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维汉说藏彝走廊
1938年夏天,伊莎白不顾加拿大亲友的劝阻,毅然回到战火中的中国。那时的成都,已经开始跑警报了。伊莎白仿佛不懂得什么叫惧怕,一切按照心中的想法执行。
“叮当——叮当——”校南路7号,饶和美家的门铃响了。
“大卫!”伊莎白开门迎客。是邻居大卫来了,笑声立刻感染了全家。
大卫就是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他瘦高个,如一根打枣竿子。他常引以为豪的是:“我是一名链球运动员,还是撑竿跳高冠军。我在大学时创造的撑竿跳高纪录,至今仍未被打破!”
门一打开,一束阳光照射在伊莎白蓬松的秀发上,散发出金子般的光泽。葛维汉眯缝着眼睛,像欣赏一幅油画一样欣赏着高挑、美丽而笑起来又甜蜜无比的伊莎白:“天哪,真是太美了!”
饶和美与葛维汉两家有着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只有女儿没有儿子。
饶和美家有三个公主,葛维汉家有五朵金花,若是算上收养的十个中国女儿,葛维汉就有十五个女儿!欣赏女儿,成了两家父母的习惯。葛维汉在回忆录中写道,刚生下一个女儿,夫人就问:“我的女儿是不是特别可爱?”当然,饶和美谈到自己的女儿,也不无得意地夸耀:“我的女儿,真是特别可爱啊!”
1933年8月下旬,饶和美夫妇沿岷江河谷探险,与葛维汉在茂县叠溪相遇后又分手。8月25日下午,叠溪大地震爆发,场镇在轰天雷鸣中被劈成两半,一半崩裂,几千人坠入岷江,真是惨烈。发生地震时,他们都不在叠溪。震后,葛维汉和饶和美都很担心对方安危,心里一直牵挂着,得知对方无恙后两人才放下心来。两位老朋友从此有了同生死共命运的感觉。
葛维汉夫妇(前排)和他们收养的中国女儿(摄于1947年)
葛维汉从1911年携妻子踏上中国土地到1932年成为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经历了倒袁护国战争和四川军阀混战,在枪林弹雨中度过了20多年。1934年,由他率队在广汉首次发掘三星堆遗址,取得初步成果。他的丰富经历化作了娓娓道来的故事,如香气浓郁的咖啡,让饶和美一家特别“上瘾”。葛维汉还下功夫收集苗寨和羌寨流传多年的民歌和民间故事,有时还会模仿苗寨歌手唱情歌,让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
相对于白雪公主、青蛙王子这一类虚构的童话,华西坝流传的有关葛维汉的故事,在伊莎白的少女时代,就是一个个真实而鲜活的“童话”。
在《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杂志》上,葛维汉是发表论文最多的作者之一。伊莎白一想到他写作时,不是用一只手拿笔写,而是用左右两只手的食指敲打字机,就觉得有些滑稽。中国武功之中,有一绝活叫“一指禅”,就是凭借一指之力,支撑倒立的身体的全部重量。难道葛维汉是在键盘上玩“一指禅”吗?
葛维汉用“一指禅”在键盘上急行军,是想尽快地把华西边疆研究的最新成果告诉世人。
1922年3月24日,伊莎白还在华西坝的加拿大学校上小学时,华西边疆研究学会就宣告成立。发起人全是华西协合大学的教授,如体质人类学家、解剖学家莫尔思,文学院教授布礼士,理学院教授、首任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戴谦和,医学人类学家胡祖遗等。荣誉会员有扎根于打箭炉(今康定)的地理学、宗教学研究专家叶长青等。伊莎白的父亲饶和美、母亲饶珍芳分别于1923年、1930年入会,成为积极的参与者。
更早一些的1916年,在成都生活的外国人、传教士和外交官中,已经有了学术交流圈。他们在布礼士家中成立了“双周俱乐部”,饶和美也是俱乐部的成员。俱乐部举办了各种小型报告会,目的是最大限度地了解本地社会与文化。
“双周俱乐部”为华西边疆研究学会的成立奠定了基础。
首任会长莫尔思坦诚地说,成立学会只是单纯地出于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好奇,学者们只是谨慎地希望能为人类共有知识文库增加一点自己的贡献。
莫尔思还特别强调探险精神。他说,探险精神是人类的天性之一,出于“人对人的兴趣”。他还说,要用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这里的人民,并从科学的角度来研究他们所在的地区,要在世界上现有人类和地域学的基础上添砖加瓦。
1920年至1922年,莫尔思、叶长青、赫立德等学者曾两次组织到川西高原探险。一次是从灌县沿岷江上溯至杂谷脑河,深入藏羌山寨,直到四土(今马尔康);一次是从雅安越大渡河,经瓦斯沟进入打箭炉,走进塔公草原。两次探险,让这一批西方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地质学家、生物学家大开眼界,惊叹不已。葛维汉接替戴谦和出任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之后,以更大的热情推进华西边疆研究。学者们将研究重点放在了岷江、大渡河一带的藏彝走廊。
在抗战的炮声中,中国的大学由沿海和北平(今北京)、南京纷纷内迁,华西坝大师云集,华西边疆研究学会顺应形势发展,大量吸纳中国学者参与,得到了空前的发展。还有一个中国学者们心知肚明却未说破的原因,那就是四川成为抗战大后方,战略地位空前提升,大后方的大后方又在哪里?从政府到民间,都急于弄清川康、康藏地区自然与资源状况。除了学界,政府也积极组织各种考察。
葛维汉已经十几次深入藏羌地区,他的“江湖故事”给即将走向人类学研究的伊莎白提供了许多鲜活经验,他敢于冒险、勇于探索的精神深深地影响了伊莎白,也为伊莎白树立了榜样。
在多伦多大学读书的伊莎白,所修的专业是儿童心理学。因为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这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天生好奇又好动且关注社会底层的伊莎白,兴趣在发生变化。那时,美国《国家地理》已经是精彩纷呈、影响极大的杂志。美国人约瑟夫·洛克撰写的关于“女儿国”与东巴文化的长文,深深吸引了伊莎白。在多伦多大学图书馆,她读到了《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杂志》,一翻开,好多熟悉的名字——他们从各个领域展示出中国西部的丰富、神奇与美丽。
不解之谜就是最大的诱惑。读研究生时,伊莎白转变了攻读的方向,选修了社会人类学。学成后回到成都,相关教会批准了她的申请,资助她进行社会人类学的田野考察。
妈妈饶珍芳深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挂在悬崖上的路,多么难行;在那与现代文明隔绝的村寨,生活上将会多么困难!但是,女儿决心已下定,出发在即,妈妈只好说:“鸡妈妈生了只小鸭子,除了把它引到水边,还能做什么呢?”
在饶和美家,葛维汉喝着喷香的咖啡,热情鼓励着伊莎白:“陶然士的夫人伊丽莎白——就是那个夏莲茹,还有60多岁的英国旅行家伊莎贝拉,都走进了杂谷脑河谷,也都没有问题!凭你这个冰球运动员的体魄,爬更高的山,蹚更多的急流,就更不成问题!”
从加拿大学成回成都,伊莎白(左一)和父母、妹妹在华西坝(摄于1938年)
多次走进岷江河谷的葛维汉,感到一股“后浪推前浪”的力量。想想自己,25岁才走到上海港,头脑中有关中国的历史文化知识还是一片空白;而23岁的伊莎白,跨出人类学研究的第一步,就直接触摸几千年历史文化的根脉,这个女孩是多么幸运啊!
滴酒不沾的葛维汉,如同手持盛着葡萄美酒的夜光杯,举着咖啡杯说:“伊莎白,你一定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