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窃惟载籍之兴①，其来尚矣②。左史右史③，记事记言，皆所以昭德塞违④，劝善惩恶⑤。故作而可纪，薰风扬乎百代⑥；动而不法⑦，炯戒垂乎千祀⑧。是以历观前圣，抚运膺期⑨，莫不懔乎御朽⑩，自强不息，乾乾夕惕⑪，义在兹乎！

【注释】

①窃：谦辞。惟：思，思考。载籍：典籍，书籍。

②尚：久，远。

③左史右史：左史和右史均为周代史官官名。《礼记·玉藻》认为左史记行动，右史记言语。而《汉书·艺文志》则云，左史记言，右史记事。

④昭德塞违：彰明美德，杜绝错误。昭，显扬，显示。塞，遏制，约束。违，过失，错误。

⑤劝：奖勉，鼓励。

⑥薰风：东南风，和暖的风。

⑦不法：不合法度。

⑧炯戒：亦作“炯诫”。明显的警戒或鉴戒。垂：流传。祀：年。

⑨抚运：顺应时运。膺期：承受期运。指受天命为帝王。

⑩懔（lǐn）：危惧，戒惧。

⑪乾乾夕惕（tì）：自强不息，直至夜晚仍像遇到危险一样保持警惧。语出《周易·乾》：“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乾，自强不息。夕惕，指直至夜晚仍怀忧惧，工作不懈。形容谨慎恐惧，不敢怠慢。

【译文】

我以为书籍的兴起，由来久远。古代左史、右史等史官，或记载行事，或记载言论，都是为了彰明德化，杜绝错误，鼓励善行，惩戒罪恶。所以有的言行值得记叙表彰，就像和风飞扬上百个世代；有的言行不合法纪情理，也被记载下来，明明白白地警戒子孙，流传千年。因此遍观古代圣王，顺应时运，接受天命，没有谁不是心怀危惧，犹如用腐朽的缰绳驾驭马匹，自强不息，时刻小心谨慎，不敢松懈，道理就是如此吧！

近古皇王①，时有撰述，并皆包括天地，牢笼群有②。竞采浮艳之词③，争驰迂诞之说④，骋末学之博闻⑤，饰雕虫之小伎⑥，流宕忘反⑦，殊涂同致⑧。虽辩周万物⑨，愈失司契之源⑩；术总百端⑪，乖得一之旨⑫。

【注释】

①近古：指距今不远的古代。与远古相对而言。

②牢笼：包罗，容纳。群有：指万物众生。

③浮艳：指文辞华而不实。

④迂诞：荒诞不经，不合事理。

⑤骋：施展。末学：肤浅无本的学说。

⑥饰：修饰，装饰。雕虫：比喻从事毫不足道的技艺。

⑦流宕：流连，沉迷。反：同“返”。

⑧涂：道路。

⑨辩周万物：本意是用巧妙的言辞完备描绘万事万物。出自《庄子·天道》：“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辩，巧言，善于言辞。周，普遍，完备。

⑩司契：指文词能恰当地传情达意。

⑪百端：多种多样，百般。

⑫乖：背离，违背。得一：得道。

【译文】

近古时代的帝王，时时也有著作，全都涵盖天地宇宙，包罗万物众生。竞相采用浮华艳丽的辞藻，争着追逐荒诞不经的学说，炫耀自己对于肤浅无本之学的广博见闻，装点雕琢词章的小技巧，极其迷恋以致流连忘返，不同表现也是殊途同归。即使巧言完备描绘万事万物，却更加失去传情达意的本源；技艺总括各种样式，也背离了得道的主旨。

皇上以天纵之多才，运生知之睿思①，性与道合，动妙几神②。玄德潜通③，化前王之所未化；损己利物④，行列圣之所不能行。翰海、龙庭之野⑤，并为郡国⑥；扶桑、若木之域⑦，咸袭缨冕⑧。天地成平⑨，外内禔福⑩，犹且为而不恃，虽休勿休⑪。俯协尧、舜⑫，式遵稽古⑬，不察貌乎止水⑭，将取鉴乎哲人⑮。以为六籍纷纶⑯，百家踳驳⑰。穷理尽性⑱，则劳而少功；周览泛观，则博而寡要。故爰命臣等采摭群书⑲，翦截淫放，光昭训典⑳。

【注释】

①生知：指不待学而知之，即生而知之。睿思：圣明的思虑。

②几神：精微神妙。

③玄德：含蓄而不外漏的道德。

④损己利物：克制自己，利于别人。

⑤翰海：又作瀚海，含义随时代而变。唐代是蒙古高原大沙漠以北及其以西今准噶尔盆地一带广大地区的泛称。龙庭：匈奴单于祭天会盟诸部所在。借指匈奴和其他边塞少数民族国家。

⑥郡国：郡与国的并称，此指朝廷直接管辖的区域。

⑦扶桑：神话中的神木，代指日出之处，亦为东方古国名。若木：神话中谓长在日入处的一种树木。一说即扶桑。

⑧缨冕：此指中国华夏的服装。缨，系冠的带子。冕，古代天子、诸侯、大夫等所戴的礼帽。

⑨成平：安宁，和平。

⑩禔（zhī）福：安宁幸福。

⑪休：美善，吉庆。

⑫协：悦服。

⑬式遵：遵行。稽古：考察古事。

⑭止水：静止的水。

⑮鉴：引为教训。

⑯六籍：六经。纷纶：杂乱，繁乱。

⑰踳（chuǎn）驳：错乱，驳杂。

⑱穷理尽性：穷究天地万物之理与性。

⑲采摭（zhí）：选取，掇拾。

⑳光昭：彰明显扬，发扬光大。训典：指先王典制之书。后泛指奉为典则的书籍。

【译文】

皇帝您凭借上天赋予的多才多艺，运用生而知之的睿智，天性合乎治道，行为精微神妙。含蓄的美德潜移默化，教化出前王不曾教化出的良好民风；克制自己，有利他人，践行了众多圣人所不能践行的大事。北方胡人的原野成为朝廷的行政区划，东方远至海外也穿戴起华夏的衣冠。天下安宁和平，内外安享幸福，而您虽大有作为却不以此为依仗，造就美善却不自以为是。心悦诚服于上古的尧、舜，遵循效法远古的情事，不用静止的水留形照影，而用明智的哲人作为镜鉴。您认为六经篇幅众多，诸子之说杂乱乖离。如果穷究性理，那就会辛苦劳累却少有收获；泛泛而读，结果是范围广博却缺乏重点。所以诏令我等臣子，选取群书，剪裁去掉浮泛之词，发扬彰明先圣典籍。

圣思所存，务乎政术①，缀叙大略，咸发神衷②。雅致钩深，规摹宏远，网罗治体，事非一目。若乃钦明之后③，屈己以救时；无道之君，乐身以亡国。或临难而知惧，在危而获安；或得志而骄居，业成以致败者；莫不备其得失，以著为君之难。

【注释】

①务：致力。

②神衷：神明的内心。旧时常用以称颂帝王的意旨。

③钦明：敬肃明察。后：君主，帝王。

【译文】

圣上心中关注的，是致力于治国之术，此书所选取的大政方针，都来自您的指示。挖掘典籍深藏的高雅意趣，突出圣贤规划制定的极其宏大深远的策略，全面搜罗治国的大体，而不是一些枝节细目。至于敬慎明察的君王，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匡救时弊；无道昏君，却只追求自身快乐而导致亡国。有的面临灾难而晓得畏惧，于是在危险境地获得平安；有的一时得志便居功自傲，事业成功反而招致失败；对此本书完备记载其所得所失，来说明为君之艰难。

其委质策名①，立功树惠，贞心直道，忘躯殉国，身殒百年之中，声驰千载之外。或大奸巨猾，转日回天，社鼠城狐②，反白仰黑，忠良由其放逐，邦国因以危亡者，咸亦述其终始，以显为臣不易。

【注释】

①委质策名：向君上献礼，将名字记入简策以示献身为臣。后用以指因仕宦而献身于朝廷之事。

②社鼠城狐：宗庙里的老鼠，城隍庙里的狐狸，比喻有所凭依而为非作歹的人。

【译文】

那些愿意献身于国的忠臣，建立功勋广施恩惠，内心忠贞行事正直，舍生忘死为国捐躯，他们身躯虽陨落在当代，名声却流传于千载之后。还有那些罪大恶极的奸臣，窃据高位翻云覆雨，就像宗庙里的老鼠、城隍庙里的狐狸一样仗势欺人，为所欲为，颠倒黑白，忠良被他们贬斥放逐，国家因他们危难灭亡，所有这些全都叙述原委，来说明身为臣子也不容易。

其立德立言①，作训垂范，为纲为纪，经天纬地②，金声玉振③，腾实飞英④，雅论徽猷⑤，嘉言美事，可以弘奖名教，崇太平之基者，固亦片善不遗，将以丕显皇极⑥。至于母仪嫔则⑦，懿后良妃，参徽猷于十乱⑧，著深诫于辞辇⑨。或倾城悊妇⑩，亡国艳妻，候晨鸡以先鸣，待举烽而后笑者⑪，时有所存，以备劝戒。爰自六经，讫乎诸子，上始五帝，下尽晋年。凡为五帙⑫，合五十卷，本求治要，故以“治要”为名。

【注释】

①立德立言：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树立德业。立言，指著书立说。

②经天纬地：出自《国语·周语》：“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本指以天地为法度。后指经营天下，治理国家。

③金声玉振：出自《孟子·万章下》：“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指以钟发声，以磬收韵，奏乐从始至终。也比喻声名昭著远扬。

④腾实：指功绩传扬。

⑤雅论：高论，雅正之论。徽猷（yóu）：美善之道。猷，道。

⑥丕显：大大地彰显。皇极：帝王统治天下的准则。

⑦母仪：人母的仪范。多指皇后。嫔则：为妇的准则。

⑧十乱：指辅佐周武王的十位良臣。指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文母（一说指文王之后太姒，一说指武王之妻邑姜）。乱，治理。

⑨著深诫于辞辇：此为汉成帝时班倢伃的典故。出自《汉书·孝成班倢伃传》：“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倢伃同辇载，倢伃辞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后因以辞辇为称颂后妃之德的典实。辞辇，推辞乘坐御辇。

⑩悊妇：多谋虑的妇人。悊，同“哲”，明智。

⑪待举烽而后笑：指周幽王宠溺褒姒烽火戏诸侯而博其一笑之事。喻指后妃恃宠而骄，魅惑国君误国误民。

⑫帙（zhì）：线装书之函套。

【译文】

那些明君贤臣，树立德业，著书立说，创制典则，垂范后代，制定纲纪，经营天下，声名昭著远扬，功绩传颂，那些高妙的议论、完善的道理，嘉美的言辞、美好的事物，能够弘扬名教，增强太平基业的，哪怕很细微，我们也不会遗漏点滴之善，将用来极大地彰显统治天下的准则。至于皇后的仪范，为妇的准则，美德皇后、善良嫔妃，像太姒美善有道而成为参与治国的良臣，班倢伃推辞共乘御辇而留下深远的告诫。另有会倾覆天下城邦的阴险妇人，使国家灭亡的美艳妻子，她们有的牝鸡司晨，窃权乱政，有的恃宠而骄，魅惑误国，也时有留存，以备劝诫。于是上起六经，下至诸子，从五帝开始，至晋代为止。一共五函，总共五十卷，原本就是寻求治国理政的要领，所以用“治要”为名。

但《皇览》遍略①，随方类聚，名目互显，首尾淆乱，文义断绝，寻究为难。今之所撰，异乎先作，总立新名，各全旧体，欲令见本知末，原始要终，并弃彼春华②，采兹秋实③。一书之内，牙角无遗；一事之中，羽毛咸尽。用之当今，足以鉴览前古；传之来叶④，可以贻厥孙谋⑤。引而申之，触类而长，盖亦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戒。庶弘兹九德⑥，简而易从，观彼百王，不疾而速，崇巍巍之盛业，开荡荡之王道⑦。可久可大之功，并天地之贞观⑧；日用日新之德，将金镜以长悬。其目录次第，编之如左。

秘书监钜鹿男臣魏徵等奉敕撰

【注释】

①《皇览》：三国魏文帝时期，由桓范、刘劭等人奉敕编撰的一部类书，撰集经传，分门别类，共四十余部，约八百余万字。由于是供皇帝阅读，故称为“皇览”。此书是中国第一部类书，但在隋唐之后即已佚失。

②春华：春天的花朵。借指辞藻华美的文章。华，同“花”。

③秋实：秋天的果实。借指具有实际效用的文章。

④来叶：后世。叶，世代。

⑤贻厥孙谋：为子孙的将来做好安排。出自《尚书·五子之歌》：“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

⑥九德：古谓贤人应具备的九种品德，其说不一，《逸周书》记载为“忠、信、敬、刚、柔、和、固、贞、顺”。

⑦荡荡：浩大的样子。

⑧贞观：出自《周易·系辞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指正大的道理。

【译文】

但是像《皇览》那样的类书，遍及所有方面，按类编排，名目交互出现，首尾混淆杂乱，文义割裂断绝，难以查考究竟。现在我们所编撰的书，跟以前完全不同，总括启用新的名称，各自保存原书大体，这是想使人们得以见本知末，明白事情的完整过程，同时采编中采取了舍弃辞藻华美的文章，选取具有实效的篇目的手法。一书之内，节录的片段完整没有遗漏；一事之中，毫毛细节全都保存。用在今天，足够以古代作为鉴戒；传到后世，能够为子孙安排打算。由此及彼地引申，触类旁通地领会，这也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的精神。希望能弘扬贤人众多的美德，简便易行；借鉴古代先王的经验教训，从容而迅速地取得治国的成效，建立崇高盛大的伟业，开辟浩大的王道。这是持久伟大的功绩，与天地间光明正大的道理并驾齐驱；日日使用更新的美德，会成为洞察善恶的明镜长久悬挂，光照后世。本书的目录顺序，编列在左边。

秘书监钜鹿男魏徵等臣子奉皇帝敕令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