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像命中注定,一个星期后,她在这个男人面前依然狼狈。
(1)
乔晗失恋了。
一分钟前,她坐在医院走廊的候诊椅上,随手刷新朋友圈,映入眼前的第一条就是霍斐和女友的亲密合影。
他们手牵手站在海边柔和的暮色光影里,女生轻踮脚尖,亲吻男生侧脸,海风拂起她的长发,画面定格,甜蜜又美好。
霍斐突然公布恋情为朋友圈带来不小震动,眼看点赞人数不断攀升,评论区也炸出许多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
大家送出诚挚祝福的同时不忘八卦调侃——
“恭喜男神脱单!!什么时候请大家吃饭?”
“斐哥竟然谈恋爱了???今天是愚人节吗?”
“有生之年啊,照片不会是p的吧?”
“老实说,斐哥这么帅一直不恋爱我一度以为他是gay。”
高中班长看到这条,忍不住回复:“哈哈哈哈我也是。”
……
朋友圈热闹仿佛过年,乔晗迟疑了一瞬,最后选择了视而不见。
看到喜欢的人谈恋爱,她无法做到若无其事,哪怕按灭手机,那张情侣合影依然清晰出现在她脑海。
羡慕和嫉妒几乎剥夺她的理智,她做不到大方送上祝福,连点赞这么简单的事,在这一刻都变成了高难度。
没人知道,她喜欢霍斐。
或者,准确说,是暗恋。
最初他们是对手,年级榜首的位置高中三年来在彼此间轮番交替。
每次走廊遇见,擦肩而过的瞬间,两人的眼底都是不屑和挑衅。
后来,她发现霍斐和她一样喜欢化学,高二暑假他们带队去外省参加竞赛,再回来对手变成了队友,因为对化学的热爱让他们产生了惺惺相惜的默契。
高考结束,霍斐险胜她一分,成为当年的理科状元,持续三年的较量终于分出胜负。
这一回,她输得心服口服。
他们一起填报了京大的化学院,并且在进入大学校园后,延续了高中时的队友情谊,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进实验室,一起准备比赛……
他们是势均力敌的拍档,同时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多巴胺和荷尔蒙也在悄然滋生。
有很多暧昧的时刻,告白的话就在喉间,她几次鼓起勇气又偃旗息鼓。
她想把主动权交给霍斐,让他亲自揭开面纱。
殊不知,是她自作多情了。
“乔晗!”
诊室里,护士在喊她的名字。
乔晗早就忘了自己来拔牙,浑然未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士推门而出:“哪位是乔晗?乔晗来了没有?”
她终于如梦初醒,好像濒临溺水的人忽然被拉上诺亚方舟,拎起身边的双肩包,应声答道:“有!”
护士不耐烦:“干嘛呢,喊你好几遍了,快进来。”
语气明显带着责怪,嗓音也格外锐利,不乏有其他等待的患者向她投来好奇的打量。
乔晗不是一个喜欢把情绪露在脸上的人,很多时候她都能做到云淡风轻,面不改色。
这一刻却莫名感到鼻酸。
她觉得委屈。
和护士无关,这份委屈来源于她无疾而终的暗恋。
两个月前,口腔右下方长了一颗智齿,最初无知无觉,直到某天在吃了一块巧克力后,智齿开始隐隐作痛。
她去校医院看过,由于设备不全,不能拍全口牙片,校医建议她去更大的医院确诊。
她在网上做了很多功课,最后挂了爱齿口腔的号。
室友文雅已经拔了三颗智齿,据说过程很痛苦。
如今轮到自己,她头顶失恋阴影,浑然忘了恐惧。
护士先带她去拍全口牙片,片子拍完直接传到医生的电脑,等她返回诊室,牙医已经通过牙片清楚知道她口腔内的问题。
医生戴着口罩,端正坐在电脑前,男人声音清润,不疾不徐念出她的名字:“乔晗,右下一颗阻生智齿,有危及旁边牙齿的风险,建议尽快拔掉,拔吗?”
乔晗毫不犹豫:“拔。”
她迫不及待想把折磨她的罪魁祸首从嘴里铲除,一刻也等不及。
她问:“现在就能拔吗?”
医生转过身来:“可以。”
难得遇见一位干脆利落的患者,盛衍的目光在眼前这位女生身上多停了片刻。
她穿黑色连衣裙,长发及肩,齐刘海下是一双冷漠的丹凤眼,少见的单眼皮,却是很好看的眼形,有一种清透的无辜感。
挺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乖巧的银边圆片眼镜,眼尾微微上挑,眸子里藏着睥睨尘世的傲气和惫懒,像永不服输的叛逆少女。
病历资料显示她二十二岁,他觉得不像,这张脸,这副神情,十八还差不多。
他例行询问:“不在生理期吧?”
乔晗被问住,本能与医生对视,口罩挡住他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传达出严肃认真的态度,于是她没有半分羞赧,点了点头:“嗯。”
盛衍示意她躺上牙椅,起身准备拔牙器械。
冰冷的拔牙钳从乔晗眼前一闪而过,她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之后整个拔牙的过程也是如此,从注射麻醉到从她口内取出鲜血淋淋的智齿,她全程闭眼,医生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看似十分配合,实际心里却在打颤。
也就三十秒,盛衍把拔下来的智齿放在了托盘上。
他一边摘手套一边说:“好了,咬住棉花,半小时内不要漱口,最近几天饮食清淡,如果疼,可以冰敷,或者吃些冰淇淋。”
冰淇淋?
乔晗有痛经的毛病,一般不敢吃凉。
这三个字让她恍然想起了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
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承载了学子们的梦,而他们已经完成了人生的首次大考。
她和霍斐并肩走在学校操场上。
炎热黏稠的夏夜,一丝风也没有。
霍斐去小卖部买了两支冰淇淋,她本来想拒绝,却鬼使神差接了过来。
他们聊未来,聊理想,聊理综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聊他们之间的暗流汹涌,明争暗斗,互相欣赏。
男生又瘦又高,走在她身侧让人无端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突然停下来,低头看她,语气满是赞赏:“你知道吗,我最欣赏你为化学着迷的样子,特专注,特有魅力。”
笑起来的少年有一种如沐春风的魔力,好像甘霖降临大地,在她柔软肥沃的心壤,播下怦然心动的种。
她曾为他一句话傻笑失眠到凌晨。
现在想想,或许那句话并没有那么多言外之意,都是她过分脑补惹出来的误会。
意识到自己一厢情愿了这么久,乔晗忽地感到眼眶温热。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可是下一秒,眼泪夺眶而出,视野一片模糊。
她到底没忍住,哭了。
起初是不易察觉的低泣,盛衍没能及时发觉。
他用镊子夹起那颗完好无损的智齿,对着照明灯,满意欣赏被自己连根拔起的杰作。
“看到没有,四个牙根,下面还有一个勾。啧,我拔得真好。”他依旧例行询问,“要留着做纪念吗?”
无人回答。
这时,一声啜泣声不合时宜的地响起。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回头看躺在牙椅上的女生。
短短几秒,乔晗双眼通红,脸上满是泪痕。
盛衍顿时怔在原地,手足无措。
什么情况?
刚拔牙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乔晗很少在其他人面前掉眼泪,今天实属意外。
医院的陌生环境让她放松戒备,因为笃定不会遇到熟人她才如此肆无忌惮,否则她现在就该考虑如何灭口了。
等她调整好情绪,拔牙的创口也止了血。
她吐掉嘴里的棉花,待眼前朦胧水雾褪去,看清医生胸前的姓名牌。
“盛医生,”她伸手指向不远处办公桌上的抽纸,“麻烦你。”
盛衍把纸拿给她,哪怕他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看她这副样子也很难不忐忑。
男人皱眉,目光关切:“你……什么情况?很疼吗?”
乔晗渐渐冷静下来,她擦干眼泪,为自己的失态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和拔牙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低着头,目光空洞,没有焦距,半晌,苦笑一声:“我失恋了。”
盛衍恍然,同时松了口气。
他就说以他的技术不可能有问题。
乔晗是盛衍上午接待的最后一个患者,本来给她拔完牙他就能去食堂吃饭了,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他有些不放心让神志恍惚的失恋少女一个人回去。
失恋这种事可大可小,看她哭得那么凄惨,不是没有伤心欲绝轻生的可能。
平时一起去食堂的饭搭子发来微信:吃饭吗?
盛衍抬头看了乔晗一眼:我这儿有个患者失恋了。
同事:你是牙医又不是心理医生,这事你也管?
盛衍:小姑娘哭得有点凶,怕她想不开。
发完信息,他收起手机,问乔晗:“你怎么走?”
“地铁。”
他注意到女生的双肩包上有京大的logo,医院离京大不远,送她回去用不了多久。
盛衍思虑片刻,决定好人做到底。
他摘了口罩,脱掉制服,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车钥匙:“你是京大的学生吗?我正好去你们学校附近,可以载你一程。”
摘掉口罩的男人露出真容。
其实看他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就知道他应该长得很好看。
可是当他摘掉口罩的这一刻,乔晗还是被惊艳到了。
一张堪比CG建模的脸,单是精致两个字已经不足矣形容。眉骨如峰,眉形无需修饰,浓黑入鬓,好似水墨勾染。眼眸深邃,目光沉静,有着成熟男人的稳重和睿智,唇型却比女人还要漂亮,笑与不笑,嘴角都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又有职业属性加持,说话时语调温柔和缓,无端拉近彼此距离。
他的气质让人无端想起早春江南烟柳,似近若远。
又像一泓温热的泉水,轻易使人降低防备。
但乔晗拒绝了他的好意:“谢谢,我不回学校。”
她是本地人,家在二环老胡同,今天周五,她拔了牙,在学校吃食堂不方便,她原打算这周回家住。
可是这句话落进盛衍耳中就全然变了意思。
不回学校?
去哪儿?
小姑娘年纪轻轻抗压能力太差,不就是失恋吗,不至于。
他正犹豫怎么开口规劝,电话响了。
是乔晗的手机。
来电人是陌生号码,她迟疑了一下,滑了接听。
“你好,”外卖小哥气喘吁吁,“你定的外卖到了。”
“我没定外卖。”
“啊?你不是文小姐吗?”
“不是。”
外卖小哥糊涂了,再次求证:“送到化学楼的外卖不是你点的么?”
乔晗听出不对劲,皱眉:“你说送到哪儿?”
“化学楼啊。”
学校明令禁止在化学楼吃东西,谁胆子这么大明知故犯。
乔晗说:“你等一下,我一会儿打给你。”
挂断电话,她犹疑片刻,抬头求助:“盛医生,能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吗?”
女生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请人帮忙时诚恳有礼,让人无法拒绝。
听明她的需求,盛衍欣然应允,拨通她给的电话号码,并按照她的要求开了免提,那头响了几声,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喂?”
盛衍遵照乔晗教他的台词,不太自然地扮演外卖员的角色:“外卖到化学楼了,麻烦下来取一下。”
这外卖小哥的声音也太好听了吧!!
趴在实验桌上昏昏欲睡的文雅突然挺直脊背坐好:“就来!”
她急于下楼一睹性感男嗓的本尊真容,而电话这端的乔晗在猜测得到验证后,劈手抢过盛医生的手机,怒不可揭地吼了过去:“文雅你他妈又打算在实验室吃外卖是吧?你以为自己是九尾狐,能有九条命,你哪天被毒死了别托梦来找我,我每天耳提命面,你就当老娘放屁!”
这一声震耳欲聋,失恋少女顷刻间变成了行走的火/药桶,盛衍也被她吓得肝胆俱颤。
前一秒还坐在阴云里,这一秒她已经顶替了雷公雷母的职位,满脸写着不好惹。
他觑了这个叫乔晗的女孩子一眼,不由失笑。
为什么会担心她轻生呢?
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2)
学校实验室有专门的管理员,主要负责检修设备和实验品归类摆放,但想要保证实验室安全还是要靠每个人的自觉,难免存在不重视安全规范的学生,有意无意的一个疏忽就能引发一场无法挽回的事故。
误食化学品中毒、穿裙子进实验室被腐蚀性试剂灼伤、未按规定操作引发火灾…… 这种事屡次发生,年复一年。
乔晗升入研一后被教授任命为管理员助理,职责是检查化学品摆放,监督每个人的行为。
其实就是一个虚职。
不过实验室如果发生事故,她也是主要责任人,需要负连带责任。
低年级学弟学妹对实验室安全不重视,乔晗可以理解,毕竟年轻,没吃过亏。
但文雅身为研一学姐,大学四年一直心存侥幸,在阎罗殿门口频频作死,挑衅权威。
阎王能忍,她都不能忍。
乔晗到底还是回了学校。
走时有护士进来找盛医生沟通患者情况,她没再打扰他,把借他的手机放在办公桌上,出门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风风火火赶了回去。
回到宿舍,文雅正咬着手指甲等待审判,看见乔晗推门进来,立刻怂了。
前几天她被姨妈折磨,逃课在宿舍躺尸,中午订外卖懒得下楼拿,留的是乔晗的电话号。
结果今天在实验室做项目只修改了送餐地址,把电话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
不管怎么说,先认错总没错。
“乔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错哪儿了?”乔晗早就不吃这套了,冷笑着一语道破她的心思,“错在不该被我发现对吧?”
“……”
文雅没胆承认。
她摇头如拨浪鼓:“我错在缺乏安全意识,企图在实验室吃饭,这是对自身生命的不负责。”
也不知道她有几分真情实意的悔过,乔晗帮她回忆:“我看你是嫌自己命大,忘了上学期隔壁学校那个是怎么出事的?”
提起这个文雅一阵后怕。
据说那人在实验室吃外卖,氰化物中毒,送医院的路上人就没了。
她脊背发寒,忍不住庆幸,在实验室吃了这么多次饭都没事。
乔晗该说的都说八百遍了,懒得再和她絮叨,她叹了口气:“在实验室犯错,成本太大,我不希望大家抱着侥幸心理拿自己的生命去赌,尤其是你,你是我的朋友,我更要对你负责。”
文雅也知道自己明知故犯,错得离谱:“明白,我明白。”
乔晗一个字都不信。
她黑着脸,目光落在文雅的半身裙上。
裙子长度堪堪到膝盖,光滑细腻的小腿裸露在外。
如果遇到化学试剂飞溅,想遮挡都来不及。
真不知道这四年她是怎么安然无恙地活下来的。
乔晗凛然抬眸:“除了不准在实验室吃东西,以后也不能穿裙子去实验室,你以后再罔顾规矩,带坏学弟学妹,就别怪我不留情面,向学校如实上报,到时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上报?!”文雅一把挽住乔晗的手,整个人像一块大号吸铁石死皮赖脸地粘在她身上,“乔乔,你别这么绝情嘛,上报也太严重了,难道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保证,真的真的没有下次了!”
呵。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乔晗早就对她的撒娇免疫了。
她面无表情:“看你以后表现。”
听她这么说,就代表事情有缓和余地,文雅松了口气。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已经振动好久了,这时她才敢拿出来看。
文雅好了伤疤忘了疼,转眼注意力就全落在了群聊上:“哇!这家日料可不便宜,炭火自助烧烤也不错。乔乔,你想吃什么?快,群里在投票表决了。”
乔晗手机断了网:“表决什么?”
“你没看群吗?”文雅把手机递过去,“这可是宰咱们系草的大好机会,你和他那么熟,挑个贵的,他现在春风得意,肯定有求必应。”
扫了眼群聊内容,乔晗失恋的情绪再次被唤醒。
实验室群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大家都在讨论去哪儿吃饭,聊天记录往前翻了好几页才弄明白,原来是霍斐脱单,有师弟起哄让他请客。
霍斐也大方,发来好几个人均不菲的餐厅让大家自选。
好像有藤蔓把心脏缠紧,乔晗突然感到窒息。
只是在朋友面前,难受归难受,她死也不可能再掉一滴眼泪了。
无论日料还是自助,对她来说,都是撒在伤口上的盐。
她把手机从眼前推开,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都行,你们定。”
*
下午一点,盛衍简单吃过午饭开始工作。
他就职的科室是牙髓科,接诊的大部分患者都有蛀牙问题。
一个患者才十八岁,因为爱吃甜食又缺少良好的清洁习惯,口腔内有八颗龋齿,其中两颗腐坏严重需要进行根管治疗。
得知根管治疗就是把神经杀死,患者很害怕。
女生躺在牙椅上身体挺得僵直,她妈妈在旁边陪同,一直念叨她平时不注意保护牙齿现在纯属自作自受,女生明显被念烦了,脸色难看,不发一言。
盛衍怕她疼,用了慢杀药物,叮嘱她一个星期后复诊。
等把这对母女送走,世界立刻清净了许多。
在下一位患者进门前,他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硬的脖颈,低眸却瞥见牙椅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屈膝半蹲,手指一勾,一条红色串珠手链得以重见天日。
手链款式朴素,由一条红绳把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红色玛瑙串连在一起,串珠小巧,像新鲜的石榴籽,灯光下透着莹莹如玉的光芒。
盛衍回忆片刻,想起了上午那位失恋少女。
他记得这条手链原本戴在女生的左手腕上。
敲门声响,有患者推门进来:“大夫。”
他恍然回神,招呼患者坐下,红玛瑙握在手里触感微凉,他随手把它揣进衣兜,直到下班换衣服时才再次想起。
一天的工作结束,接待过的患者资料也如数拷贝进盛衍的大脑。
他习惯在每天下班时复盘总结经验,印象最深的是每个人的牙齿,过目即忘的是他们的长相和名字。
今天却有一个例外。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条手链,女生落泪的画面随之浮现眼前。
她怎么能哭得那么惨呢。
害他险些以为是自己的技术问题。
男人失笑,随手调出患者的病历档案。
啧,她这口牙,看来是甜食爱好者。
面对女生的全口牙片,他把这串红玛瑙收进了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
不出意外,他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
由霍斐请客的这顿饭,经大家一致讨论,定在了周末。
实验室群里十二个人,除了两个研三学长人在外地,其他人都很捧场。
傍晚,霍斐发来一个餐厅定位,是一家位于学校附近的日式铁板烧。
乔晗早就听说他今天会带女朋友一起来,内心深处像一座暗藏汹涌的火山,岩浆沸腾,逼近承受最大值。
她无法保持一颗与世无争的平常心。
宿舍一共住了四个人,除了她和文雅,还有两个物理系女生,大家课表不一致,平时几乎没有交集,趁宿舍没人,她把衣柜翻遍,轮番试了五六件才选定穿什么。
啊,女人该死的胜负欲和攀比心。
乔晗忍不住嘲笑自己,但还是被内心滋生的歹念驱赶,鬼使神差地洗了头发,戴上隐形眼镜,化了全妆,换了条一次都没穿过的优雅长裙。
镜子里的女人顾盼生姿,美则美矣,却像罩了一件虚伪的假面,陌生又做作。
出发前,乔晗实在受不了这副刻意营造出来的假面,换回了牛仔裤白衬衫。
摘隐形,卸完妆,重新戴上眼镜,穿上球鞋,她又做回了自己。
*
黄昏时分,暮色笼罩,她去实验室找文雅,和她一起去餐厅。
那家铁板烧新开业不久,两人还没去过,看地图只需步行一千米,谁知有段路临时施工,导航重新规划路线,她们兜兜转转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
眼看餐厅近在眼前,乔晗的电话响了。
是霍斐。
她犹豫了一下,接听。
“乔乔,你们到哪儿了?”
男生的声音像被溪水洗涤过,总是能让她联想到夏日暖阳。
她口吻很淡:“快到了。”
“这边修路,可能不太好找,需要我去接你们吗?”
“不用,我们就在……”乔晗想说她们已经到门口了,豁然抬头,看见一个干净清瘦的男生从店里推门而出。
他穿一件寻常卫衣,卡其色九分裤露出瘦削的脚踝,伴着一阵清脆的风铃声,男生刚好向乔晗这边看过来,原本皱着的眉头忽然舒展,对视间,有风拂过,已是九月下旬,秋意愈浓,路旁银杏树叶沙沙作响,他收起手机,笑意盎然地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他笑起来透着一股少见的赤诚与天真,有一种珍贵的清爽感。
乔晗有一瞬恍惚。
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成为她奔赴理想路上的灯塔。
可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做和他并肩同行的梦了。
“就等你们了。”霍斐等她们走近,帮忙推开厚重的门,“这家店太火了,没订到包间,在二楼大桌。”
文雅进门环顾四周,看装修就知道不便宜:“斐哥你可真舍得。”
霍斐笑:“这不是你们投票选出来的么,而且宁宁也想吃这家。”
“呦,怪不得。”文雅笑着眯起眼睛,忍不住调侃,“没想到斐哥看着不近女色,谈恋爱却是这种画风。”
“什么画风?”
“宠媳妇啊,媳妇说啥是啥。”
仿佛得到称赞,霍斐害羞一笑,并没有反驳。
文雅看他耳朵都红了,不依不饶继续八卦:“听说你女朋友是今年大一新生?”
霍斐如实相告:“嗯,也是化学院的。”
文雅一惊一乍:“那不是才十八岁?欸不对,这才开学半个月,你这么快就把人追到手了?!”
霍斐笑着默认。
文雅惊呆:“看你平时一心只读圣贤书,谈恋爱挺有一套嘛。”
“还好吧。”霍斐挠了下后脑勺,“遇见喜欢的人不快点行动,被人抢跑了怎么办。”
他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落在乔晗的眼里却只觉刺痛。
手机振动,霍斐低头看了眼微信,突然停下:“你们先上去吧。”
始终沉默的乔晗也跟着驻足:“怎么了?”
窗外天色渐暗,男生的担心堂而皇之地写在脸上:“我去接一下宁宁,她好像迷路了。”
说完收起手机,转身跑出了餐厅。
望着他匆匆远逝的背影,乔晗觉得心脏像被人扒开了一道罅隙,有风灌进来,让她感到彻骨的冷,又像充盈的气球爆炸,莫名被一股强烈的落空感包围,心情低落。
她以为痛痛快快发泄过就不会再痛了。
没想到,失恋的后劲真大啊。
(3)
二楼有为聚餐的客人准备的方形长桌,长桌之间用朱红色刺绣屏风做隔断,环境幽静且雅致。
店内菜品是全自助,身穿白色厨师服的师傅在一旁烹调鲜美肉类,大家在等待菜品上桌的间隙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乔晗和文雅刚上楼就听见王迎晨的声音。
“说真的,我以前一直以为斐哥和晗姐是一对儿,后来才知道不是。”
“你不是一个人!”一个大四学妹跟着附和,“我刚进楚老师实验室就觉得他俩特有默契,特般配。”
“他们是一个高中考上来的,以前就是朋友,经常带队出去比赛,你们说的默契都是日积月累培养出来的。”研二学长说。
“不过越是这种肝胆相照的友情,越难转换成爱情吧,都认识那么多年了,要是喜欢早在一起了。”
大家正聊着,王迎晨看见向这边走来的身影。
他立刻给说话的人使眼色,同时举手招呼她们:“这边!”
话题主人公到场,大家自觉闭嘴,三言两语把话题引回到今天的主角身上。
“斐哥女朋友你们谁见过?朋友圈照片也太暗了,连个清晰的正脸都没有。”
文雅落座加入群聊:“化学院今年迎新晚会你们没去看吗?有一个女生唱了一段昆曲,惊艳四座。”
“啊!”经过她的提醒,大家恍然想起,“是她啊,叫什么来着。”
“姜宁宁。”
“对,就是这个名字。”
听他们兴致勃勃讨论,乔晗也有了印象。
理工科院系本就阳盛阴衰,每年迎新晚会女生们准备的节目不是唱歌就是舞蹈,实在没有什么特殊记忆点,因而那出昆曲就变得格外清新脱俗。
舞台上女生唱腔婉转,眉目清雅出尘,确实让人一见难忘。
大家正议论姜宁宁那段令人记忆犹新的昆曲表演,霍斐已经把女朋友接回来了。
“宁宁给大家带了奶茶,你们想喝什么自己拿。”
八卦被打断,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霍斐和姜宁宁一前一后上楼,两人手里各拎了五六杯打包好的奶茶。
乔晗下意识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女生:短发,娃娃脸,又圆又亮的杏仁眼,满脸胶原蛋白。年轻的脸就是最好妆效,笑起来光彩照人,蓝白相间的海军领小裙子又添了几分俏皮,像从日系漫画里走出来的元气美少女。
乔晗在心里列表格,把姜宁宁和自己放在一起做对比。
最后得出没有半点相似的结论。
原来霍斐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她在心里叹气,为这个结论感到无望,抬头却发现姜宁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看什么?
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拿起手机,借助黑掉的屏幕打量自己,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抬眸发现她还在看,乔晗终于战术性拿起面前水杯,通过喝水化解这种在她人注视下的不自在。
姜宁宁从满桌奶茶挑了一杯珍珠奶绿,径直走到乔晗面前。
乔晗不明所以,放下水杯茫然地看着她。
没等说话,姜宁宁双手捧着奶茶递到她面前。
女生红着脸,一鼓作气:“乔晗学姐,我喜欢你!”
此言一出,满桌寂静。
大家纷纷愣住。
王迎晨最先回过神来,惊呼:“卧槽!”
与此同时,坐在屏风另一侧的盛衍被一口清酒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今晚,科室聚餐,盛衍作为在场唯一未婚男士,不免成为话题中心。
杨主任热心提出介绍女孩子给他认识,同事林逾静笑着毛遂自荐,问他要不要考虑一下她,他借口去洗手间避风头,再回来就看见旁边那桌热闹聊天的学生中间多了一张熟面孔。
与那天在医院时留给他的小哭包形象不同,今天女生气场高冷,安静坐在长桌一端,身边人吵吵嚷嚷,而她只是偶尔懒洋洋抬眸,对自己感兴趣的事发表一下见解。
她看起来兴致缺缺,只有当大家聊起一个名叫姜宁宁的女生时,她那双沉寂的眼眸才会散发出感兴趣的光芒。
那是面对情敌,才会流露而出的好奇。
“斐哥,嫂子什么情况?”
因为姜宁宁突如其来的“表白”,王迎晨开始起哄。
意识到话有歧义,姜宁宁脸颊迅速涨红,慌乱改口:“不是,我、我的意思是,我崇拜学姐很久了!学姐是我的女神!我的偶像!就是因为学姐我才喜欢上了化学,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像学姐一样优秀的人。”
乔晗:“……”
面前的珍珠奶绿她常喝,抬手推了下滑落的眼镜,转头看霍斐。
他果然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明显早就知道。
姜宁宁这番操作打得她措手不及,几乎冲散了心底的烦闷情绪。
她一向拎得清,喜欢这种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强求不来,事到如今她已经确定,是她误把霍斐对她的欣赏当作喜欢,他没错,姜宁宁更没错,她没道理不给女生面子。
她接过奶茶,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谢谢。”
“惊不惊喜?”霍斐牵起女朋友的手,顺势坐到她身边,兴奋道,“宁宁和咱们一个高中毕业,她是你的迷妹,高二看了你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才对化学产生兴趣,然后毅然选择了理科,这缘分是不是很神奇。”
他们十指紧扣,乔晗故意错开目光,拿起吸管,用力戳入奶茶塑封盖。
一口甜意入喉,冲淡了少许酸涩。
她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迫使唇角上翘:“原来是校友,你女朋友眼光不错,我很荣幸。”
“说起来我得谢谢你,我能追到宁宁还是托了你的福。”讲起恋爱史,霍斐滔滔不绝,“就是因为我跟她说,我和你是朋友,她才给了我追求她的机会。现在想想,我有理由怀疑,你和我谈恋爱,是为了认识乔晗。”
说到后半句,他抬头看向姜宁宁,眼睛里都是宠溺。
姜宁宁毫不掩饰见到偶像的欢喜,笑容灿烂,点头附和:“就是啊,不用怀疑。”
女生站在霍斐身侧,乔晗虽然低垂眼睑,余光却一直流连在他们紧牵的手上。
热恋期的情侣自带粉色滤镜,连周围的空气都莫名甜了三度。
乔晗不知道该说什么,随手把奶茶放回桌上,一时失神,奶茶从桌沿跌落,液体倾洒而出,衣服被溅上污渍,她反应快,迅速起身,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擦拭,可惜无济于事。
白色雪纺衬衫遇水即透,胸前迅速晕开湿痕,隐约映出内衣的轮廓。
不再挣扎,在场面变得更加狼狈前,她逃离现场:“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躲进无人的角落,乔晗终于得到一丝喘息。
双手撑在盥洗台上,等慌乱的心情平复些,她拧开水龙头,无所顾忌地洗了把脸。
头顶灯光昏暗,镜子里她的脸半明半暗,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至下颌,未施粉黛的脸多了几分无助和楚楚可怜。
她嘴角轻蔑一笑,对自己这副样子感到鄙夷。
不就是喜欢的人和别的女生谈恋爱了吗,又不是世界末日。
更何况谁叫你自己不好好把握。
现在伤心难过有什么用。
整理好情绪,她开始处理衣服上的污渍。
无奈越洗越糟,她关了水龙头,仔细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就这样出去肯定不行,内衣痕迹尴尬又明显。
正思忖解决方案,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需要的话,我可以把衣服借你。”
乔晗转身,循声看去,一眼认出站在门口的盛医生。
拥有这样一张脸,就算是脸盲患者也会过目难忘。
换下白大褂的男人今天穿着休闲:小白鞋、牛仔裤、条纹黑色衬衫里面是一件干净的纯色打底白T,少了医务工作的严谨和肃穆,多了几分日常所见的悠闲。
一个星期前,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泪涕横流。
好像是命中注定,一个星期后,她依然狼狈。
几乎是本能,乔晗惊诧道:“是你?”
盛衍没多说,点了点头:“同事聚餐。”
上次在医院拔牙乔晗就注意到了,他那双眼睛深沉如夏日平静的湖泊,单是与他凝视,就能缓释心中躁郁,所有烦恼也随之稀释。
她不想麻烦别人,更不想弄脏他的衣服,张了张嘴,想拒绝。
盛衍却将她看穿,没等她说话,脱掉衬衫,向她走了过来。
男人身材高大,面对面站在一起时,灯光投下来的阴影恰好笼罩在乔晗的头顶,强烈的压迫感让她生出几分戒备。
她下意识后退,直到腰身贴上冰凉的大理石台面,男人忽然倾身,语气温和道:“抱歉,我不是有意占你便宜,但恕我直言,真的非常明显,所以我劝你,还是穿上。”
“……”
简短的一句话让乔晗的脸上霎时浮现赧意。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脸色微窘,顷刻间改了主意,一把接过男人递到眼前的衬衫,动作利落地罩在了身上。
他的衣服太大了,连袖子都要挽两折。
看她把衣服穿好,盛衍没再多留,他转身就走,乔晗却叫住他。
“盛医生。”
盛衍回头。
她问:“衣服怎么还你?”
男人眉眼如墨,笑起来有一种恂恂儒雅的气质,他反问:“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哪里上班?”
乔晗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有歧义,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在医院。”
盛衍想了想,去而复返,在她面前停下:“电话。”
大脑突然罢工,她疑惑看着他,不解其意。
盛衍笑:“我们是轮休制,没有固定休息时间。”
经他提醒,乔晗迅速理解他的言外之意,报上自己的手机号码。
他记好,回拨出去。
下一秒,乔晗裤袋里手机响起嗡鸣。
她随手滑了红色挂断键,将号码存入电话薄,做完这些,抬头:“去医院之前我会联系你。”
“嗯。”男人微笑应着,眸光清朗,惹人遐想。
他说:“那我等你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