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书治要》的编撰及流传
据唐刘肃《大唐新语》记载:“太宗欲见前代帝王事得失以为鉴戒,魏徵乃以虞世南、褚遂良、萧德言等采经史百家之内嘉言善语,明王暗君之迹,为五十卷,号《群书理要》。”宋王溥《唐会要》记载:“贞观五年九月二十七日,秘书监魏徵撰《群书政要》上之。”又注曰:“太宗欲览前王得失,爰自六经,讫于诸子,上始五帝,下尽晋年。徵与虞世南、褚亮、萧德言等始成凡五十卷上之。”《新唐书·萧德言传》也记载:“太宗欲知前世得失,诏魏徵、虞世南、褚亮及德言裒次经史百氏帝王所以兴衰者上之。”可见在《群书治要》的编撰中,魏徵是主要负责人,萧德言、虞世南做了很多工作,起了很大作用,但褚亮、褚遂良父子究竟是谁参与编撰却有分歧。据《旧唐书》各人本传,魏徵、虞世南、萧德言与褚亮在《群书治要》编撰期内都曾在弘文馆或秘书监工作,而褚遂良在贞观十年(636)由秘书郎迁起居郎,时年三十五岁,《群书治要》编撰时他不过三十岁出头,即使有所参与,也当并未承担主要工作,所以褚亮为主要编撰者更为合适。又,清阮元在向嘉庆帝献呈此书时所做“提要”中认为“书实成于(萧)德言之手。故《唐书》于魏徵、虞世南、褚亮传皆不及也”,但这一观点并未得到学界公认。
《群书治要》在初唐至中唐一直作为唐朝皇帝的重要读本而存在。《全唐文》有唐太宗《答魏徵上〈群书理要〉手诏》云:“朕少尚威武,不精学业,先王之道,茫若涉海。览所撰书,博而且要,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使朕致治稽古,临事不惑。其为劳也。不亦大哉!”所以唐太宗命缮写十余部赐予太子以及诸王作为从政治理的参考。而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院中进魏文正所撰《群书政要》,上览之称善,令写十数本分赐太子以下”(《玉海》引韦述《集贤注记》)。到唐德宗时,李泌向德宗进献《群书治要》一书。据《玉海》五十四卷唐《群书治要》条所引《邺侯家传》:“上曰:‘朕欲知有古政理之要,而史籍广博,卒难寻究,读何书而可?’对曰:‘昔魏徵为太宗略群书之言理道者,撰成五十卷,谓之群书理要。今集贤合有本。又肃宗朝,宰相裴遵庆撰自上古已来至贞观帝王成败之政,谓之王政纪,凡六十卷。比写本送臣,欲令进献于先朝,竟未果。其书见在,臣请进之,以广圣聪。’上曰:‘此尤善也,宜即进来。’于是表献。”至唐宪宗时,李绛《奉命进录历代事宜疏》云:“昔太宗亦命魏徵等博采历代事迹,撰《群书政要》,致在坐侧,常自省阅,书于国史,著为不刊。今陛下以天纵圣姿,日慎一日,精求道理,容纳直言,犹更参验古今,鉴美恶,朝夕观览,取则而行,诚烈祖之用心,必致贞观之盛理。”(《全唐文》)
《旧唐书·经籍志》载有《群书理要》五十卷,注云“魏徵撰”,《新唐书·艺文志·子部·杂家类》记载有魏徵《群书治要》五十卷,刘伯庄《群书治要音》五卷。但此书宋王尧臣、王洙、欧阳修《崇文总目》,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清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均未著录,仅元《宋史·艺文志六·子部·类事类》有《群书治要》十卷,注云“秘阁所录”。据王应麟《玉海》考证:“《群书治要》十卷,秘阁所录。唐人墨迹,乾道七年(1171)写副本藏之。起第十一,止二十卷,余不存。”可见宋、元时仅秘阁有残本,民间未见,而明、清前期直至《四库全书》编撰之时,中国本土虽偶见著录,但要么照搬《宋志》,要么未见原书,只是保留一行题录而已,当已亡佚。
不过日本却存有此书,或是遣唐使携带过去的。据日本岛田翰《古文旧书考》记载:“《续日本后记》仁明天皇承和五年六月,天皇御清凉殿,令助教直道宿称广公读《群书治要》。”承和五年即唐文宗开成三年(838)。《三代实录》记载:“清和天皇贞观十七年四月,天皇读《群书治要》。”日本贞观六年,即唐僖宗乾符二年(875)。这说明最晚在唐文宗时《群书治要》已传入日本,但主要是在日本皇室与博士家的圈子里流传。后来尾张本中林信敬《群书治要校正序》说:“我朝承和、贞观(834—877)之间,致重雍袭熙之盛者,未必不因讲究此书之力。则凡君民、臣君者非所可忽也。”
日藏《群书治要》有平安时代九条家十三卷残本(世称“九条家本”),乃平安时代中期(932—961)根据唐代(可能是初唐)抄本写成。此本彩笺墨书,笔致优雅而端正,为和样化书风。各卷纸色有深浅不同的蓝、紫、茶色,其卷子长度不一而皆有散佚残缺,书卷由数人合作写成,卷中并加入了便于阅读汉文、假名的“乎古止点”(指日本在解读中国古文时,在汉字四角或上下加上圆圈、点、线等符号),以及校勘之记录。卷中避唐太宗李世民讳,凡遇“民”字皆缺笔,故当是初唐传抄本。九条家本无篇名,当是唐写本原貌。此十三卷残本被定为日本国宝,现藏东京国立博物馆(其中七卷已可供在线浏览,其余六卷因保护情况欠佳,故未能提供学术界使用)。
镰仓时代(1185—1333)出现了《群书治要》金泽文库本(或称“卷子本”“镰仓本”),此本估计是在13世纪中叶抄写的,其祖本大约是唐玄宗天宝年间(742—756)的抄本。由于当时日本兵燹,到了江户幕府刚刚建立的17世纪初,《群书治要》仅有金泽本保存下来,成为孤本。金泽文库是在日本镰仓时代建立的最著名的文库。其创建者北条实时(1224—1276)是镰仓幕府第二代执权北条义时之孙,历任诸多幕府要职。而其建立金泽文库的主要助手则是明经博士清原教隆(1199—1265)。金泽文库的众多书籍,在弘元三年(1333,元惠宗元统元年)镰仓幕府崩溃以后,移交称名寺主持管理。15世纪初,上衫宪实出任关东管领,倾力于金泽文库的经营。这就是金泽文库经营的三个时期。金泽文库是镰仓幕府的核心文库,而《群书治要》金泽本则是该文库流传至今的最著名文献。此本各卷末基本附有识语,是建长五年(1253,宋理宗宝祐元年)至延庆元年(1308,元武宗至大元年)之间由清原教隆、北条实时、北条贞显题写的,藉以可知各卷加工的具体时间,以及该书13世纪在日本的流传情况。此本亦无篇名,跟九条家本相同。书后有清原的题跋。经历了日本战国时期的烽火战乱,金泽文库所收藏的典籍,大都散佚到日本各地。《群书治要》金泽本在17世纪初落到江户时代幕府大将军德川家康之手,江户时代基本上收藏在幕府官库红叶山文库,在明治维新后,转移到日本皇室文库宫内省圈书寮,今原本藏于日本皇家私人藏书处宫内厅书陵部。
日本文禄元年(1592,明神宗万历二十年)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抢走朝鲜铜活字及印刷用具,这才知道活字印书技术。庆长十年(1605,明万历三十三年),德川家康命令铸造铜活字91261枚,庆长二十年(1615,明万历四十三年)又命令在骏府城铸造铜活字10368。次年(1616,明万历四十三年)正月命令用铜活字据金泽本排印《群书治要》,五月下旬告成,这就是《群书治要》元和活字本骏河版。值得注意的是,此时铸造铜活字的技术工人是汉人林五官,所以骏河版是“朝鲜、日本、中国三国僧俗合作的成品”(见张秀民著、韩琦增订《中国印刷史》)。但是由于《群书治要》骏河版在短时间内完成,因此文献校勘方面有不少问题。比如,严可均从几部丛书和类书中辑出杜恕《体论》佚文八篇,收入《全三国文》,其中提到《群书治要》辑录的部分,篇幅最长,内容又最完整。严可均云:“《群书治要》载有六千余言,不著篇名,审观是《君》《臣》《行》《政》《法》《听察》六篇。”但是“夫听察者”以下之文并非杜恕《体论》中的一篇,严可均误收入《体论》就是因为骏河版误脱“听计察谋”“断忠臣国”两个篇题造成的。
由于骏河版存在诸多问题,所以到了天明七年(1787,清乾隆五十二年),日本尾张藩版印了《群书治要》校勘整理本,该本即现在最为通行的《群书治要》尾张本(或称天明本)。尾张藩是据骏河本进行工作的,其来源即所谓“骏河御让本”(德川家康死后,他生前所搜集并保藏在骏府的大量图书转让给御三家,即尾张藩、水户藩、纪伊藩,一般称之为“骏河御让本”)。工作中参照了金泽本、九条家本进行校勘。当时校勘者有细井德民、冈田挺之、大塚长干等人,都是尾张藩的重臣、藩主侍读、藩校明伦堂的教授及督学。《群书治要》尾张本的主编细井德民在《刊〈群书治要〉考例》中说:
是非不疑者就正之,两可者共存。又与所引错综大异者,疑魏氏所见,其亦有异本欤?又有彼全备而此甚省者,盖魏氏之志,唯主治要,不事修辞,亦足以观魏氏经国之器,规模宏大,取舍之意,大非后世诸儒所及也。今逐次补之,则失魏氏之意,故不为也。不得原书者,则敢附臆考,以待俊贤。以是为例雠校。
这就是他们工作的原则。
必须指出天明本的校勘,尽管汇集了当时尾张藩的一级藩僚及学者,但据细井德民说,《群书治要》所引诸书“今存者十七八,乃博募异本于四方,日与侍臣照对是正”,也就是对照《群书治要》收录的原书版本进行了校改。而这样改动的结果,往往失去了唐写本的原貌。
天明本《群书治要》问世十年后,宽正八年(1796)即清嘉庆元年,此本始得回传中国。当时尾张藩主以五部移送当时掌管长崎海关的近藤重藏(近藤守重),托他转送中国。近藤氏以一部存长崎圣堂,一部赠诹访社,三部赠唐商馆,托中国商人携回本土。近藤氏在《右文故事》卷五《御本日记续录》卷中,转载当时长崎译司寄给中国商人的谕单:“《群书治要》此书系昔年赉来之书籍,而迩年绝不闻有此书题目,未识今有无原版。兹幸存于本邦而在,尾张□□着工翻刻,乃缺三卷,甚为可惜。特将该书三部发与尔等两局船主,每局各一部尚存,一部权交府学官库存贮。尔等俟其回棹之日,一并带回,必须斟酌料理。更且现在此书纵虽果无原板,或在缙绅故家历世传下至今尚存者,亦未可知,尔等细加访问寻觅。如有则务必将其所缺之三卷,抄誊带来,得将全部以副以有辅仁之意。丙辰(宽政八年,嘉庆元年,1796)七月。”(转引自金光一:《〈群书治要〉回传考》,《理论界》2011年第9期)
不过,据金光一的博士论文《〈群书治要〉研究》:“《群书治要》尾张藩于天明七年(1787)由书肆风月堂初刊以后,多次重印,其中宽政三年(1791)的印本,加以大规模的修订,而且印量也不少,因此尾张本有天明刊本与宽政刊本的两个系统。近藤所传给中国商舶的《群书治要》是宽政刊本。稍后,《群书治要》宽政刊本或者其翻刻本编入阮元嘉庆年间搜求并进呈的《宛委别藏》。”按,天明本、宽政本都属于天明本系统,后文在不区分时统称天明本。
阮元向嘉庆皇帝献呈《群书治要》时并撰有“提要”,他在引用了《唐会要》《新唐书》等资料考证后指出此书“《宋史·艺文志》即不著录,知其佚久矣”(按,此说有误。据查证,明《宋史新编·艺文》《国史经籍志·子类》也有著录),同时对此书的政治意义与文献价值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今观所载专主治要,不事修辞,凡有关乎政术存乎劝戒者,莫不汇而辑之。即所采各书并属初唐善策,与近刊多有不同。如《晋书》二卷,尚为未修《晋书》以前十八家中之旧本。又桓谭《新论》、崔寔《政要论》、仲长统《昌言》、袁准《正书》、蒋济《万机论》、桓范《政要论》,近多不传,亦藉此以存其梗概,洵初唐古籍也。”阮元将此书及其他稀见难得之书共175种进献给嘉庆帝。嘉庆帝十分高兴,并据传说夏禹登宛委山得金简玉字之书之典而赐名《宛委别藏》。
此书后来又有多个刊本,主要有:(1)《连筠簃丛书》本,刊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2)《粤雅堂丛书》本,刊于咸丰七年(1857);(3)《四部丛刊》初编本和缩印本;(4)《丛书集成》本(1936)。200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续修四库全书》收有本书,是据《宛委别藏》收入的天明本影印的。2011年香港世界书局也据天明本重新修版印制了本书。至于其他标点、注释、翻译诸本,我们就不再提及了。我们这次注释翻译《群书治要》,即以《续修四库全书》收录的影印《宛委别藏》天明本为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