。
我依然没有说话,将体温计递到副院长面前。
“三十六度二……啊哈哈!和昨天相比没变化。你的预后也很好,已经完全愈合了,切口的形状也很理想,很快就能给假肢取型了。”
我继续沉默着低下头。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怜。以往我听说:“罪犯在犯罪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是罪犯,唯有铐上手铐的时候才会开始有犯罪的感觉。”现在我觉得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做手术的时候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但现在听到假肢这个词,才突然觉得自己成了空壳的残废,心情变得非常压抑。
“……你愿意的话,下午开始可以拄上拐杖,去走廊里走走。就算做好了假肢,你也要习惯拐杖。”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青木一脸得意地在旁边插嘴。听说可以外出,他好像更开心了。
“新东先生刚才梦到自己的腿了。”
我鼓起腮帮子瞪着青木,示意他不要多嘴。然而青木的脸刚好被副院长身体的阴影挡住,看不到我的表情。
这时候副院长转向青木。
“啊哈,梦见腿了吗?”
“没错。医生,我当年失去一条腿的时候,也经常梦见腿。不过新东先生今天第一次梦见,感觉很害怕。”
“啊哈哈哈哈!那种腿的梦啊,啊哈哈!经常听病人说起,好像是挺可怕的。”
“医生,那是脊髓神经做的梦吗?”
“哎呀,这个嘛……”
柳井副院长似乎有点儿措手不及,挠了挠头,露出苦笑。
“你知道得很不少啊……”
“没有没有,我是上次听这里的院长说的。残留在脊髓神经里的腿神经做的梦……大概是这个意思。”
“啊哈哈哈哈!不过不仅是脊髓神经,也混入了脑神经的错觉。”
“哎呀,脑神经……”
“是的。毕竟刚刚做完手术,麻醉的效果还没完全消退,而且术后的疼痛非常剧烈,不管是谁多少都会有些神经衰弱。再加上运动量不足、消化不良等情况,所以很容易做一些荒诞无稽的梦,或者陷入严重的抑郁,有些病人还会出现相当严重的梦游症状。我们医院很久以前有个案例,病人半夜逃出了医院,一直跑到日比谷一带才倒下去。虽然我没见过……”
“啊,那可真叫人吃惊。少了一条腿,怎么能跑那么远?”
“不知道,因为没人看到。不过一条腿走路好像确实可行。欧洲大战(42)后,经常听到那样的故事。甚至有这样的报道:一名原本生性温和的军人,在切断了一条腿后,很快就开始梦游,每每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到处偷东西,而且那些都是他想要的东西,但完全记不得是从哪里偷的,想还也还不了,后来他把住在远方的恋人杀了,悲痛欲绝,留下遗书讲述了来龙去脉,然后自杀了……”
“可怕可怕,危险危险,这是本性完全变了呀!”
“差不多。也就是说,确实有这样的人,不管是手还是腿,只要把身体的大部件切掉,那些地方原本消耗的营养就会剩余,涌到别的地方去,导致身体状况彻底改变。”
“原来如此,这就解释得通了。”
“对的。这就和裁军后国家预算出现剩余是一样的道理。不要说体质和手术前不同,有些人甚至连性格都完全变了。有种理论认为,神经衰弱、梦游之类的事情,都是因为体质和性格发生了这些变化,是过渡时期的征兆……”
“嗯……怪不得我截肢后变胖了好多,而且性欲也特别旺盛,嘿嘿嘿!”
副院长脸红了,慌慌张张地推了推夹鼻眼镜。两名护士红着脸溜了出去。
“不过……”副院长又推了推夹鼻眼镜,像是要打断青木的笑话一般,继续说道,“不过我还要强调一点,供您参考。那样的梦游案例,基本上都是遗传性的。尤其是新东先生这样修养很好的人,更加不必担心。哈哈哈哈!总之请照顾好自己。等体力恢复了,神经衰弱也会改善……”
副院长强行说了几句恭维话,然后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装腔作势地走了出去。
我松了一口气,钻进毛毯里,带着像被狠狠抽了一顿似的残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