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中国田赋之沿革
中国以农立国,田赋为国用之根本,上古国用,悉取给于赋。盖当时尚为实物经济(Natural wirtschaft)时代,无需于货币也。至周相传始有杂征,——《周官》九赋,七曰关市之赋,八曰山泽之赋,——为后世通过税及矿税、渔业税之滥觞;周代以前,则未闻也。
自来言上古制度者,皆根据于《周礼》。《周礼》一书,近人以其制度划一整齐,近于理想,疑为后人伪造,或从未实行者。惟即使系后人伪造,但所以有此理想,必先有其背景;况井田经界之制,千乘万乘之别,战争与田制,互有密切关系,著于古籍,彰彰可考。故《周礼》一书,在经济思想史上,仍不失其为重要之史料;况后世王莽复井田,公田私田之争,历汉、魏六朝而不决;北周行周礼,官制典章,全仿前代,其影响固又不止秦、汉以前而已。故本节本此眼光,虽认为该书未必真为周制,仍略述《周礼》中之田赋如下:
《周礼天官》,太宰以九赋敛财贿,载师掌任地之法。其关于田赋之制度见表1-1-1:
表1-1-1 《周礼》中田赋制度
郑注云:邦中在城郭者,四郊去国百里,邦甸去国二百里,家削三百里,邦县四百里,邦都五百里。其国税轻近而重远者,近者多役也。盖周制以什一为天下之中正,以田赋与力役,互为消长。重征山泽之赋者,重征商人,劝人民务本而不求末也。由此观之,《周礼》之田赋为收益税,以征收收益百分之十,为天下之中正,尚未进于货币经济之时代也。
与古代赋税制度有关系者,则为井田制度。按井田制度,近人颇多怀疑,以为或系一种理想,从未见诸实行,故孟子有孟子之理想井田制度,《周礼》有《周礼》之理想井田制度。实则井田之制,虽未必如此划一;然《诗》载“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史记商君列传》载“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见于古籍,凿凿可考,固未可一概抹杀不论也。兹根据史乘,略考传说中之三代田制如下:
夏后氏五十而贡,盖一夫受田五十亩,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是为什么取其一。殷人七十而助,其井田之制,以六百三十亩之地,画为九区,区七十亩,中为公田,其外八家,各授一区,是为私田;但借其力以助耕公田,不复税其私田,故曰“助”,助法者,九取其一,似重于贡。然民任耕耨之力,而丰歉之数无与,故《孟子》引公孙龙子之言曰:“治地莫然于助,莫不善于贡”。(2)周人百亩而彻,一夫授田百亩,(上地授田百亩,莱五十亩,食者三之二;中地田百亩,莱亦百亩,食者半之;下地田百亩,莱二百亩,食者三之一)。八家同井,耕则通力合作,收则计亩均分,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是为百亩而彻。又因井田而制军赋:四井为邑,四邑为邱,邱,十六井也,有戎马一匹、牛三头。四邱为甸,甸,六十四井也,有戎马四匹,兵车一乘,牛十二头,甲士三人,卒七十二人,干戈具备。是为乘马之法。一同百里,提封万井,除山川沈斥城池邑居园囿道路,三千六百井,定出赋六千四百井,戎马四百匹,兵车百乘,此卿大夫采地之大者也。一封三百一十六里,提封十万井,定出赋六万四千井,戎马四千匹,兵车千乘,此诸侯之大者也,是谓千乘之国。天子畿方千里,提封百万井,定出赋六十四万井,戎马四万匹,兵车万乘,故称万乘之主。军赋之大略如此。盖周代取民,有税有赋,税以足食,赋以足兵,此之谓也。
由上观之,可见井田之制,与赋税,封建,战争,有密切之关系;盖周本起于西陲,初为部落生活,由战争而分封,由分封而定井田赋税之制,此中关系,极为自然。故所谓千乘万乘,迭见史籍,除夏、殷贡助之法,半系臆说外,井田之制,当非全系伪造。再以欧洲经济史例之,中古之农村经济(Dorfwirtschaft),有所谓“Flurzwang”、公田、牧场、公有之森林、草地,皆须公共经营,受农村团体之严格规律,此外如俄国之Mir、南斯拉夫之Zadruga,(3)其制亦与中国井田制相仿。在同一之环境条件之下,产生同类之制度,则井田制非尽为理想明矣。(4)
然井田之制,至春秋时渐坏。经称鲁宣公十五年,初税亩;初税亩者,履亩而税,既取其公田,又税其余亩,收十之一;井田之制,于此始乱(杜注所谓什而取二是也)。成公元年,作邱甲。旧制,甸出甲士三,今每邱出一甲士,是甸出四甲士(据胡传)。哀公十二年,用田赋;凡军旅之出,其岁收,田一井,出稷禾秉刍缶米;(5)今施之于平时,为计井加赋(据马氏《文献通考》)。其后李悝为魏文侯尽地力之教,作平籴之法,租税倍于常。盖战国之初,各国尽力农政,以富国强兵,公田之坏已久,废井田而开阡陌,殆不始于秦之作俑矣。
自战国以来,中国田赋之制凡五变,请扼要述明如下:
(一)秦。孝公十二年,初为赋,废井田,制阡陌(南北曰阡,东西曰陌),任民所耕,不加限制,一变向之授田,为私家永业。又废什一之制,视地利之厚薄,而定赋税之高低,所谓“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是也(是在租税学上视之,实为一大进步,盖已一变以面积为标准,而以土地收益力为标准矣)。田赋之外,又加口赋,税取三分之二,民服三月之力,《汉书》所谓其取于民,二十倍于古是也。
汉。初田赋,十五而税一;视出为入,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其租税政策,重征商人,于是农民滋殖。文帝十二年,下诏赐民租税之半。明年,尽除民田之租税,盖从鼌错言,募民入粟拜爵,至是边食足支五岁,郡县粟足支一岁以上。其后十三年,至景帝二年,始令民出田半租,盖三十而税一,定为永制。东汉初元,尝行什一之税,光武帝建武六年,诏如旧制。故终两汉之世,田赋最薄。然王莽有言,汉氏减轻田租,三十税一,而豪强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实什税五。故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是则兼并之弊起,然政府之取于民,固惟三十而一也。
王莽效法《周礼》,欲复井田之制,收天下之田为王田,不得买卖。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族党,犯者罪且至死。然井田之制,破坏已久,富有阶级,知私产有利于己,群起反抗,莽之失败,经济亦其一因也。于时有五均六筦之置,(6)设夫税、杂征、赊贷、官酤四税,夫税者,凡田不耕为不殖,出三夫之税;城郭中宅不树艺者为不毛,出三夫之布;民浮游无事,出夫布一匹;其不能出布者冗作县官,衣食之。(7)其均地权,平物价,励行官专卖,扶植经济,盖为中国经济史、财政史上最有声有色之一幕。王莽虽终于失败,然成败固未足以论英雄也。
自秦、汉以来,兼并之弊日甚,私田公田之争,历六朝而不决。初,汉儒董仲舒师丹,倡限民名田之议;——名田者,占田也。——王莽实行之而失败。及晋武帝平吴,始置户调之式,(8)限王公田宅及品官占田,(9)已略含有均田之意。盖所谓户调者,合田与户为一,而王公品官所占者,如古禄田之制。北魏孝文,从李安世言,为均田之法: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不栽树者——四十亩,妇人二十亩。人年及课(谓十五以上)则受田,老免,及身没〔殁〕,则还田。男夫一人,得占桑田二十亩,不在还受之列。盖全国人民,有无田之户,亦多逾分之田,均之甚难,故其制,令有盈者无受无还,不足者受种如法;盈者得卖其盈,不足者得买所不足;不得卖其份,亦不得买过所足。盖公田私田之制兼用,师董仲舒之议而略加变通也。齐承东魏,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人四十亩,每丁给永业田二十亩,则如魏制。男子率以十八受田,输租调;二十充兵;六十六退田,免租调。租调之法:凡田租。有二:一垦租,所以送台;一义租,所以纳郡,备水旱;垦租二石,义租五斗,调:绢一匹,绵八两。(10)同时周承西魏之后,凡夫男有室者,田百四十亩,成丁者田百亩;年自十八至六十四与轻疾者皆赋之。有室者,岁不过输绢一匹,绵八两,粟五斛;丁者半之。又民年十八任役,六十而免,岁率一月役。综观两朝法制,皆采均田,而受田多寡各殊,租调轻重不一——齐重而周轻——此其异也。
唐兴,承前代遗制,定租庸调之法。其均田之制,先定口分世业之田:凡天下丁男,年十八以上者,给田一顷,(11)以二十亩为永业,余为口分。狭乡授田,减宽乡之半;授工商者,宽乡减半,狭乡不给。庶人徙乡,贫无以葬者,得卖永业田;自狭乡而徙宽乡者,得并卖口分田,已卖,不复授;死者,收之以授无田者。其授田大略如此:以田属丁,因丁立户,故有租庸调三者之赋,而大要仍以丁为本:
(一)租 凡授田者,丁岁输粟二石,谓之租。(12)
(二)调 丁随乡所出,岁输绫绢絁各二丈,布加五之一。输绫绢絁者,兼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谓之调。
(三)庸 用人之力,岁二十日,闰加五日;不役者,日为绢三尺,谓之庸。有事而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调;三十日,租调皆免。通正役不过五十日。
由上观之,唐初均田之法,其口分田且可买卖,公田私田虽仍并行,然已趋向私有制度。及口分世业之田,坏而为兼并;于是租庸调之法,亦不得不变而为两税矣。
综上第一时期——秦、汉、魏晋六朝、隋、唐初——观之,约有两特点,为吾人借以划分时代者,标列如下:
(一)公田私田之递嬗也。秦废井田,及汉演成兼并。王莽欲行王田而失败,元魏变通其意而行均田,于是公有私有制度并行。及唐口分世业之田坏,又趋于兼并。一言以蔽之,曰:公田私田消长时期。
(二)两税法以前,除极少数例外外,无以货币纳税者;唐初租庸调法,概为自然物品。故可以“实物经济”时代,以概括之。
(三)唐德宗相杨炎,作两税法。先是唐初凡三年一造户籍,以故统计明确,户口详赡。自开元(唐元宗年号)以后,天下户籍,久不更造,丁口转死,田户变易,均田之制,早已不能维持。及兵兴财屈,其势益不得不变矣。当代宗时,始以亩定税,而敛以夏秋。及杨炎作两税法,遂定:
(1)夏输 无过六月
(2)秋输 无过十一月
其法:量出制入,凡百役之费,先度其数而赋于民。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13)其不居处而行商者,就所在州县税三十之一。于是租庸调杂役悉省,而丁额不废。其田亩之税,以大历十四年(代宗年号)垦田之数为定而均收之,由是天下之民,不土断而地著,不更版籍而尽得其虚实。岁敛钱三千万缗,米二千万斛,京外取给焉。当是时,货重钱轻(即物价高,货币购买力小),因计钱而输绫绢;其后物价愈下,所纳愈多,输一者过二;(14)而司出纳者,又意为轻重,比于大历之数,不啻再倍。论者谓杨炎两税法之利凡五,如下:
(1)税制简单,租庸调杂役悉并为一;
(2)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盖近于负担能力(Leistungsfä-higkeit)学说,合于租税公平之原则;
(3)行者与居者,即商人与农民,同负租税,合于普及之原则;
(4)两税法于征米粟而外,均以钱计,盖已由实物经济,趋于货币经济,实为一大进步;
(5)因出制入,以为税则,合于财政原理。(15)
盖中国赋税,不以实物而以金钱,实以杨炎之两税法为新纪元。以前虽亦有以金钱敛税者,——如唐代宗时,有所谓青苗钱天下苗一亩,税钱十五;以国用急,不及秋,方苗青,即征之;又有地头钱,每亩二十,通名青苗钱。——然究为例外而非常则。自两税法而后,中国财政,渐由实物经济时代趋向货币经济时代矣。(16)
(三)两税法既行,历数朝而不变;至明嘉靖,始有一条鞭法——质言之,即单一税制——为吾国田赋史之一大转变。先是明定天下,田制纷乱已极,励行清丈,造《黄册》(户口统计册)及《鱼鳞册》(田亩统计册),置黄册库于南京之后湖,视为禁地。其制,丁有役,而田有租,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盖仍师两税之遗意。及嘉靖中,行一条鞭法,(17)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同输于官。一岁之役,官为签募:力差,则计其工食之费,量为增减;银差,则计其交纳之费,加以赠耗。凡额办,派办,京库,岁需,与存留供亿诸费,以及土贡方物,悉并为一条,皆计亩征银,折银于官。考其遗意,无非并诸杂税为一,而专征收田亩,实即重农学派所主张之土地单一税(single tax)是也。(18)惟嘉靖之时,一条鞭法,时行时止,至万历九年,始完全实行。明季流寇横行,外患纷乘,田赋加派之名,接踵而起:初行辽饷,亩加三厘五毫,天下之赋增二百万有奇;继办助饷、剿饷、练饷,又行矿税,征输纷繁,明亦终于覆亡。
清沿明制,颁《赋役全书》,规定每亩纳赋若干,每十年修辑一次,加以修改。其制,仍沿用明一条鞭法,总征而均支之;合银差、力差两者而名之曰丁,于是有地粮丁粮之分。清圣祖五十一年(一七一二)降谕“将钱粮册内有名丁数,无增无减,永为定额”;“自后所生人丁,不必增收钱粮,编审时,止将增出实数查明,另行造册”;(19)自后历朝懔遵祖制,不敢或违,而田赋正税,遂永不增加。然而后世附加税之繁兴,实导源于此矣。
(四)清雍正二年(一七二四),更摊丁银于地粮之内,于是地丁统归一则。(20)其制各省不一,如直隶每地赋银一两,摊入丁银二钱七厘;自后推行各省,而无地之丁,遂不输丁银;田赋正税,遂无增无减,永为定额。然而雍正初之火耗,乾隆初之平余,嘉庆、道光间之漕折,已渐开附加税之端;及太平军兴,咸丰时有按粮随征津贴之法,同治时又行捐输,按粮多寡分派,皆为附加税之起源。至光绪中年以后,举办新政,举凡地方经费,悉令田赋负担,于是警学亩捐,丁漕加捐,加收粮捐,随粮捐收团费等名目,接踵而至,民国二十二年来附加税有较正税重至三十余倍者,实清末举办新政各省自由筹款为阶之厉也。(21)
以上:略述中国田赋之沿革。兹再综括数语,以醒眉目。战国以前,为井田制度,田赋什一,是谓天下之中正。秦废井田,制阡陌,始定私有制度,然公田、私田之争,历两汉、魏、晋六朝而不决;元魏定均田之制,至唐中叶以后,口分世业之田败坏,趋于兼并,私有制度,始完全确立。杨炎行两税法,中国财政始渐入货币经济时代。明末行一条鞭法,实趋于土地单一税制。清雍正并丁银于田赋,正税无增无减,永为定额,于是田赋遂为重要主税,然而附加税实伏源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