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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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是卢梭在世的最后两年的作品,开始写作于1776年秋,到1778年4月写到《第十次散步》,未终篇即于是年7月2日猝然长逝。在卢梭的作品中,这是抒情意味最浓的作品之一。卢梭爱“孤独”,他在1762年1月4日致马尔泽尔布的信中说:“我生来就对孤独和寂寞有一种天然的爱。”卢梭爱“散步”,他的几部主要著作都是在散步时构思和写作的;他在《我的画像》片断35中说:“我只有在散步的时候才能写作,在其他时间,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这部作品有一个零零星星写在27张扑克牌上的写作提纲。他在第一张扑克牌上写道:“要真正按这个集子的标题写,我应当在六十年前就开始写了,因为我整个的一生,只不过是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由我每天散步时分章分段地做。”(本题解中的三处着重号是译者加的)——译者

第一次散步

我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已孤零零地孑然一身,除我自己以外,既无兄弟,又无亲友,也没有可与之交往的人。人类当中最愿与人交往和最有爱人之心的人,却被人们串通一气,排挤在千里之外。他们怀着刻骨的仇恨心,想方设法要用最恶毒的方法折磨我多愁善感的心灵,并粗暴地断绝了与我的一切联系。不过,尽管他们这样对我,我也还是爱他们的。他们只有违背良知,才能躲避我爱他们的心。现在,他们既然不愿意我爱他们,他们在我心目中就是陌生人了,就是不相识和不相干的人了。但是,就我来说,尽管摆脱了它们,摆脱了一切,我自己又成了什么样的人呢?如今,我要探索的,就是这个问题。不幸的是,在探索这个问题之前,还须对我现在的处境做一个简短的回顾。只有经过这番回顾之后,我才能由谈他们转而谈到我。

十五年来指1762年他的《爱弥儿》发表以后的十五年来;该书出版后,不仅遭到查禁和当众焚毁,而且卢梭的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胁:听到巴黎高等法院发出逮捕令的消息后,卢梭连夜出逃,开始长达8年的流浪生活,直到1770年才返回巴黎。——译者,甚或更多的时间以来,我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况;在我看来,整个事情好像是一场梦卢梭在《第七次散步》开头第一句话中说道:“我刚刚才开始描写我这长长的梦,我就觉得好像是快要写完了似的。”把这两句话中的“梦”加以比较,就可看出,它们表述的心情各有不同;一加细读,令人玩味。——译者。我总觉得我患了消化不良症,使我深受其苦;我的睡眠不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因此,巴不得赶快醒来,去会会朋友,以减轻我的痛苦。是的,毫无疑问,我那时一定是不知不觉中从清醒陷入沉睡,从生奔向死。我不知道是怎样被排除在事物的正常秩序之外的;然而我发现,在离开那个秩序之后,我立刻又跌入了一个难以言状的混乱状态中: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愈是思考我当前的处境,我愈不明白我身在何处。

唉! 我那时怎么能预见到我未来的命运呢?我哪里想象得到我今天会落到如此地步呢?我善良的心怎么能料到:同是过去的我和今天的我,会被人们一口咬定是魔鬼,是投毒犯、杀人犯和人类的灾星呢?我怎么能料到我会成为坏蛋捉弄的对象和来往的行人用吐唾沫的方式向我打招呼呢?我怎么能料到整整一代人个个都巴不得把我活埋才好呢?当这种奇怪的剧烈变化发生的时候,我毫无准备,因此我开始被弄得惊惶不已。我心情的激动和恼怒,使我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直到十年指十年前,即1766年,卢梭在英国伍顿居住期间,与休谟发生争吵;卢梭怀疑休谟与巴黎的法国《百科全书》派哲学家勾结起来陷害他。——译者以后才逐渐恢复平静。在这段期间,我行事一错再错,一误再误,干了一桩又一桩的蠢事;由于我的考虑不周,举措失宜,我给我的命运的主宰者们指埃皮奈夫人、格里姆与霍尔巴赫等人。卢梭用这样的措辞指他们,在他的自传性著作中曾多次出现,例如在《忏悔录》第10卷中说“支配我的命运的那些人”。——译者提供了许许多多口实,让他们巧妙地用来使我从此沉沦,永无翻身之日。

我曾经做过短时间的斗争,然而,尽管我拼命挣扎,但毫无成效。我既不懂斗争的技巧,又缺乏斗争的策略;既无心计,又欠谨慎,而且直来直去,匆匆忙忙急躁行事,因此,我愈是斗争,反而愈陷入困境,让他们一而再地不断抓住新的把柄,不放过任何一次打击我的机会。当我最后感到我的一切努力终归徒劳,白白使自己连遭损失的时候,我发现,我最后能采取的唯一办法是:一切听从我的命运,再也不要和必然之事抗争。我发现,这种听从命运安排的办法,使我得到了宁静,从而能补偿我遭受的种种痛苦,而且又可避免又艰难又毫无效果的继续斗争。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有助于我心灵的宁静。在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仇恨我时,那些迫害我的人因急功近利,反而忽略了一个办法,没有使用。这个办法是:他们应当巧妙安排,使他们取得的成功一点一点地逐渐发挥作用,从而使我无时无刻都感到接连不断地遭到新的打击和受到新的创伤。如果他们善于策划,使我有一线希望的错觉,他们反而会使我受他们的掌握,收发由心。他们可以制造某些假象,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我也将每每因希望落空,心里备受煎熬。可是,他们一下子把他们的手段全都使完了,在使我毫无招架之力的同时,他们也黔驴技穷了。他们对我的诬蔑、贬损、嘲笑和羞辱,虽不能有所缓和,但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了;我们双方都失去了战斗力: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增加我的痛苦,而我也没有办法逃脱他们的网罗。他们是如此之迫不及待地巴不得一下子使我的苦难达到极点,以致把人间的一切力量和地狱的一切诡计都使用净尽,便再也找不到什么更恶毒的办法了。身体上的创伤不但没有增加我的痛苦,反而分散了我心灵受到的压抑。他们虽然把我弄得大声喊叫,但却使我免于暗暗呻吟;我的身体受到了摧残,但却免去了我的心受摧残。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怕他们的?他们既然没有什么办法使我的处境更加恶化,他们也就没有办法使我感到更加恐慌。不安和畏惧,这两种痛苦的心理我已完全摆脱,因此,我从此将永远感到轻松。现实的痛苦,对我的影响不大:对于我眼下的痛苦,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办法加以克服;但是,对我所担心的未来的痛苦,我就无能为力了。我这像脱缰的野马似的想象力把它们综合起来,反复琢磨,由此及彼地多方设想。等待痛苦,比真正受到痛苦给我的折磨更难受一百倍;威胁要打击,以打击本身更可怕得多,因为,在真正受到打击之后,就可对它们的程度作出正确的评估,而不必胡思乱想,担惊受怕地妄加揣测。

我心中恢复往日平静的时间,到今天还不到两个月。尽管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而且还满怀希望,但这个希望时而浮现在我眼前,时而又离我而去,搞得我心绪不宁,时忧时喜。突然,一件从未料到的令人伤心的事情指1776年8月2日孔迪亲王的猝然死亡。亲王与卢梭的私交甚笃:1762年《爱弥儿》出版后,巴黎高等法院发出逮捕卢梭的命令,这一消息就是亲王透露给卢梭,使他得以及时出走,逃脱厄运。孔迪虽身为贵族,但有共和主义思想,在卢梭遭遇困难时,曾多次给他以庇护,因此卢梭把恢复名声的希望,完全寄托于亲王的帮助。——译者把我心中的一线希望全都扫除干净,使我看到我的命运今生将万劫不复,再也无法挽回。从这个时候起,我决定一切都听天由命;如此决定之后,我的心才又重获安宁。

当我发现他们布置的网罗是如此之大以后,我便永远放弃了在我生前把公众重新争取到我这边的念头;即使公众的态度反过来倾向我,那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们枉自转向我这边,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由于他们的行为使我感到轻蔑,因此我和他们交往已没有什么意义,甚至是一种负担:我孤单一个人,比和他们在一起,更愉快一百倍。他们把我心中对与人交往的乐趣,已消除干净;在我这个年龄,他们再也不可能使我的这种乐趣重新萌生;现在已为时太晚了。不论他们今后对我是好还是坏,我都毫不在乎;不论他们做什么,对我来说,我的同时代的人都永远与我无关了。

但是,我对未来还是抱有希望的:我希望更优秀的一代人将仔细检验这一代人对我的评判和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从而充分揭露他们的行径,并彻底看清楚我是怎样一个人。正是因为我抱有这个希望,所以我才写我的《对话录》“对话录”是副题,这部作品的全称是《卢梭评让-雅克——对话录》,是卢梭用对话体写的一部自传性著作。——译者,并使我想尽种种办法,试图把这部作品留诸后世。这个希望尽管很渺茫,但它使我的心跟我想在这个时代寻找一颗正直的心的愿望是同样的激动。我把希望寄托于未来,孰料此事也同样使我成了今天的人们的笑柄。在《对话录》中,我已经讲了我是根据什么理由产生这一期待的。我的估计完全错了。幸亏我及时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我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还能找到一段非常安宁和绝对闲适的时间;这段时间开始于我现在所谈的那个时期指开始于孔迪亲王死后的时期。亲王死后,卢梭想恢复名声的希望完全破灭;正是由于这一希望的破灭,他反而心境灵静,不抱任何幻想,完全听天由命。参见本书正文第6页译注①。——译者;我有理由相信它将再也不会被中断。

刚刚在几天前,我又重新思考了一下,结果发现,我对公众之会回过头来倾向于我的估计,是大错特错了,甚至是下一个世纪的公众,也不会倾向于我,因为他们都是按照那帮引导他们的人的眼光看我的;而引导他们的那些人,是一拨又一拨地不断从那个憎恨我的群体中产生的:个人虽然死了,但群体没有死,他们原来的那些看法还依然存在,他们像魔鬼附身似的仇恨心还照样在活动。即使我的敌人作为个人全都死光了,但医生和奥拉托利会会员总还有活着的。即使迫害我的只是这两个群体,我估计,在我死后,他们也不会让我得到安宁,他们也会像我在生之时那样对我。也许,由于时代的变迁,我真正得罪过的医生们会平静下来,不再恨我;但我曾经爱过、尊敬过和信任过而从未冒犯过的奥拉托利会会员,这些基督教的教徒和半僧侣似的人,是绝不会手下留情、就此罢休的。由于他们自己的不公正而造成的我的罪过,他们反而自以为是,不原谅我,因此,被他们千方百计加以笼络和煽动起来的公众,也将同他们一样,是不会偃旗息鼓、就此收兵的法国的奥拉托利会创办于1611年。卢梭在蒙莫朗西居住期间,与该会会员多有来往,如《忏悔录》第11卷中提到的阿拉曼尼与芒达尔就是“奥拉托尼会的先生”。1762年5月,卢梭送了一本《爱弥儿》给他们,这些“先生们”就开始与他疏远,于是卢梭便怀疑他们站到他的敌人那边去了。——译者

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结束了。人们从此既不能对我有所助益,也不可能对我有所不利。在这个地球上,我既不希望什么,也不害怕什么:我在地狱的最深处,反而最宁静;虽然成了一个可怜的倒霉鬼,但却和上帝一样,对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

从此以后,对我身外的事物,我都毫不过问。我在这个世界上既无亲友,又无兄弟。我虽居住在这块土地上,但却好像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掉下来的人。虽说我周围有一些我熟悉的事物,但它们无非是一些令我伤心和痛断肝肠的东西。我不想看我周围的一切,因为它们没有一样不是使我感到鄙弃,便是使我感到痛苦。因此,应当马上把这一切使我感到难过而又无益的令人心酸的事从我心中彻底排除,既然我只有在我自身才能找到几许安慰、希望和宁静,我便应当独自一人安度余生,只依靠我自己和关心我自己。正是在这种心情下,我才又接续写我的《忏悔录》,真诚和严格地审视我自己。我要把我一生最后的时光用来研究我自己;我要及早准备我应当向我自己作出的总结。现在,让我们全身心地投入与我的心灵进行的亲切的对话,因为,只有与我的心灵的对话,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我进行的。我要对我内心的活动进行缜密的分析,把它们清理出一个很好的头绪,改正其中尚存在的缺点。我这样潜心思考,不至于完全没有用处;尽管我在这个世界上已不可能再作出什么贡献,但我绝不会浪掷我余下的时光。我每天散步的闲暇心情,往往充满了令人神往的对往事的回忆;遗憾的是,我把它们差不多都忘记了,因此,我要用笔赶快把我还能想起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以便今后拿出来重新阅读时,能从中得到快乐的享受。我要把我过去的不幸、我的迫害者和我受到的屈辱通通忘记,只回忆我的心配享受的奖励。

这些记录,严格说来,只不过是我的梦的不完整的日记。其中有许多地方是谈我自己,因为一个孤身进行思考的人,必然是大部分时间都思考他自己的。不过,在我散步的过程中,在我的头脑里一闪而过的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也将在我的记录中有一席之地。我认为事情是怎样经过的,我就怎样陈述,而且,事情与事情之间,没有多少联系,同昨天的看法与明天的看法通常无多大联系是一样的。不过,通过我的头脑在我所处的奇特环境中每天得到的感受和想法的影响,我必然会对我的天性和性格产生一种新的认识。因此,可以把这些记录看作是我的《忏悔录》的附录,不过,我并不给它们冠以这样的标题,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值得用这样标题的话要说。我的心在逆境的洗涤下,已得到净化;即使细心观察,也很难发现在我心中还残存有什么应当受到指摘的倾向。既然我在尘世的爱已完全从我心中消除,我还有什么要忏悔的呢?我既没有什么可称赞的,也没有什么可谴责的;今后,我在人类当中已形同虚无;既然我和他们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又没有真正可与之交往的人,所以我只能是这个样子。既然我做的好事没有一件不变成坏事,我的每一个行动不是使他人,便是使自己受到伤害,那么,彻底抽身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要尽力按我的这个选择去做。不过,我的身虽闲,但我的心还在活动:它还在产生情感和思想。它内在的生命力,似乎由于我在世上的一切利害关系已经断绝,反而有所增长。对我来说,我的肉体完全成了一个累赘、一个障碍,我要及早尽我的所能摆脱它。

如此奇特的一种处境,当然是值得加以研究和描写的。我将把我今后的闲暇时间用来做这项研究工作。为了把这项工作做好,就需要有条不紊地按部就班地进行。然而这是我力所不能的事情,而且我愈是这样做,反而愈是偏离我的目标,因为我的目标是:要把我心灵的变化和一个接一个的变化过程向我自己作一个详细的描述。我将像物理学家逐日记录每天的天气变化那样,在我自己身上从几个方面进行这项工作。我要把气压表放在我的心上,这样有针对性地长时间反复进行这项工作,必将使我获得与物理学家同样精确的结果。但是,我并不把我的工作做得那样细,我只满足于对它逐日作个记录,而不条分缕析地归纳成什么系统。我要写一本蒙台涅写的那种书,但我的目的却与他的目的相反,因为他的《论文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卢梭对蒙台涅说的这个话,有失偏颇,因为蒙台涅在他的《论文集·致读者》中说,他的这部作品“主要是奉献给我的亲友”,而不是“为了讨好公众而作此书的”。(参见《法国散文精选》,李平沤选编,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译者,而我逐日撰写的文章则是写给我自己看的。如果我在接近辞世的垂暮之年还能怀着我现在的心情读我记述的文字,必将使我回想起当初写作时的无穷兴味,从而使我过去的时光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可以说,这样就等于是让我再次经历我的一生。尽管有人对我进行排斥,但我依然知道如何领略社会生活的乐趣;因为,虽然衰老之年的我和另一个时代的我在一起,但也如同和一个年龄比我小的朋友一起聊天。

我以前写《忏悔录》和《对话录》时,是始终怀有无限忧虑的,因此千方百计地加以隐瞒,以期使之不至于落入我的迫害者的贪婪的手,而能传诸后世。但现在写这部作品时,我已经没有这种折磨我的不安的心情了,因为忧虑不安是没有用的;何况使它们广为人知的愿望在我心中也早已熄灭,所以,对我的作品和我的清白的诸多见证将遭到何种命运,我都泰然处之,抱无所谓的态度;也许,对我的清白的见证,早已被他们清除干净了。目前,尽管有人在窥探我的行动,对我所写的这些文字深感不安,想方设法要夺取,要扣压,要篡改;这一切,我毫不在乎;我既不隐藏它们,也不出示它们。即使有人在我在生之时把它们夺走了,但他们不可能夺走我写作的乐趣和我对作品内容的记忆;他们尤其不能夺走我孤单一人潜心思考的能力:我这部作品,就是我潜心思考的结果,而潜心思考的源泉是只有随着我的才情的枯竭才枯竭的。现在想来,如果从我早先的灾难开始发生之初,我就懂得不和我的命运抗争,采取我今天采取的办法,那么,他们这些人的种种努力和布置的机关,就不会对我发生什么作用了,就不会像他们后来那样处处取得成功,玩弄种种伎俩扰乱我的安宁。不过,尽管他们对我受到的屈辱拍手称快,尽管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们无法阻止我享受我的天真,安详地度过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