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关于我生活里的亲情
我的父亲以贩卖煤发迹。父亲刚下学便出外闯荡,两年后回家跟人合伙买了一辆运煤车,买车的钱是出外闯荡时挣得,据村子里很多闲言碎语说,父亲挣得钱不是很干净。
那时候贩卖一趟煤能挣上百块,已经是很多的收入了,顶得上工人一个月的工资;父亲每次贩卖煤回家时,车上未卸载干净的煤,就够三四口人的家庭用上半个来月。
那时候家族里的亲情很重,两个叔叔和其他亲戚经常来我家里串门,还带着吃的喝的东西。后来,父亲出了车祸,人被关了起来,赔了很多医药费,又打点了很多钱才出来。从拘留所出来后,父亲又干了两年贩卖煤的生意就把车卖了,说是拉煤不挣钱,撞了人的车晦气。从哪以后,父亲开过猪场、养过鱼塘、承包过土地,但都没挣到钱,期间还和我的二叔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过架。
再后来,父亲就离开了家,去了XJWLMQ,了无音讯近二十年。那时,我常常会想,父亲还不如死了,如果死了我母亲可以改嫁,我也不用被别人说成有娘生没爹养的孩子。可我有时也会想,如果我父亲真的是出外为家里挣钱,是被人谋害了才了无音讯,我不是应该外出寻他、替他报仇雪恨才对?我哪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在没日没夜的痛苦里挣扎。
我母亲是个传统又固执的女人,她和我的父亲感情不好,以至于我很长时间认为,我父亲就是不要我们了,不会回来了。我的母亲不这么认为,或者说不愿意这么认为,她不想改嫁,也不想听到别人说我的父亲是不要我们才不回家的话。我认为我母亲也想我父亲还不如死了,这样她就可以明正言顺的改嫁,也不至于受了这么多年苦,我真为我的母亲不值。
我记得我姥爷去世的情形,那时候的我快要升学到初中,十一岁的样子。我姥爷去世了,就死在我家里,我至今也忘不掉,一辈子也不可能忘掉。姥爷原本充满血色的脸变得苍白,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白膜,没有任何光芒,嘴巴半张着,但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房间里还有苍蝇围着转。当时我的三个舅舅和我的两个叔叔也在,我妈一直哭,我和韦梦灵也哭。
我姥爷是来我家干农活死的,他不愿意看我妈受苦,谁的父亲原因看到女儿受苦呢?他帮母亲种地,大热天也不能误了农时,不能没了收成。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人,干了一辈子农活,到老了还要再为女儿家的生计操劳。
我舅舅他们理解姥爷,也理解我的母亲,和母亲一起哭,但他们也没有办法,各家都养活着两三个子女,各家农忙时都有自己的农活,他们也没有办法。我叔叔他们不理解我母亲,也可能是怕我舅舅责备他们,毕竟他们的亲兄弟离家这几年,他们也没有尽到什么责任。他们就站在道德制高点责备我母亲,说我母亲不孝顺,让年近七十岁的老人大热天下地干活。
我姥爷被我舅舅拉回老家下葬了,我母亲神志出了些问题,时不时就会流泪,有的时候和外人说着话眼泪就流出来了。我母亲告诉我,她控制不住眼泪,有几次,母亲特意让我看,她说:“辰辰,你看妈妈在笑,可眼泪却在往下流,这是得了什么病吧!妈妈如果死了,你可能就会好过了,你的叔叔他们就会照顾你了,他们就没办法说你有妈,让你找你妈去,毕竟你是他们家的血脉。”
我哭着说:“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姥爷去世了,家里的耕地就成了问题,叔叔们不肯帮忙耕种,舅舅们偶尔过来帮忙,但农忙是同一时期,没办法全程兼顾,那段时间的母亲真难啊。农村总是有好心人,总是有看不得别人活不下去的村民,就出现了一个叫德同的人。他年龄差不多五十岁、丧偶,在干活上是把好手,人又勤快,主动和我家联合在一起种地,一起干完我家的农活,再去干他家的农活。
本来他自己干自家农活,下午早早就能干完回家,但联合一起干时,得干到太阳下山,天色渐暗。我常常抱怨怎么这么多农活,不知道是自家脱了后腿。
这样过了两年,村里传出很多闲话,捕风捉影都能说的有模有样,更何况一个单身汉和一个半寡妇常年一起劳作,给人很多幻想的空间。叔叔们感觉我母亲辱没名声,经常来家里刁难我母亲,说三道四,还指责我母亲,说没有管好我一类的话。我母亲不理他们,也不和他们吵,只是默默的忍受,实在难受了就趴在床上闷着头哭,叔叔也不依不饶,还说有脸哭,寇杰离家不回就是你的原因,搞的现在养老都成了我们兄弟两个人的事情。
我的奶奶早早就去世了,爷爷是个有些本事的人,用一双手给三个儿子置办了家业,但毕竟年纪大了,虽是叔叔的父亲,也到了寄人篱下看儿媳妇脸色过日子的时候,偶尔偷偷给我些钱,也千叮万嘱不敢让我告诉别人。
后来,因为轮流扶养的事,两个叔叔闹了别扭,两家人大打出手。爷爷在一旁生气,出手拉架被二婶推倒在一旁,犯了心脏病,还没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听说爷爷在路上一直呼喊我爸爸的名字杰,两个叔叔哭的很伤心,赶来看望爷爷的姑妈哭的也很伤心。
家里的地没办法种下去了,收成不好粮食便宜,总是需要借钱才能供我和表妹上学。当时赶上外出务工的大潮,村子里也开始流行外出务工,母亲就加入了务工的大军,到省里一家饭店当洗碗工,每年过年才能回家一趟。有两年过年加班,老板会给三倍工资,母亲就没有回家,我和表妹两个人去舅舅家过年。
在哪里,我听到了表妹的故事。
我的母亲是韦乡人,她的父亲叫韦林华,母亲叫王文秀,韦林华有一弟弟叫韦林佰,是我母亲的亲叔。
韦家两兄弟在韦乡算有学问的人家了,每到过年,都有慕名而来的人让兄弟俩写门联,兄弟俩也不收钱,来人都会带些玉米、麦仁,就当是人工费了。
韦林佰的女儿韦慧,自小跟着父亲学习古文经书,跟着母亲学习刺绣裁剪,论品行长相都数村里的一流。只是韦慧上大学之后,就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回家,韦林佰就发现自己闺女变了样,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说话办事,都与以前大不相同。起初,韦林佰以为女儿大了,又接触了新事物,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也没有在意。
一日,女儿与韦林佰讨论学问:“《仪礼·丧服·子夏传》上说‘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按照这个说法女子从小到大,从生至死,那里还有时间为自己活,全是为父、为夫、为子,真是没什么意思。”
韦林佰说:“古人将女子放在配角的位置,不尊重女性的主体地位,确实有很多不可取的地方。现在好了,都实行改革开放十来年了,女子也顶半边天,我家慧慧,更要做新时代的女性了。”
韦慧接着说:“《周礼·天官》:‘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女子就得遵守阴礼,把女子的说话、做事、品德规定在框框里,一点展现个性的空间都没有了。你看《列女传》:邹孟轲之母也,号孟母,其舍近墓。孟子之少也,嬉游为墓间子事,踊跃筑埋。孟母曰:‘此非吾所以居处子也。’乃去。孟母为了儿子一直搬家,最后孟子功成名就,孟母自己却孤独终老,也没见谁为她著书立专,最后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孟子的母亲,谁又去理解里面的苦了。”
韦林佰说:“孟母三迁,是歌颂母爱的伟大,是一种奉献精神,和你所说的三从四德有差别,不能相提并论。”
韦慧接着说:“西方哲学家卢梭讲‘人人生而自由平等。’亦壁鸠鲁说‘幸福就是肉体无痛苦,灵魂无纷扰’我们为什么还要约束自己,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干一些成就他人牺牲自己,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那。”
又过了一个假期,韦慧回家时完全变了样了,穿着喇叭裤染着金色头发,身边还多了一个带墨镜的光头男朋友。韦父自然很生气,但出于维护女儿的自尊心,并没有当场发火。
吃过晚饭,韦父把女儿叫到供有妻子牌位的屋子里,一边教诲女儿,一边对着妻子的灵位说一些没把女儿管好的话,企图教化女儿。结果适得其反,当晚,韦父与女儿大吵了一架,女儿连夜带着男朋友离开了家。
半年后,韦林佰接到了一封派出所的拘留通知书,正着急的时候,大学开除韦慧学籍的通知书又送到了家里。双重打击让这个儒生病倒在了床上,还因此落下了病根。等韦林佰再见到女儿――被剪去长发的韦慧,是在拘留所的大门口。父亲看着满脸憔悴的女儿,孤零零的从拘留所走出时的样子潸然泪下,可韦慧见到韦林佰却表情漠然,没有一点情绪上的变化,更别说哭。当天,韦慧只是默默的跟着父亲座公交乘火车回了家,一句话也没有说。
又过半年时间,韦慧产下一女,取名梦灵,自己却在女儿一岁的时候跳井死去了。这下韦林佰更是悲痛欲绝,还没养好的身体,差一点跟随女儿撒手人寰。
韦林佰找来哥嫂帮忙料理了丧事,又因看见刚出襁褓的外孙女,会想起女儿,就将韦梦灵给了哥嫂照顾。可这孩子还小,姥爷夫妻两人照顾一段时间后,感觉力不从心,就只好托付给了我母亲照看。
在舅舅家的时光是快乐的,三个表哥带着我们走街串巷、堆雪人打雪仗、包饺子吃零食。我对冬天的记忆,在舅舅家得到了改变,再也不是冷得刺骨、白到可怖,变成了天真烂漫和欢声笑语。
高二开学。三叔不知搭错了那根神经,非要送我去学校,骑着他新买的电动摩托车,在我家门口等了我很久;我说不用送,我走着到公交站就可以,已经习惯了,不累;三叔不同意,他说今天没事,省得我走五公里小路。
寇村到镇上的路在修,原来的水泥路面全拆了,新铺了土,用压路机压平整,只差铺设石子浇灌水泥,电动车走在上面像走在硬海绵上很舒服。
路上没有太多话要说,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应喝一声挺好的,又是无话可说。电动车很快到了寇镇公交站,三叔问公交车司机发车时间后,就去旁边烧饼摊去买了两个烧饼,还加了些牛肉,我多想车能马上出发,这样我就不用见到三叔递给我的烧饼了。父亲离家后的这些年,三叔第一次送我上学,第一次给我买烧饼还加了肉,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接。
母亲总说血浓于水,亲人总是比陌生人强,但在我眼里却不是这样,有的亲人还不如陌生人,因为他们怕担责任会故意回避,连随手帮助都会思量再三,生怕担了责任甩不掉,成了累赘,我想叔叔这些年也是这些顾虑。
我记得我在村里受欺负的场景,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孩子寇宝,走到我跟前,向我脸上打了一巴掌,我的叔叔就在现场,他没有说话,起身走开了。别的小孩看寇宝打我,先是有些发懵,后是开心的笑,我感觉自己的脸很热很烫,两张脸都很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应该还手才对,毕竟挨了打,可我确实没有还手,像是有人捆住了我的手脚,很难受。
我的心也像是被扇了一巴掌,很难受,叔叔为什么转身就走,如此决绝,像是早就下好了某种决定,那时我有些明白,亲情是抵不过现实的,在利益得失面前,亲情只能排在第二位。我也不敢否定亲情能战胜现实,甚至战胜生命,因为我感觉母亲会为儿子牺牲自己,这也是我母亲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我在村子里很少说话,最长陪伴我的是家里的土狗,他叫尾巴,因为我家的狗,尾巴比别的狗短,就起了这个名字。我认为尾巴和我同病相怜,在同类里都有缺陷,我口吃,他尾巴短,还同样生活在贫困的家庭里,所以格外亲切。
每次上学,尾巴都会送我很远,有时会送到车站,我担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担心他被坏人捉了去,杀了、吃了,那些年捉狗、吃狗的人很多。我就刻意赶他,尾巴不知道我在赶他,还以为我在和他玩闹,蹦着、跳着围着我转,累了就伸出舌头哈着气。
我看尾巴不走,我也不敢再往前走,就坐到河边,静静等着尾巴依偎到我身边。
寇河的水从那儿来,流到那儿去,我坐在河边常常会想,寇河也和我一样吧,没有人关心寇河水流到那儿,会不会干枯,什么时候干枯。农人只会在干旱时抽取寇河水浇灌土地,在天热时下河游泳,在寇河结冰时滑冰,偶尔还会在寇河里撒网,捕捞寇河里的鱼,供自己食用。
有一年,寇河里的鱼都翻了肚子,村民们发现后报了警,警察说是偷鱼人投了毒,晚上投的,赶在天没亮就把大鱼捞走了,所以现在河面上才会出现这么多飘浮的小鱼。
事情搞明白,村民们便不再追究,纷纷下河捞鱼,虽然剩下的鱼个头不大,但能用面勾芡,包裹小鱼后用油炸着吃。我也去捞鱼了,但我家里没有那么多油炸鱼,就只能用清水煮着吃了,鱼毕竟是肉,对我来说不论怎么做都很美味,和妹妹各吃了一大碗。
第二天我就病了,头昏昏沉沉晕晕乎乎,还发了高烧,母亲害怕我生了大病,求叔叔带我去医院,叔叔来家里看了,敷衍说没事是小病,也不愿意带去医院,就走了。母亲没办法,只好煮了姜茶给我喝,用来排汗,没想到真的管用,排了汗睡上一觉就好了。
小孩是容易生病的,我和表妹都是,我最爱生的病就是痢疾,农村话叫做窜稀,这种病是吃了不干净或者冷食引起的,需要吃些杀灭细菌的抗菌药,还需要保温,防止感冒。很多次我患了痢疾,母亲都在屋子里放上盆子,让我拉在盆子里,然后母亲再去倒掉。我不愿意让母亲陪我起夜,有时候也偷偷出去,但母亲不乐意,还说我出去上厕所不是为她好,生病早点好才是为她好。
母亲的心血都用在了我的身上,我一辈子也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