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经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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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説明

《孝經》是一篇集中闡述與“孝”相關主題的文章,以對話爲基本體式,問答的雙方是孔子及其弟子曾參。《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云:“曾參……孔子以爲能通孝道,故授之業,作《孝經》。”《漢書·藝文志》云:“《孝經》者,孔子曾子陳孝道也。”《孝經》符合春秋 戰國時代孔子與七十子對話這一類文體的典型特征。孔子與七十子、門弟子與再傳弟子之間的對話,流傳至今的有《論語》《禮記》《孔子家語》《孔叢子》中的很多篇目,這些篇目中有一些是孔子與弟子問答的真實記錄,另一些則是戰國儒生僞託孔子與弟子的對話而創作的篇章。無論是否確爲孔子及其弟子、再傳弟子的言論,它們都是經學文獻中所謂“記”“傳”一類最具代表性的篇章,構成春秋 戰國文獻非常重要的一個層次。

從《孝經》稱曾參爲“曾子”以及通篇條理分明的論述來看,它更接近於戰國時代僞託孔子及其弟子問答而寫成的這類文本,這類文本的代表有《禮記》中的《哀公問》《中庸》《禮運》《儒行》等著名篇目。雖然這類文本的内容不能説純粹是後人憑空創作出來的,但明顯經過了人爲地整理、修飾和添補,更多反映了戰國時代儒生的思想。《孝經》對於“孝”的系統論述,同樣也經過了類似的加工與再創作。

《呂氏春秋·察微》《孝行》兩篇都引述過《孝經》的内容,《察微》篇還提到了《孝經》之名,説明《孝經》的成書當在戰國晚期之前。從文獻流傳的角度來看,單篇文章單獨流傳,或者尚未形成固定篇目的數篇主題、性質相近的文章組合在一起流傳,是戰國時代文獻流佈的重要形式。漢代典籍中的不少篇目原先是單篇流傳的,近年出土的戰國竹書文獻很好地佐證了這類情況。郭店簡《緇衣》、上博簡《武王踐阼》都是單獨成篇的。到了漢代,經過戴德戴聖的輯錄,大量與禮相關的篇目被輯入小戴《禮記》。這些篇目雖然性質差異很大,但自此之後便以《禮記》之名整體流傳。還有一些未編入《禮記》的戰國漢代禮類文獻就逐漸亡佚了。《孝經》就其根本性質來説,也屬於《禮記》收錄的這一類述禮文獻。

“夫孝,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也。舉大者言,故曰《孝經》。”(《漢書·藝文志》小序)由於《孝經》所闡釋“孝”的義理與兩漢政治構建有著密切的關聯,其在初即得到廷的大力表彰。西漢時代,漢文帝設立《孝經》博士。漢宣帝曾師受《孝經》,並於地節三年(公元前67年)十一月下詔“其令郡國舉孝弟有行義聞於鄉里者各一人”(《漢書·宣帝紀》)。東漢時代,漢明帝曾爲“功臣子孫、四姓末屬别立校舍,搜選高能以受其業,自期門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經》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學”(《後漢書·儒林列傳》)。在這樣的政治思潮推動下,《孝經》保留了其在戰國時代單篇流傳的形式,成爲漢代儒家學者注釋研討的重要經典。

古文《孝經》孔安國《序》(後簡稱“《序》”)説:“及秦始皇焚書坑儒,《孝經》由是絶而不傳也。”説明《孝經》在秦代也屬於律絶禁的一類書籍。《隋書·經籍志》記載“遭焚書,爲河間顔芝所藏。初,出之,凡十八章”,《序》説 “至興,建元之初,河間王得而獻之,凡十八章”。可見,西漢首出的《孝經》文本是河間獻王所得的《孝經》。《漢書·河間獻王傳》稱“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説、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孝經》没有被《河間獻王傳》提及,大概是由於也被歸爲《禮記》一類,即“七十子之徒所論”的範疇,由六國古文寫成。大概由於河間獻王王廷儒生在將古文轉錄爲隸書過程中的誤識誤讀,《序》説獻王所獻的《孝經》“文字多誤”。在當時人看來,這部《孝經》是一個錯誤較多的版本。《序》説“河間王所上雖多誤,然以先出之故,諸國往往有之”,並且“先帝發詔稱其辭者,皆言‘《傳》曰’,其實今文《孝經》也”。由河間獻王所獻的首先改錄爲隸書的《孝經》,在西漢時代被稱爲“今文《孝經》”,在帝國内廣泛流傳。西漢皇帝所發詔書引河間獻王所獻《孝經》將之稱作《傳》,大概是因爲時人認爲《孝經》是 “孔子曾子陳孝道”的問答,屬於經典中“傳記”這一層次的文本,因此引作“《傳》曰”。這與《河間獻王傳》説所獻文獻“皆經、傳、説、記,七十子之徒所論”,正可相互發明。《漢書·藝文志》載西漢初年,“長孫氏、博士江翁、少府后倉、諫大夫翼奉安昌侯 張禹傳之,各自名家,經文皆同”。長孫氏江氏后倉氏翼氏張氏等諸家所傳的,無疑都是得自於河間獻王的《孝經》隸寫本。

《序》云:“後魯共王使人壞夫子講堂,於壁中石函得古文《孝經》二十二章。載在竹牒,其長尺有二寸,字科斗形。”《漢書·藝文志》云:“……唯孔氏壁中古文爲異。‘父母生之,續莫大焉’,‘故親生之膝下’,諸家説不安處,古文字讀皆異。”《孝經》的另一傳本古文《孝經》最初得自於魯恭王所壞的夫子講堂,共二十二章,與今文《孝經》十八章分章不同。許慎《説文解字敘》(今本《説文解字》卷十五上)云:“壁中書者,魯恭王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所舉《孝經》即指古文《孝經》。《序》記載:“三老孔子惠抱詣京師,獻之天子。天子使金馬門待詔學士與博士群儒,從隸字寫之;還子惠一通,以一通賜所幸侍中霍光甚好之,言爲口實。時王公貴人,咸神祕焉,比於禁方。天下競欲求學,莫能得者。每使者至,輒以人事請索。或好事者,募以錢帛,用相問遺。吏有至帝都者,無不齎持以爲行路之資。”根據《序》的説法,古文《孝經》由金馬門待詔學士與博士群儒用隸書寫定,整理的質量比河間獻王所獻的今文《孝經》要好。漢武帝寵信霍光,因此獨賜霍光寫本一通。這一隸寫本在長安“王公貴人”中流傳,却秘不示人。天下學士對於古文《孝經》的欲求由此愈切,以至於造成“每使者至,輒以人事請索”或者“吏有至帝都者,無不齎持以爲行路之資”的奇觀。對於古文《孝經》一書難求情形的描寫,雖有《序》擡高古文《孝經》的嫌疑,但也從側面反映了時人由於古文《孝經》整理隸寫更佳,從而看重古文《孝經》的實況。許慎之子許沖《進〈説文解字〉表》(今本《説文解字》卷十五下)云:“《古文孝經》者,孝昭帝魯國三老所獻。”霍光爲侍中在漢武帝 元狩(公元前122年至前117年)中,武帝公孫弘廣開獻書之路在此前的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孔子惠獻書當在此後不久。許沖或將武帝誤作昭帝,説《古文孝經》乃孔子惠獻於昭帝之時。

雖然古文《孝經》的隸寫本比今文《孝經》更爲可靠,但是却改變不了“河間王所上雖多誤,然以先出之故,諸國往往有之”的局面。西漢時代,今文《孝經》远比古文《孝經》流行。孔氏爲了破除一部分學者“反云孔氏無古文《孝經》,欲矇時人”的謡言,“發憤精思,爲之訓傳,悉載本文,萬有餘言,朱以發經,墨以起傳,庶後學者,覩正誼之有在也”,用朱墨二色寫成古文《孝經》之《傳》(即孔安國《傳》),從而鞏固了古文《孝經》 “今中祕書皆以三老所獻古文爲正”的地位。由此,魯國三老孔子惠所獻的古文《孝經》成了廷藏書的標準版本,而民間廣泛傳習的則是河間獻王所獻的今文《孝經》。

西漢初期發現的兩個由戰國文字寫成的《孝經》文本,經過不同的整理寫定的路徑,奠定了後世今文《孝經》與古文《孝經》兩大系統。其後今、古文《孝經》分别流傳。漢代傳習《孝經》的學者衆多,《漢書·藝文志》臚列了十一家,共五十九篇。其中《孝經古孔氏》一篇即指孔安國所傳的古文《孝經》二十二章,列於《孝經》類之首。《孝經》一篇則指今文《孝經》十八章,有長孫氏江翁后倉翼奉四家的傳本。《長孫氏説》二篇,《江氏説》《翼氏説》《后氏説》各一篇,爲四家對今文《孝經》的解説。《雜傳》四篇,當是西漢與《孝經》相關的四篇文獻,今已亡佚,源流不明。《安昌侯説》一篇爲安昌侯 張禹對今文《孝經》的解説。其餘的《五經雜議》十八篇、《爾雅》三卷二十篇、《小爾雅》一篇、《古今字》一卷、《弟子職》一篇,都不是《孝經》一類的文獻。班固注《五經雜議》即《石渠論》,《爾雅》《小爾雅》是故訓的匯錄,《弟子職》是今傳《管子》中的一篇。這些被《漢書·藝文志》歸於《孝經》類目,不知依據所在。

《隋書·經籍志》篇序云:“又有古文《孝經》,與古文《尚書》同出,而長孫有《閨門》一章,其餘經文大較相似,篇簡缺解,又有衍出三章,並前合爲二十二章,孔安國爲之《傳》。”此即傳《古文孝經》。此本至“劉向典校經籍,以本比古文,除其繁惑,以十八章爲定。鄭衆馬融並爲之注”,就是説東漢古文諸家所注的古文《孝經》是經過劉向整理的十八章本,分章與孔安國傳《孝經》二十二章本不同。劉向整理本《孝經》與今文做過校勘,因此文字與傳《古文孝經》也有小異。後來鄭玄所注的《孝經》即是此劉向本。(不過《隋書·經籍志》對鄭氏注《孝經》頗有疑義,認爲此本“相傳或云鄭玄,其立義與所注餘書不同,故疑之”。)另外,許沖《進〈説文解字〉表》云:“《古文孝經》……建武時,給事中議郎衛宏所校,皆口傳,官無其説。”説明劉向之後,《古文孝經》又經過衛宏的校勘。

朱彝尊《經義考》除了舉孔安國長孫氏江翁后倉翼奉張禹六家之外,補東漢傳《孝經》者:何休馬融鄭玄高誘宋均五家。根據許沖《進〈説文解字〉表》,許慎《説文解字》引用的《孝經》皆古文《孝經》,許慎又曾學《孝經孔氏古文説》。許沖之説頗爲可信,所謂《孝經孔氏古文説》,當即傳《古文孝經》,這是古文《孝經》及孔《傳》在東漢時期仍然傳習有序的明證。《隋書·經籍志》所錄的《孝經》著作存十八部,計六十三卷。《舊唐書·經籍志》載《孝經》二十七家。《新唐書·藝文志》錄《孝經》類二十七家,三十六部,八十二卷。可見《孝經》在 之間傳習廣泛,由此名家者衆多。另有畢沅《傳經表》、洪亮吉《通經表》、唐晏《兩漢三國學案》等表志,統計的時代更寬,所列注疏《孝經》學者更多。邢昺《孝經注疏序》云:“自西漢,歷,注解之者,迨及百家。”

《隋書·經籍志》著錄《孝經》孔安國傳一卷、《孝經》鄭玄注一卷。《隋書·經籍志》記載南北朝時期傳《孝經》與注《孝經》的流佈情況:“梁代 安國鄭氏二家並立國學,而安國之本,亡於亂。,唯傳鄭氏。至,祕書監王劭於京師訪得《孔傳》,送至河間 劉炫因序其得喪,述其議疏,講於人間,漸聞朝廷,後遂著令,與鄭氏並立。儒者諠諠,皆云自作之,非舊本,而祕府又先無其書。”以此觀之,早在隋代已有學者頗爲懷疑傳《古文孝經》的真僞,認爲傳非西漢 孔安國所作,而是出自當時學者劉炫的僞作。經過日本學者林秀一《〈孝經述議〉復原研究》的研究,可以斷定今傳本《古文孝經孔傳》成書在劉炫《孝經述議》之前,今本《古文孝經》的《傳》即便不是西漢 安國所傳的舊本,成書也不會晚於南梁時代。

邢昺《孝經注疏序》云:“至有唐之初,雖備存秘府,而簡編多有殘缺,傳行者唯孔安國鄭康成兩家之注,並有博士皇侃《義疏》,播於國序。” 開元初年,玄宗鑒於秘府所藏的《孝經》諸家注本“辭多紕繆,理昧精研”,“乃詔群儒學官,俾其集議”。左庶子劉知幾主張行用古文,辨説注《孝經》有“十謬七惑”;國子祭酒司馬貞斥責《傳》“鄙俚不經”,認爲是近儒妄作;其餘諸家《孝經》注解皆“榮華其言,妄生穿鑿”,因此不能抑,要求“注與傳,依舊俱行”。唐玄宗最終裁定“仍舊行用,注傳習者稀,亦存繼絶之典”。《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錄有古文《孝經》孔安國傳一卷、《孝經》鄭玄注一卷。

唐代爲《孝經》作注疏者衆多,有賈公彦魏克己任希古元行沖尹知章孔穎達王元感李嗣貞平貞眘徐浩等諸家見於書志。其中以唐玄宗注流佈最廣,對後世影響力最大。唐玄宗曾前後兩次親自注解《孝經》。第一次在開元七年至開元十年(公元719年至722年)間,玄宗“於先儒注中,采摭菁英,芟去煩亂,撮其義理允當者,用爲注解”。玄宗御注《孝經》完成於開元十年,《舊唐書·玄宗紀》載“六月辛丑,上訓注《孝經》,頒於天下”。又特令元行沖撰“《御注孝經》疏義,列於學官”(《舊唐書·元行沖傳》)。後來玄宗發現開元注《孝經》不够完善,重新“翦其繁蕪而撮其樞要”,“至天寶二年(公元743年)注成”,於天寶三年十二月,重新頒行天下,詔令民間必須家藏《孝經》一部。其後“仍自八分御札,勒於石碑”,《孝經》碑刊刻完成之後,立於長安城 務本坊國子監内,坐落在三層階梯狀石臺之上,故名曰“石臺《孝經》”(參見王慶衛:《石臺孝經》,西安西安出版社,2020年)。《舊唐書·經籍志》錄唐玄宗注《孝經》一卷,《新唐書·藝文志》錄唐玄宗《今上孝經制旨》一卷,當是同書異名。《敦煌經部文獻合集》經部之屬《孝經》中收錄《孝經注》殘卷一種,編號爲6019。此卷起《聖治章》“夫聖人之德”,至“不敬其親而敬愛他人親者”注“親其然”,一共十行,末三行上截缺頁。比對開元唐玄宗《孝經注》文,可以斷定此殘卷即其殘本,經文、注文基本相同。

經過五代時期的變亂,傳《孝經》及注《孝經》又都重歸亡佚,唐玄宗御注《孝經》逐漸成爲主流。宋太宗 雍熙元年(公元984年),日本 奈良 東大寺高僧奝然出使中國,獻注《孝經》。另據馬雍《宋范祖禹書古文孝經石刻校釋》所述,内府尚藏有古文《孝經》的白文本。司馬光根據廷祕府所藏古文本作《古文孝經指解》,范祖禹作《古文孝經説》(今傳本《古文孝經指解》是司馬光范祖禹兩家與玄宗注的合編本,與此不同),這兩部書成爲北宋時期最重要的《古文孝經》研究著作。范祖禹書寫的《古文孝經》於南宋刻石於大足北山之上,馬衡考訂《古文孝經》上石“在孝宗之世”(大足石刻避南宋 孝宗 趙眘“慎”字諱),舒大剛則定刻石時代爲“孝宗之孫寧宗初政,即公元1194年前後”。馬雍大足石刻范祖禹書《古文孝經》“可稱唯一最早之古文本”,是後來流傳的本《古文孝經》的祖本(參見金良年:《孝經注疏·校點前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大足石刻《古文孝經》刻於《趙懿簡神道碑》龕内左右石壁及外龕左右崖壁,分刻在六塊石面上。共六十六行,分二十二章,楷書竪刻。篇首標“古文孝經”四字,滿行二十八字,除去分章圓圈、末行題款及空字,經文一千八百十五字。其中第二十章《諫爭章》無“言之不通邪”五字。舒大剛認爲這五字是宋代 司馬光撰《古文孝經指解》的注文,並非《古文孝經》的原文,而今傳司馬光《指解》本《古文孝經》、日本傳《古文孝經孔傳》均將此句篡入經文。因此斷定今傳司馬光《指解》本《古文孝經》、日本傳《古文孝經孔傳》的成書當在大足石刻范祖禹書《古文孝經》之後,並非《古文孝經》的原貌。舒大剛進而認爲“這份刻於南宋的石本《古文孝經》,是目前發現最早的《古文》刻本,它是真正的‘本’”,並可以“推知今傳司馬光范祖禹注本《古文孝經》的原貌,判斷日本傳《古文孝經孔傳》的真僞”。言下之意,由於“壓根兒不知道刻《古文孝經》的存在”,日本傳《古文孝經孔傳》是“日本造僞者”所造的僞書(參見舒大剛:《中國孝經學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實際上,日本最早的《古文孝經孔傳》傳本爲日本 承安四年,即南宋 孝宗 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的鈔本,比舒大剛所斷的書《古文孝經》上石時間還要早近二十年。即使以建久六年(公元1195年)轉寫本計算,與舒氏所斷大足石刻上石時間也相差無幾。從時間上説日本傳《古文孝經孔傳》爲僞書並不能成立。更重要的是,斷定日本傳《古文孝經孔傳》是否爲僞書的主要問題在於判斷《孔傳》是否爲僞,而非以經文的異同爲唯一標準。實際上,大足刻本、傳本《古文孝經孔傳》在經文上的出入並不多(參見此整理本《古文孝經》)。傳本是在日本知識階層之間輾轉抄寫的,發生訛變和篡入的可能性較大,忠實性勢必要比中國所傳刻本低一些。林秀一的《〈孝經述議〉復原研究》無疑已經説明,日本傳《古文孝經孔傳》的傳文成書於劉炫《孝經述議》之前,在此基礎上懷疑其經文的整體真實性恐怕是求之過深了。

傳《古文孝經》及注《孝經》在日本皆有傳本。日本學者認爲《孝經》傳入日本的時代在隋代初年或者更早一些。古文《孝經》傳入日本後,世代相傳,源流清晰,版本迭出,俱可驗按。目前所知日本所存古文《孝經》版本非常多,比較早的有根據承安四年(南宋 孝宗 淳熙元年)鈔本轉寫的建久六年(南宋 寧宗 慶元元年,公元1195年)古鈔本。日本學者林秀一《〈孝經述議〉復原研究》列舉了仁治二年(公元1241年)鈔本(京都 内藤乾吉氏藏)、建治三年(公元1277年)鈔本(京都 大原三千院藏)(以上兩種被日本國定爲“國寶”)、弘安二年(公元1279年)鈔本(文政六年舊福山藩主阿布正精模刻,原本在弘化三年[公元1846年]燒毁)、永仁五年(公元1297年)鈔本(宮内府圖書寮藏)、元亨元年(公元1321年)鈔本(宮内府圖書寮藏)、元德二年(公元1330年)鈔本(宮内府圖書寮藏)、鐮倉時代鈔本(高野山 寶壽院藏)、正平十三年(公元1358年)鈔本(京都 上賀茂神社藏)、永亨八年(公元1436年)鈔本(宮内府圖書寮藏)。日本學者阿部隆一《〈古文孝經〉舊鈔本研究(資料篇)》所舉日本國藏《古文孝經》相關校勘文獻更爲衆多,相關資料多達六十六種。日本 享保十七年( 雍正十年,公元1732年),日本學者太宰純根據足利學校所藏古鈔本,並以“數本校讎,且旁及他書所引”,刊刻了傳《古文孝經》。此書由汪翼蒼訪得,帶回國内,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收入第一册。日本 昭和十七年(公元1942年),劉炫《孝經述議》古鈔本在日本古代經學世家清原氏留下的一批資料中被發現(現藏於京都大學圖書館)。日本學者林秀一利用各種古鈔本撰成《〈孝經述議〉復原研究》一書,有力駁斥了劉炫僞作《傳》的説法,肯定了今傳本《傳》成書於梁代以前。

鄭氏注《孝經》傳入日本後同樣傳承有序,鈔本衆多,得到了日本儒學學者的廣泛傳習。日本 注《孝經》的源頭是唐代 魏徵所編的《群書治要》中收錄的注《孝經》,此版本後從日本傳《群書治要》中抽出單行,而《群書治要》在中國早已亡佚。日本 元和二年( 萬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德川家康金澤文庫中發現《群書治要》古鈔本,以朝鮮銅活字排印。整理者所見的日本傳《群書治要》有天明七年(公元1787年)的刻本。日本 寬政五年( 乾隆五十九年,公元1794年),岡田挺之根據《群書治要》刻本刊出注《孝經》。其後此本傳回中國鮑廷博將其收入《知不足齋叢書》第二十一册。注《孝經》除了出自日本傳《群書治要》的各版本,還有清代 王謨袁鈞陳鱣嚴可均臧庸黃奭中國學者輯錄的各種輯本。其後,晚清 皮錫瑞依輯本作《孝經鄭注疏》,成爲清代 注《孝經》研究的集大成之作。馬宗霍評價皮氏《孝經鄭注疏》云:“)注湮廢已久,嚴氏可均)粗加理董,其緒未宏,得(錫瑞疏,而後鄭君《孝經》之學於以大闡。”不過,由於皮錫瑞受到人對日本注《孝經》不信任的影響,其所著《孝經鄭注疏》仍以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輯錄的注《孝經》爲底本,因而降低了此書的校勘成就。

20世紀以降,敦煌藏經洞發現了很多 時期《孝經》的殘卷,根據張湧泉主編的《敦煌經部文獻合集》中群經類《孝經》之屬的整理,共有二十七種白文無注的《孝經》殘卷(其中部分含有鄭氏《序》,屬於注《孝經》系統,編連後爲包括底卷、甲卷至戌卷共二十二種),共有九種含有注文的注《孝經》殘卷(編連後爲包括底卷、甲卷至己卷共七種)。編號爲3698(存鄭氏《孝經序》及《孝經》全文,共八十八行)、3416C(存九十八行)、2545(存六十一行)、3372(存七十九行)、1386(存九十八行)、728(存九十五行)、2715(存六十七行)等白文《孝經》殘卷所存行數較多;編號爲3428、2674的兩種注《孝經》殘卷(編連後存八十八行)所存行數較多。這兩類《孝經》殘卷基本可以恢復注《孝經》經文的全貌以及部分注文的原貌(具體參看許建平撰寫的《敦煌經部文獻合集》中的群經類《孝經》之屬《題解》)。經過比對,可以證明日本源自《群書治要》的鄭注《孝經》不僞。

日本鈔本、刻本傳《古文孝經》及注《孝經》在清代傳回中國之後,對兩書的質疑聲不絶於耳。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説日本傳《古文孝經》“淺陋冗慢,不類儒釋經之體,並不類以前人語……有桀黠知文義者,摭諸書所引《傳》,影附爲之,以自誇圖籍之富歟!”阮元在《孝經注疏校勘記》中認爲,日本回流傳《古文孝經》“荒誕不可據”;日本刻本注《孝經》“此僞中之僞,尤不可據者”。然而根據前舉的這些資料,説鈔本傳《古文孝經》與源自《群書治要》的注《孝經》爲日本人僞作,是站不住腳的。不但這兩部書在日本傳承有序,還有劉炫《孝經述議》及敦煌殘卷《孝經》可以佐證(詳見胡平生《日本〈古文孝經〉孔傳的真僞問題——經學史上一件積案的清理》[《文史》二十三輯,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以及胡平生《孝經譯注》中《〈孝經〉是怎樣的一本書》[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的討論)。至於傳《孝經》是否是孔安國原《傳》,注《孝經》作者是鄭玄還是鄭小同——抑或“鄭氏家學”,皆不影響兩個傳本在以前已經存在,並在《孝經》注疏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

本次整理《孝經》古注,選擇了以上所論三個最重要的注本,一是舊題孔安國傳《古文孝經》,二是舊題鄭氏《孝經注》,三是唐玄宗 李隆基《孝經注》。收錄唐玄宗注《孝經》主要是因爲此注參用《傳》、《注》,並且廣采韋昭王肅劉劭劉炫陸澄 以前學者的注解,有利於讀者瞭解 時期諸多《孝經》舊注的面貌。

《知不足齋叢書》第一册收錄日本學者太宰純校勘整理的《古文孝經孔傳》,此本廣泛吸收了日本流傳傳《古文孝經》各本優點,是一個影響比較大的本子。本次整理,整理者以《知不足齋叢書》翻刻太宰純《古文孝經孔傳》爲底本,以重慶 大足 宋代石刻范祖禹書《古文孝經》(後簡稱“大足本”)、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 清原文庫鐮倉傳《古文孝經》鈔本(後簡稱“船橋本”)、早稻田大學日本 延享元年(公元1744年)菅愷《古文孝經》鈔本(後簡稱“延享本”)、日本 栃木縣 足利學校藏《古文孝經》鈔本(後簡稱“足利本”)爲參校本。另參考了舒大剛《試論大足石刻范祖禹書〈古文孝經〉的重要價值》中大足本的釋文以及林秀一《〈孝經述議〉復原研究》(參看[日]林秀一撰,喬秀岩葉純芳顧遷整理:《〈孝經述議〉復原研究》,武漢崇文書局,2016年)的相關成果,加以校勘整理。

鄭玄注《孝經》以日本 天明七年《群書治要》所收錄的鄭玄《孝經注》(後簡稱“天明本”)爲底本,以日本 寬政本《孝經鄭注》(後簡稱“寬政本”)、《知不足齋叢書》第二十一册《孝經鄭注》(後簡稱“知不足齋本”)爲參校本。另參考《敦煌經部文獻合集》經部之屬《孝經》類一卷並《序》(許建平整理,後簡稱“《合集》本”)的相關成果,加以校勘整理。《合集》本底卷據縮微膠卷錄文,以甲至戌卷及中華書局影印阮元刻《十三經注疏·孝經注疏》爲校本。若無需要特别説明的情況,本次整理不再對敦煌殘卷各本的異同單獨出校記,具體可以參看《合集》本的校勘記。

以降,李隆基注《孝經》流傳最爲廣泛、傳本最多。本次整理以 開元六年所刻的石臺《孝經》(後簡稱“石臺本”)爲底本,以《古逸叢書》覆舊鈔卷子本 開元御注《孝經》(後簡稱“開元本”)、開成石經《孝經》(後簡稱“開成石經”)、《四部叢刊》刻傳是樓 岳氏本《御注孝經》(後簡稱“影 岳氏本”)及嘉慶二十年江西 南昌府學阮元《重刊宋本孝經注疏附校勘記》(後簡稱“刻本”)爲參校本。另參考《敦煌經部文獻合集》經部之屬《孝經》中《孝經注》(《聖治章》)殘卷的相關整理成果,加以校勘整理。

本次整理過程中,徐淵幫助撰寫了《整理説明》中關於《孝經》古、今文流變以及傳《古文孝經》辨僞的段落。還得到了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 許建平老師、蘇州大學中文系 顧遷兄、西安碑林博物館 王慶衛兄的指教和幫助,在此並致謝忱。由於整理者水平有限,整理本一定有不少錯訛,請方家不吝指教。

陸 一

二〇二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