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导言(代撰)
伟大的诗人,起步却可能极为平凡,莱纳·马利亚·里尔克便是这样一位诗人。1894年11月,即将满19岁的布拉格高中毕业生热内·马利亚·里尔克1在初恋女友瓦莉的经费支持下,自行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生活与歌》。次年进入布拉格大学后,他又自费办了一份文学期刊《菊苣》,在上面发表自创的诗歌和戏剧。这些作品和很多文学爱好者的处女作一样,敏感、热烈、天真却又刻意,因此当成熟的诗人日后再次打量这些文字,他很希望自己从未将它们写下。
进入大学的里尔克随着不断扩展的交游和眼界的拓宽,创作风格在两三年间便有很大的变化,尤其1896年始创于慕尼黑的组诗《基督/十一个幻象》以及1897年与莎乐美相恋后写下的诗集《为你庆祝》和《为我庆祝》,都呈现出内在的精神转变,他开始进入自己真正的艺术轨道。
1894年至1902年,是一段变化剧烈的成长期,本卷收录的便是里尔克在这段时期创作的作品,既有诗人自费刊行过的,也有原初的稿件,在诗人生前都没有正式出版,这其中有被他日后全盘否定的《生活与歌》,有《菊苣》的诗歌汇编,也有备受他本人珍视的《基督/十一个幻象》和《为你庆祝》,前者由于关涉宗教态度,被他藏而不发,后者则是专为情人莎乐美而作,按照莎乐美的意愿,生前不为外人所知。此外还有他所有的诗剧,篇幅均短小,基本都只构建一个场景,人物不多,或独白,或对话。诗人在此阶段的一些重要作品,比如《为我庆祝》《白衣侯爵夫人》《旗手》和《祈祷》,都分别拥有初稿和修订稿,初稿和修订稿之间的时间跨度长短不一,本卷将这些初稿也一并收录。而这些作品的终稿编排在全集的第一卷,因此读者若要了解里尔克的早期诗歌创作全貌,不妨将第一卷和本卷结合起来阅读。
在这些内容纷繁的作品当中,我们尤其需要加以关注的是几部重要作品的初稿。以《为我庆祝》为例,它创作于1897年11月初至1898年5月底,结集于跨越1898—1899年的冬季,初版于1899年,是经受住了诗人日后严格的自我审查的最早之作。里尔克本人相当珍爱这部诗集,在当年写给朋友们的信件中一再提及,将它称作是自己完成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书”。1908年,这位已经写下《新诗集》和《新诗续集》的大诗人重新翻阅十年前的旧稿,依旧肯定它的价值,因为它体现了自己摸索前行的道路,标志着当年那个文学青年终于从最初的幼稚中走了出来,迈向严肃的诗人之路。他感觉现在有能力将当年想说的话表达得更好,于是《为我庆祝》有了修订版,更名为《早期诗歌》,于1909年在岛屿出版社再版,日后又收在了里尔克作品全集的第一卷。
《白衣侯爵夫人》是里尔克创作的诗剧中最具神秘色彩且最令人费解的一部,也是诗人自己最器重的一部。它的灵感记载在1898年春天的《佛罗伦萨日记》当中,当时诗人在维亚雷焦度假,在海边客舍的阳台上,他无意间瞥见花园中出现一名黑衣兄弟会的僧侣,这春光中的死神般的形象激发了诗人的想象,他构想出一位充满渴望而又对于生活无力的白衣少女,构想出老人、孩童等等场景,以及以大海为前景生发出的对未知充满期待的氛围,于年底完成了这部剧的初稿。出版人容克曾经建议这部剧上演,虽然舞台演出最终未能如期举行,而诗人心知肚明,它绝对不会在剧院获得成功:“因为它的格调、语言和情节,都是那样孤寂。”这部象征主义的戏剧,它的语言超越了日常对话,它的暗示意味深长,一般的观众是无法理解和接受的。诗剧初稿1899年刊载在文艺期刊《潘神》上,六年之后,诗人对初稿加以大幅修改,将它与《为我庆祝》的修订本《早期诗歌》合在一本书中出版。对于这部诗剧和《早期诗歌》的内在关系,他在致基彭贝格的信中用了一个比喻:“它就像一块地毯,那些诗歌都是事先为它所做的编织试验和色彩试验。”《白衣侯爵夫人》的原稿和修订稿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体现了这位诗人在这几年中对于生活态度的转变。里尔克受比利时诗人梅特林克影响极大,曾经撰写过数篇关于梅特林克的艺术评论,在《白衣侯爵夫人》中,里尔克将其对梅特林克戏剧美学的理解完全付诸实现。有别于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情节剧,梅特林克的象征主义戏剧舍弃惊心动魄的情节,而力图在最简单、最日常的静态场景中展现普遍存在于人类内心的情感。在《日常生活的悲剧性》这篇文章中,梅特林克将自己的戏剧美学做了非常详尽的阐述,我们可以发现其中每一条原则都落实在了里尔克创作的这部象征主义诗剧当中:静止的生活场景,简单的人物(通常是女性、儿童、老人),巨大的内心情感(渴望、恐惧),意味深长的沉默,克制而指向灵魂的言语。此外,少女(介于成熟女性和孩子之间的阶段)、未被满足的爱、以陌生的面目出现在生活当中的死亡,这些出现在《白衣侯爵夫人》中的核心主题也不断变奏在里尔克一生的创作中。
与《白衣侯爵夫人》的寂寞不同,1899年秋夜的一阵突来的灵感带来的《旗手》却引领阅读风潮,成了里尔克家喻户晓的作品。它经过两次修改,现存三个版本。1912年岛屿出版社将修订稿选为袖珍本系列的第一本出版,三周之内竟销售了八千册。它的巨大成功是诗人始料未及的,他非常讶异,因为它虽以节奏感和青春气息俘获了众多读者的心,却始终未被诗人视为自己最优秀的作品。
1899年秋,确实是年轻的里尔克创作的一个高潮,这股创造力与数月前的俄罗斯之行不无关系。与莎乐美一道,里尔克第一次身处这个日后被他引为精神故乡的古老国度,所见的一切无不震撼他的心灵。归国后的日子里,除了《旗手》这个灵感插曲,他基本都沉浸在俄罗斯的艺术与传统赋予他的启示中。组诗《祈祷》便是这些启示的结晶,在几年后出版的三部曲诗集《时辰祈祷书》中,《祈祷》构成第一部分,易名为《修士生活之书》。《祈祷》以一位俄罗斯修士的口吻写成,这位修士既是一位画家,又是一位诗人,每日以绘制圣像和祈祷度日。这些诗作仿佛是他的日记,记载着他的心事,是他向上帝说的话。里尔克曾经对友人说,他庆幸自己在认识俄罗斯之前,首先到过佛罗伦萨,意大利为他领受宗教气息浓厚的俄罗斯做了铺垫。在佛罗伦萨,他见识了著名的画师安吉利科修士绘制的壁画,在小静修室专心画画的谦卑的修士形象从此进入他的内心,成为他的艺术当中的一个永恒的形象。古老的俄罗斯则进一步令他领悟到一个“幽暗”的上帝,俄罗斯传统的圣像艺术以及民众面对圣像虔诚祈祷的姿态,这两种几百年来未曾变化过的形式,给这位来自日新月异的西方世界的诗人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在《俄罗斯艺术》(1900年)这篇文章中,他将上述这两种形式形容为美丽而朴素的盘子,为虔信者和优异的艺术家而准备,永远能装下他们的一切。他认为上帝是在虔信者和艺术家的心中成长着,这个成长中的上帝必须通过人的存在、通过艺术家的工作而存在。
本卷收录的作品与里尔克的成熟之作在艺术价值上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却是一位伟大诗人最初的萌芽,因此具有无可否认的历史意义。在此不妨再次套用诗人所作的比喻:成熟之作就像一块地毯,这些早期诗歌都是事先为它所做的编织试验和色彩试验。
本卷译者王志红女士不幸因病逝世,由是代撰导言。
史行果
2020年10月于北京
1 里尔克原名René(热内),后改为Rainer(莱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