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断绝
翌日。
初春的清晨微微透着寒意,太阳已从地平线悄悄爬起,整个汴京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黄晕中。
夜市寻欢作乐的人们三两成群还未完全散去,早市店铺的木门已响着叽呀声被推开。街角的茶肆、早食、洗面水铺子开始有人络绎不绝的进入。招呼声、喝卖声、沏茶的吁吁声、瓷杯碰撞的清脆声,都与水雾一起被晨风吹散,好一副太平光景。
张修如往常一般站在国子监门口的台阶上和侍卫禁军们打趣聊天,他总是在开门前半个时辰左右,在此等待师傅的车驾。
今早起床时,他才发现自己脸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也不知道先生从哪里搞来这么神效的金疮药。”
他心里暗暗奇怪。
过了二刻许,便听见“得得”细碎的马蹄声,张修下阶望去,只见一辆织锦紫盖棕车远远驶来。
这车由四匹神俊的白马牵引,车顶坠着青色流苏,又装饰以金銮银雕玉玦,一路叮当作响,沿途百姓隔得远远的纷纷左右避让。
张修呆呆地看着那车由远及近,他从未见过这般豪华的车驾。
这...难道是官家来巡视国子监了?他摆弄着衣襟和发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还未等他思虑周全,车驾已行到他身前,珠帘卷起,一位清丽无匹的白衣少女弯腰敛裾下车。
张修脸上一僵,慢了半拍才躬身作揖道:“先.....先生晨安。”
少女细细瞄了一眼张修的脸,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便拾阶向大门走去。张修紧张地垂首跟在她身后两步开外,亦步亦趋。
禁军侍卫们看见车驾,就已将大门早早打开,待少女走近,全都形容严肃,整齐划一的向她按刀躬身行礼。
好家伙.....感情今日之前的一个多月你们合起伙来诓我。
他低着头恨恨地向左右军士们投去不满的眼神,却见他们个个目不斜视压根不理睬自己。
少女领着张修一路来到书房。少女如往常一般,进屋先点起一炉迦南香。
而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她背对着张修,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发了好一会呆,才坐回主位。
张修关上门之后,便低头驻足在她案前等她发话。
尴尬的气氛就如熏香一样萦绕在书房的空气中。
“昨日....谢谢先生。”
终于,张修抬头看向少女主动打破了沉默。
“嗯,你坐吧。”少女似乎松了口气,语气颇为萧索。
张修只是看着她,并没挪动脚步。
少女仰头,微微蹙眉道:“你是想说我前日行事太过残忍?”
张修摇了摇头:“弟子不是这个意思。王彦进这样的人自是死不足惜。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毕竟是弟子与他之间的恩怨,结果却连累了先生弄出这么大阵仗,弟子实在于心有愧。”
少女微微一愣,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嘴角却勾着一丝讽刺:“是不是昨天军巡司的人对你太客气让你产生了幻觉。军巡司狱每岁瘐死之人不下七八百,像你这样被交待要特别照顾的,再过两天你以为还有命在么?”
“我....”张修这才发现是自己想简单了,红着脸半晌默不作声。
“对了,先生,昨天那个叫周艮的军巡使要我把这份卷宗带给您。”他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从怀中取出信封递给少女。
少女只微微扫了一眼,苦笑着摇头道:“你被骗了。我哪需要看什么卷宗?”
张修猛然醒悟,她的身份压根就与政务绝缘,哪会有衙门给她审阅文件。
在她默许的眼光中,他将信将疑地拆开信封,只见里面是一沓对折起来花花绿绿的纸。
庄票?这是.....
张修皱着眉头细细检查。以他的收入自然是没接触过这种东西,可是“一百贯”这几个字再明显不过的表明了这是什么。
他一张一张翻去,足足有十张,也就是一千贯,对折在一起就显得信封鼓囊囊的。
他气得七窍生烟:“这狗官,我去还给他去!”转身作势就要往外走。
“算啦,你去还他也不会认的。”少女急忙制止道:“你别急着走,我有要紧话要跟你说。”
张修停下脚步转过身,他从刚才就觉得少女今天的情绪特别古怪,果然是有什么缘故。
“先生有何吩咐?”
“你去把那个箱子打开。”
他顺着她的目光,才发现墙角放着一个暗红色的双耳木箱,看着颇为贵气。
好沉!
他抬起来放在自己桌上,打开箱盖,只觉眼前一花,珠光宝气扑面而来。
红色的丝绒上,摆列着一对镶翠鸾凤金簪,一对金丝圈珠琵琶环,一对缠枝牡丹纹金梳,一对琥珀蝶鸟金步摇,一顶七色镶宝如意金冠。
他看得眼冒金星,良久才扭头看向少女:“先生这是?”
少女手指拈着发梢,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府上也没好多现钱,这些没用的东西就送你啦。下面还有些零碎,你看看还合意不?”
张修鼻子一酸,手都在发抖。
他取出托垫,第二层放置着十二颗鸽子蛋大小一模一样毫无瑕疵的真珠。
第三层整齐排列着十二个金锭,约莫十两一个。
第四层依然是十二个金锭。
这加起来起码直得两三万贯钱,相当于他一千年的料钱。
他长出一口气,把东西全收起来,盖上盖子,心里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他看着少女平静地问道:“那先生说的要紧事,是?”
少女低眉垂首,轻声道:“你以后不用叫我先生了。”
“是。”
“其实你也没必要再回二皇子府当什么亲校,流外入流本来就是为那些有关系的人或者屡试不第的人准备的,你这样过个五十年也不会出职。不如拿这些钱好好过日子。”
“好。”
“而且我这一个多月教你的这些东西,其实非常粗浅,便是乡野秀才也能教。更深入的,有些你来不及学,有些以你的资质根本学不会,还有些我也不会拿出来教你。你也没行跪拜、敬茶、束脩,所以你也不用想着报答我,知道了么?”
“嗯。”
少女抬起头,眼神已然变得如初次见面般冷清,她不再看张修一眼,自顾自的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