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最后只剩女孩和她的父亲,两人生活在古老的东部山脉,住在一座他们称之为孤山的山的一侧。年轻时,男人和一个女人来到这里,用木材、从地里挖出的石头和混合泥沙做成的灰泥盖了栋房子。房子坐落在半山腰,向外望去是一片被桦树和蓝莓树环绕的湖泊。蓝莓在夏天成熟后结出很多果子,女孩和父亲会乘独木舟沿湖岸采摘。透过房前的一扇小窗户,女孩能看到鹰在湖心岛的浅滩上捕鱼,在炉火上煮早餐时还能听到潜鸟的鸣叫。做窗户的玻璃是女人的双亲从上一辈那里收到,送给她当礼物的,由于制作技艺早已失传,如今已变得十分珍贵。
雪在秋分过后不久的冬天开始落下,在春天过后的数月里还会再次造访这座山。暴风雪一来便是几天甚至几周,积雪贴着房子往上爬,掩埋道路,与一些树木齐高。通常男人不得不蹚雪去找柴火,或把绳子系在腰间,步履艰难地走去森林边上的工具棚。
等到暴风平息,天气放晴,低沉的阳光再次照耀,男人便会把小女孩裹得暖暖的、紧紧的,步入屋外寂静的冬天,穿着白蜡树树枝和生牛皮做的雪鞋,轻盈地走去结冰的湖面。在那里,两人会花上一天的时间在冰上钓鳟鱼和鲈鱼。
雪从山顶延绵到湖边,覆盖了大半天地。几乎有半年时间,每当望向窗外,她都只能看到一片覆盖在白雪下的宁静风景。
然而不管冬天多么漫长,春天总是紧随其后。它的到来既和缓,又莫名让人感到意外,就像醒来时听到的鸟鸣的音符,或者水滴从树枝滑落到地面的啪嗒声。积雪融化时,曾经色调一致的森林地表上显现出黑色的岩石、灰色的地衣和棕色的树叶,在铁杉和松树群的映衬下,树叶愈发绿意盎然,纤细的银色轮廓也开始变得清晰。那些日子里,女孩和父亲一早便离开家,仔细看着一个从森林的泥土中钻出来、从湖泊边缘的水中冒出来的新世界。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她躺在地上,想知道世界和时间本身是否也像鹰和隼一样,在她头顶上方翱翔,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她清楚这弧线只是它们旅途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一定是从某个她尚未见过的未知之地出发,最终又将回到那里。
一年四季中,有一天是女孩的最爱。夏至。一年之中白昼最长的一天。男人告诉她,她就出生在那一天。他把夏至前夜送女儿礼物定为一项传统。她不记得哪些礼物是最早收到的,但一视同仁地珍视它们。一只栩栩如生的雕花木鸟,看起来像是会飞。一个用鹿皮和鹿筋做成的钱包,来自她的母亲,里面装着她在湖边找到的彩色石子。一个用实心橡木做成的水杯,她用它来喝水。一只锦龟,男人摊开双手时慢慢从他手中爬出来,她把它当宠物养了一个夏天,秋天时去湖边放归了。
女孩五岁生日前夜,男人在晚饭后给了她一碗新鲜草莓,并说,今晚我有一份特别的礼物要送你。
他递给她一个桦树皮做的盒子,盒子周围系着一条长长的干草,打成一个蝴蝶结。她解开蝴蝶结,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把银梳子,擦得很亮,看起来和她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她盯着梳子看了很久,直到男人打破沉默。
这是你母亲的,他说。我一直在等着把它送给你。当我看到你在湖边披头散发打斗的时候,我想,就是今年了。
她把手伸进盒子,取出梳子,就像对待一件脆弱而值得敬畏的东西那样把它拿在手里。
我很喜欢。她轻声说着,握住梳子,爬进父亲的怀里拥抱了他。
从女孩能记事起,男人的声音便一直环绕在她耳边,所以她从没想过是否有其他人也曾和她说过话。直到当她长大到可以走出房子,走进树林或去到湖边时,她开始注意到动物们的一些习性。两只狐狸带着一群幼崽在兽穴里蹿进蹿出。每年夏天都有两只潜鸟护送幼鸟穿过湖心深处。春天她看到雌鹿在山脚的一块小草地上吃草,小鹿就在它们身旁。于是,当女孩练习完用梳子梳头,男人为她盖好被子,吻着她道过晚安后,她便抬头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孤身一人?
男人在她床边跪下。
谁说我是一个人,他说。我有你呀。
我知道,女孩说。我想问的是,母亲去哪了?我的周围到处都是你说曾经属于她的东西,可她却不在这里。
她在,他说。在我们心里,因为我们都记得她。
但我不记得了,她说。她怎么了?
男人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他告诉女儿,当他和女人埋葬了他们的父母,来到这座山上造好房子之后,她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世界了。他一度觉得他们将在这个世上孤独地度过余生,直到她发现自己怀上了孩子。
我,女孩说。
是你,男人说。可等时候到了,她却不得不花费很大力气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在那之后,除了给你喂奶和歇着,她便什么也做不了了。但她很坚强。坚强到撑过夏天、秋天,给了你必要的乳汁和营养。可我知道她迟早会离开我们,前往那个若是没有因生育而挣扎便绝不会去的地方,而且你和我都没办法跟着。猎月[1]到来的前一晚,她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男人转过身,朝黑暗中看了一会儿,又转身看向女儿。她坐直身子,从毯子下面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没关系,她说。我懂。
他微笑着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但还是有很多你不懂的事。有很多你不用懂的事。时候还没到。
比如?她问。
呃,比如为什么这些年来我虽然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却依然会忆起她。我依然很想念她,希望她也在这里。
女孩又躺回了枕头上。
有一天你也会想念我吗?她问。
会有那么一天的,男人说。
这时女孩安静了下来,男人以为她已经睡了,但黑暗中她又问道,陪着你的不是她而是我,你会感到难过吗?
不,一点也不!对这个房间而言,男人回答的声音太大了。他把女孩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也不。你知道吗,你给我带来的欢乐超越了我从过去到现在的一切悲伤和希望。要是没有你……
声音越来越小,他低头盯着地板,然后再次看向女儿。
要是没有你,我就只能孤身一人,他说。没有你,我也只能孤身一人,女孩说。
伴随着夏日黄昏,一抹月光从窗户溜进房间,男人能在女孩的脸上看到女人的痕迹。
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了,他说。明天我们可以爬去你母亲安息的山顶。她爱那座山。她曾说那山顶看起来像头熊。我也想让你去看一看。你觉得怎么样?
好,女孩说。
就这么定了,男人低声说完,第二次吻了她的额头,给她盖好被子。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要爬很久的山。
女孩翻了个身,蜷缩在毯子下,月光还没离开窗户她就睡着了。
[1]在美洲神话传说中,每个满月都有自己的名字。猎月是秋分之后的第一个满月,因为此时的月亮十分明亮,能够帮助猎人在夜间追捕猎物,故名。全书注释均为译者注,后不再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