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哭
作为同行人来说,秦小风不算一个聒噪的同伴,但这正是让谢停川头痛不已的事情,聒噪的人有所图,总会竭力地试探,像只隔着栅栏打转的鸭子,或者鹅,拧着脖子只盯着一个地方瞧,叫人一眼就能看得清了这人想要什么。而缄默的人就是那黑暗中的蛇,或者潜伏的虎豹,谢停川总也弄不清他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又会在什么时候被这样的人咬上一口。
走了一个萧成远是这样,来了一个秦小风也是这样。
人为何总也不能大大方方的。他不免心想。
若是对方大大方方地讲出来,他或许还能认真思索究竟可以帮得上什么忙,就像那萧成远,若一见面便坦白了想要他的剑,他即便是不能将剑给他,也定会寻些其他能帮上忙的法子。再说了,这柄剑又有什么给不得的呢?而萧成远选择在某个同他“共醉”的夜晚捡了剑自行离去,不仅害得他要不远千里地来取他的剑,还害得他不敢再醉酒,同朋友也不行。
他从澜苍山上下来,循着萧成远的足迹到了川南,作为以轻功独步武林的人,萧成远总是会快一步的,或许这样的人就算是骑马东去,他的马也比旁人要矫健轻巧些。
但名声显赫的“无踪步”却也不能真正的无踪,认识萧成远的人实在是太多,当一个人在江湖上有了大名气,他便再也不能了无踪迹了,几乎是谢停川从澜苍山下来的第一晚,他便听说了萧成远的去处。
先是到贲江,然后顺着江往下,到了聊州和丽县,越过藏岭一带,入了川。
谢停川不是特别急躁的人,纵使这一路山远水长,他的外衫从袄子换成了轻衫,买过两匹马,后来又将它们卖掉,他仍旧走地不急不缓。只因他确实太久没下过澜苍山了,便是遇见路边耍杂戏的,也要多看上两眼,总不能说是风雨兼程,有多苦多累了。
他的衣衫也总是干净的,袖摆没有泥浆,不像是在赶路的人,因为他深知在一场追逐之中,先出发的人总是更为着急的,况且这个人的名字随便同哪个酒楼客栈的店家问起,只消付上一小笔银子,不久后就能清晰地知晓他的去处。
谢停川便是又如此问到了,萧成远前些日子在平楚城临水那一带住下了,住的不是气派的酒楼,而是间老旧的客栈,前天一早他出了门,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房钱是一个女人去付的,那女人三十来岁,武林人打扮,是个练家子。
谢停川把买这消息的银子连同两天的房钱递给店主人,一旁沉默的秦小风也订下了一间房,谢停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伞上的水抖了抖,提在手里往楼上走去,秦小风追上来的时候那木头搭的楼梯被压得吱嘎地响,但好在这样气派的酒楼梯子总是修得稳的。
“你就是这么一路打听过来的?”
谢停川转过头去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当然如此,你方才都瞧见了。
“若是现在第三个人进来问你谢停川的行踪,怕是这店家也会如实出卖。”
“前提是那老板知晓我的名姓,不过我想即便是如此,我的行踪想来也比萧成远要便宜一些。”
秦小风没有说话,不知是在思索自己身价几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谢停川作为他的朋友,自然乐意替他解惑:“你的身价也比我要高一些。”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谢停川并不杀人。”秦小风听上去倒没有觉得有多满意。
谢停川停下步子,身后的人结实地撞到了他的背上,将头探出来,似乎要瞧一瞧他的表情,他却只是微微抿唇,只是在为莫名挨这一下而感到不满而已。
“这过道很宽,秦小风,我的房间到了。”
对方没瞧见什么让人满意的表情,就又把脑袋收了回去,像只缩回岩洞里的熊,他抬头瞧了眼谢停川的房头,往更深处走去了,大约隔去四五间房,还得拐上一道,谢停川一直瞧着他沉默的朋友的背影,直至那个背影消失在走道的尽头。
他还是有些头疼,萧成远一声不吭地拿走了他的剑,不知道秦小风想要一声不吭地从他这里拿走什么。
他用店家给的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将门往里一推,瞧见间算得上整洁的屋子,窗户细心地关好了,窗外细细簌簌的雨声响得频繁,却没有半滴水渗进屋子里,这房间干燥,透着股淡淡的熏香味,不过是比那些寻常的老旧客栈多付上一些房钱而已,谢停川想。他并不是在意自己晚上歇在何处的人,都觉得这屋子比起那些一推门同灰尘打个照面的客栈要舒适得多,萧成远却是出门时连靴子都要捡双舒适的来穿,分明就不到三条街的距离,为何萧成远会住在沿河的客栈呢。
或许店家也是觉得奇怪的,才会特地将那客栈的位置说得清楚。
平楚依水而建,从西处高地而来的白川将它同东南部的其他地方串在一起,这根丝带一样的长河正好穿过了平楚的小腿,也就是说临河那一带便是这城的最南方,再往南便是尚未有人际的山林之地,那样骑马都寸步难行的地方是没有路的,据说那山里都是官家悬赏的恶徒,寻常百姓要是不小心入了山,那就是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谢停川的窗户正好朝南,他站在窗前,将那扇窗户打开,雨幕将他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的,他只能从雨的缝隙中模模糊糊地瞧见这座城的影子,黑色的瓦片重重叠叠,被不远处的山揽在山脚下,像是被锁链囚住的一只尚不明相貌的怪物。
雨不多会儿又停了,云层散了开来,只留下一层薄气,从后面透出些此前被藏得严实的、金黄色的光芒来,于是地面那些湿气又开始往上攀,就像千万个抬头仰望着什么,有所求的人类一般,朝那高不可及的天宫,竭尽所能地靠近着,这么一看,雨反而是上位者的施舍了。
谢停川没有再阖上窗户,而是裹着外衫往床上躺了去。
他并没有合衣而睡的习惯,只是江湖人,尤其是有名有姓的江湖人,在外睡觉时不宽衣,便能避免许多麻烦,在他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的时候脑海里也闪过那么一两个念头——那些恼人的事总是会弄得有准备的人心烦意乱,而那些敞开心怀一觉到天亮的人,都是老老实实脱下了衣裳睡的。
谢停川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让自己烦心的机会,作为一个曾经专程替别人找麻烦的人而言,在找麻烦这件事上,他实在是做得很好。
他是被一阵尖锐刺耳的嚎哭声吵醒的,从床上坐起来时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月亮仍旧挂在天上,离天亮还有一些时候,在澜苍山的日子过得实在自在,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个时间醒过来了,可过道上的哭声实在是让人无法忽略,哪怕是正沉在哪个红蕤仙梦里头,也要被这横冲直撞的啼哭声撞出来。
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的深处挤出来的,像是整个脏腑都膨胀起来,只用于发声这一件事情,而那嗓口又像是堆了高高低低的沙堆,本就难听的嚎叫经此一磨,像是刺针挠在后颈似的,让人觉得被什么东西从后边掐住,提起脖子拎起来。谢停川往房门走出两步的时候,倒真有种这个感觉。
他并非唯一为这夜的哭声心烦的人,过道里哐哐地一阵响,七八扇门就这么开了来,谢停川往转角看了一眼,正好同秦小风的眼神对上,他同样也没宽衣,而且比起谢停川而言,他的神色要清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