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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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表意文字中的“天”

约在公元前1300百年的殷代初期,中国的占卜家们在通过卜龟占法的同时创造和使用了表意文字体系。对占卜者来说,占卜学在当时是一门真科学——正如李约瑟(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1900—1995)所说的准科学,而那时他们需要一种文字系统的帮助,于是占卜学家们创造了表意文字这个被他们当作辅助工具的文字系统。当时的占卜技术非常精湛,那些占卜者们终日琢磨龟甲与兽骨,在其中发现和创造了文字。我与中国一些学者有不同意见的地方是:有人认为是中国原始先民半坡人创造了文字,而我则认为是中国古代的占卜者通过占卜手段开始了一些准语言文字的尝试。他们当时的占卜实践与研究取得很大进步,也就是说,占卜学出现在汉字以前。这个表意文字系统的创造,是中国先人们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使用的一种灼龟见兆的方式,即通过复杂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占卜技术的实践而形成的系统且认为合理的结果。表意文字从它最初创造时反映的就是它的创造者对世界的看法,例如表示天干地支的二十二个符号。我们通过对表意文字之一“天”字的探讨可以印证这一点,即分别从宗教意义上来看“帝”字和从占卜学及宇宙学方面来看“天”字。“占卜准科学”(manticologie)还没有发展以前,流行的只是神话。26所以,要明白有关“天”的文字,就应当首先知道有关“天”的神话。因此,我想首先讲《淮南子》《山海经》和屈原《天问》中都曾谈及的一个著名神话。

这个神话传说的版本之一是:远古时代天地不分,四周一片黑暗浑浊。伏羲与女娲本是兄妹,他们为了使世界畅通,分开天地,而后分离阴阳、与阴阳相关的四方及四季。然后有了女娲补天及东方殷民族所奉祀的被称为帝俊的天帝。帝俊和他的一位妻子羲和生了十个太阳儿子,他们轮流升起,每十天一个轮回,这十天一次的周期被称为旬。帝俊和另外一个妻子常羲生了十二个月亮女儿,这十二个月亮每个月的轮流交替就形成了一年的十二个月。当十个太阳结伴升起时,强烈的阳光烤焦了大地,庄稼枯死。神射手后羿射下九个太阳后,大地被拯救了。27

在这个神话中我们感兴趣的是关于天和地、十个太阳和十二个月亮的描述。首先,中国古老宗教强调一种极端神性化的信仰。在这个信仰中,“天”这个字符里有一个绝对值,中国古人把它叫作“帝”。天主宰自然和超自然。上古时代,人们把自然看得很神秘,认为整个宇宙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而“天”正是至高无上的,这就是“帝”或“上帝”。对中国人来说,这个“上帝”就是“太祖”。因此在甲骨文中,中国古人创造的“帝”这个象形文字的字形正体现了以上所述,也就是说,它的图形符号的构成反映了想象的意念。在我们看来,甲骨文中表示太阳的“日”字是一个圆盘,其中有一点(图1-1),而示意为月亮的“月”字则在月牙形上加线(图1-2),方法相同。至于“星”字,我们看到了散落的光“块”围在树枝旁(图1-3)。还有其他与“天”相连的字都是摄取了与天有关的图形风格与意思(图1-4)。

图1-1(左) 图1-2(中) 图1-3(右)

图1-4 其他与“天”相连的字

后来被称为“上帝”的“帝”字,一般被人们翻译为“天上的王”,并没有一个明显的在天上的形象。对于著名学者吴大澂(1835—1902)来说,“帝”字的图形符号应为花蕾形象(图2-1)。28这个字很像表示否定的“不”字,按照词源学的说法应是花萼或花托(图2-2)。可是这个词源学所解释的表示作为花萼/花托的“不”字已经不太用了,“不”字变为假借字,而作为花萼/花托的本义已经丧失。古文字学家们更愿意将此字解读为一捆燃烧的柴,象征一种殷商时期被称为“帝”(“禘”)的祭祀,表示祭祀时焚烧牺牲以奉献上天,而此词的由来则换喻了“天上之王”本身。因为花蕾的字解正好与殷人相信“天上之王”及自己祖先的信仰相符29,而花和花萼/花托的形象同时象征着一个有结果的未来,也隐喻着“父子”关系。不管怎么说,这里强调的所有观点都说明此字与拟人化因素相去甚远。在当时,也许只是作为占卜专家唯理性的记号,这些记号验证了占卜者的创造作为图形词汇的理性构成。这不是很简单的神话,而是一种相当有道理的创造。

图2-1 “帝”的图形符号

图2-2 很像表示否定的“不”字

同时有一些图形符号还体现了中国古人在语义学上的创造性。比如说表意文字“蓝”(图3),这个字应列入会意文字之列,也就是说这类字由两个或多个独体字组成,所组成的字形或字义合并起来表示该字的意思。“蓝”字是表意文字系统中出现较晚的字,按色谱算,蓝是从446到520,而绿是从520到565,这两种色合并在一起就是青色。(从词源学意义上讲这个字为草从井边长出,金文字形上面为“生”字,下面为“丹”字。而“丹”字是“井”字的变体。)图形符号“蓝”的造字只是为了表现一种蓝颜色(靛蓝或靛绿色),字的上方为“草”字,下方“监”字则为“人”“眼”与“盆”(古代盛水用的盆)三个部分的合体字,“监”表示在镜子里自己看自己面容。如果不是专家,很难分清靛蓝色和叶子颜色。表意文字的创造者们的思维逻辑是:用植物的颜色反射到盆里,从而可以从植物之中制造天蓝的颜色。为什么颜色会反射到盆中?因为在发明铜镜或银镜之前,人们使用濯水盆当镜子。30在洗手的同时,人们可以屈身看到反射在盆中的自己的面孔。濯水盆则应保持水平状,以免水洒出。从濯水盆的水中还可以看到屋子里的天花板及屋外的天。因此表意文字“蓝”字的构字方法可以让我们引申下去,产生一种联想,就像打水漂所产生的涟漪效应一样。

图3 “蓝”的结构

至于“天”的表意文字所反映出的智慧与技巧我们在此暂且不去讨论,我们先来关注一下在占卜学中“天”字所证实的一种从宇宙学到神学的替代关系。在这里我们可以比较一下西周中晚期的青铜器师询簋和公元前9—前8世纪西周著名的宗庙祭器毛公鼎的两段祭文,看一看“皇帝”与“皇天”的替代关系。在师询簋中是这样写的:“肆皇帝亡斁,临保我又(有)周,雩四方民,亡不康静……”31而在毛公鼎的一段祭文中是这样写的:“肆皇天亡,临保我有周……”32这里我们看到在相同位置上替代“帝”字的“天”字(毛公鼎应比师询簋的时间晚一些)。图形符号的“天”应属指事字——在表示象形性的图形上加一些指事性的原始符号以表示意义的造字方法。“天”字的原始符号为象形文字“大”(图4-1),表示一个伸开双臂、双腿站着的人,古人在其头上加一道小横线,或一个小的方形“口”字,就演变成了“天”字(图4-2)。在甲骨文中,这个图形如果不在这句话里,意思应该是人名或地名,而在这里它指的是“头”“头领”,这里是一种表示肢体的用语。(如在卜辞中表示头部生病了也用这个字。它亦可作为形容词“大”字的同义词。)我们在卜辞中可以找到作为“大雨”意思的这个字。许慎《说文解字》中给“天”字的定义为:“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33他的意思就是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天更高。

图4-1 象形文字“大”

图4-2 甲骨文“天”字

为了区分宇宙意义上的“天”与物质意义上的“天”,占卜者创造了一个表意文字“穹”。“穹”由“弓”形上加“穴”字构成。“弓”指弯曲,“穴”在词源学上意为帐篷,指空间,即这个“空间”的图形在一个“弓”形之上,也就是说指一个“弓”形的拱顶,即“天”。(这里“弯曲的空”也就是许慎所说的“天,颠也”。)换句话说,它去除了“帝”字(天上之王)所含有的宗教意味。而“帝”字和它的另一个同义字,即我们前边所讲到的“禘”字,均与祭天礼仪相关联,都是一种早于“帝”字(天上之王)出现的表示祭天的名称。毋庸置疑,这些祭祀仪式在当时其实都只是一种纯粹的形式主义的仪式,由宇宙学象征体系而非宗教来决定。

虽然我们说这种演变到周代(公元前9世纪左右)才基本完成,但我们刚才看到的例子已说明,长久以来,占卜学一直在其中起重要作用。演变开端是阴阳合历的去神话化方法。这个演变过程可以用甲骨文时代的甲骨文来验证。在这些甲骨文中,“天干”系统的参照是如何从十个太阳到十二个月亮(“地支”),即这十个太阳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的神话中转换出来的,表现在图像中的形象的转换又如何呢?

毫无疑问,为了让以旬为基础的社会性时间合理化,史前的中国人想象了十个太阳的神话故事,并从以朔望月为单位的循环体系即月历(阴历)中得到启示。其实这个“月”历系统敏锐地表现了它与前者的不同,同时又表明了它的系统本身与一个月二十九日的概念有关。这个时间的不同,反映了在阴历全年十二个月中每一个朔望月的天数与它之前和之后的朔望月天数都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在阴历的年份里每一个月月亮的升起与消失都不一样。原因就在于这每一个月的二十九天中每一天都因季节的推进或变化产生非常微小的变化。平年十二个月,有六个大月各三十天,六个小月各二十九天,全年共354天,日数少于一个太阳年。但在一旬这个短暂时间里,每一天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人们因此可以平行地从十二个月亮重复的表象中幻想出关于十个太阳的神话。而这十个太阳与十二个月亮的神话产生于同一个谱系逻辑。

神话的结尾是羿这个神射手射掉了多余的太阳。根据《淮南子》说法,在黄帝的神话传说时代,是羿建下了这个功勋。而根据另一个版本的神话传说,是黄帝时代一个叫容成的大臣创建了第一个历法。除去传说不说,古代中国历法的创造者应是占卜学家,也就是说占卜学科发展了历法科学。这门准科学最首要的发现是什么呢?是在这个六十为进制的历法中加入了神话所带来的最具宇宙意义的东西,即两个运转周期系列:太阳和月亮。这个历法实际上是两部分的结合,一建立在以太阳为基础的与天有关的十进位的旬系统,即天干;一建立在以月亮为基础的与地相关的十二进位的月系统,即地支。这两个系统相辅相成地组合成为紧密相连的大循环系统,即六十天为周期运转的、永不休止、周而复始的历法。天干地支是古代中国人创建历法时为了方便做六十进位而设出的符号,对当时人来说,其存在就像阿拉伯数字一样理所应当,而且后来将其用于地支概念上,即古人观察朔望月,发现两个朔望月约是五十九天。

天文学上完全没有这样的历法,所以每五年后必须要加时间,即置月。任何一个天象系统都不能解释六十进制的系统。它只是一个纯粹的抽象宇宙学概念。《左传》记载,公元前732年,晋国天文学家伯瑕曾用以下说法解释太阳和月亮的星象相交:“太阳和月亮的星象相交叫作辰,由此产生了太阳的运转与月亮运转的联系。”

天干地支的观念是根据去神话化的逻辑建构的。人们故意运用了一些抽象的表意文字去表现这两个观念。干支系统实际上并没有天文的现实性,而只是十分理想化的一种创造。当时,占卜学家看到了有天文现实性的一年十二次的日、月相会,于是他们认为应该还有甲子、乙丑等的十二次日、月相会的干支周。中国古代汉语词典中用图示方法去展示这些文字的词源,解释是混乱的。显示在神谕铭文当中的这些表示占卜时天文意义上的日期,要么是一些数字,如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任、癸,要么是因为不可能去创造二十二个表示天干与地支的简单文字而纯粹按声音假借的一些词,如“中、东、南、西、北”这样表示方位的词(图5)。这些假借的词从词源学意义上讲,本来象征某种意象,如“戊”和“戌”表示两种类型的斧子和戟,后来失去原有意象,而表示一些抽象东西,即在假借过程中彻底失去了它们的本义。

图5 “中东南西北”,表示方位词的甲骨文写法

我们发现了玛雅历法、印加历法与中国的六十进位制历法之间的相似性。中国历法就像两个啮合的齿轮互相咬合那样运转,十个天干的齿,随着十二个地支的齿而变动。这种历法的创制模式后来被推而广之,成为用于提供计数的工具。这些计数工具被广泛用于包括计年在内的种种活动。这一历法本身并不唯一,创始之初即有参照真实天文学意义上天份和月份的另一套历法体系与之并行。殷代占卜者已经知道如何计算日月历法(祭祀仪式历法),并能够精确地将年的概念分为三百六十五又二分之一天——彼时将“年”称为“祀”,为使一年的平均天数与回归年的天数相符,设置闰月、置闰。这种历法确实是一种想象,但是是一种合理想象。通过这种合理想象,占卜学代替了神话。这种想象是中国民间择日学和堪舆学的核心,至今仍然很有生命力,它计算人们的出行以及办各种事的日期,推算吉和凶。在如今的中国依然作为另一种历法,按照日常流动岁月,依六十年一轮的体系运转。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