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剖尸
寻她的并非舒王,而是七皇子资王。
校场边,武饮冰艰难撑着伤腿欲跪,李谦直接免了礼数。
“伤如何了?”
她感激答道,“多谢二位殿下照拂,愈合尚可,劳殿下挂心。”
李谦对她的回答甚是满意,颔首道,“军营里不比长安,我二哥已安排你睡医帐,那里有单独的榻间,你不必跟那些爷们挤在一起。”
她心头一暖,“多谢殿下。”
然而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从这七殿下命她免礼开始,她就隐约感到这人没憋什么好屁。
“第四人的尸首已经停在府暑的殓房,我哥让你过去一趟。”
啊,又来?
她现下情绪不佳,又忧心伤腿像上次那般崩裂,着实后悔方才说愈合尚可,合该说这条腿马上废了才对。
李谦瞧她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有何困难?”
她支吾开口,“能不去吗?”
李谦惑道,“为何?”
或许是舒王给人留下素行极差的印象,她本能地踟蹰,“……你们禁军就没有别的仵作了吗?”
“可我二哥指名要你去。”
反抗无效,武饮冰悻悻绞着衣角,低声嘀咕,“给你们二王爷干活又不发工钱……”
眼下她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可不事事都需要钱。
她的话逗得李谦大笑起来,“想要钱啊,好说,你自己找他去。”
她仍不为所动,李谦翻身上马,勒紧缰绳,居高临下地看她,“我劝你啊最好乖乖去,要晓得,我哥那人发起疯来我也劝不住的。”
他抛给她一块腰牌,武饮冰趔趄接住。
“殓房在城南县狱,酉时一到,你拿着这个即可出营。”
不待反应,马上之人便打马离去,留下武饮冰在扬沙中独自凌乱。
立冬夜,上头命人烹羊宰牛,酉时开伙。北校场的兵卒们兴冲冲围坐在伙房里享受暖呼的热汤,而她只能在殓房跟冰冷的尸体待一宿。
城南县狱不难寻,她将腰牌与门口的小吏一亮,小吏便麻溜地请人进去。
“殿下已在里头。”
小吏引路至,便退下了。
她肚子饿得直咕噜,饿鬼一样盯着这柄刻了“舒”字的银质腰牌,问候了一下它的主人。
推门而入,李谊果然在里头。
只是,验尸台边除了他,还支了张小案,案上置了两碗汤饼。
敛房中央躺着一具男子的遗体,空气腥臭,冷得仿佛能滴水凝冰,唯独汤饼上扎实的羊肉冒着腾腾热气,跟这里森冷的气氛格格不入。
“干站着作甚?”
李谊自坐在案边一张胡床上,见她门神一样,朝她扬声。
武饮冰应声称谢,跛行到他对面,揖了一礼,将腰牌交还。
“坐。”
她依言坐下,垂头望着面前一碗羊汤索饼。
“奉天县狱竟连个正经用饭的地方也寻不见,只能在此凑合了。”李谊提著,见她不动,“裴瑱的徒弟,莫不是在这里会食不下咽?”
她白他一眼,“殿下瞧不起在下?”
李谊淡然一笑,捞了一著索饼。
武饮冰心一软,他竟然也跟着军中吃这么粗粝的食物。更何况一丈之外便是死尸,她一介仵作便罢了,他居然进得下。
李谊见她仍不动筷,“不合胃口?”
她捞了两著,羊肉鲜嫩,蓦然有种中了圈套的预感,“殿下,莫非这就是……工钱?”
“不然呢?”李谊嚼着饼,“你来前本王便料你哺食未进,特意着人备下,味道还不错。”
她默默翻了个白眼,还不都是为了应你的差事。
他继续大言不惭,“待你饱食足饮,也不算白支使你。否则老七今日说本王还不如凤楼食人不吐骨头的魏妈妈,你觉着呢?”
她听言翻了个更大的白眼,你人还怪好的嘞。
行吧,看在羊肉的份上。
安抚好五脏庙,武饮冰净了手,罩上白布面帷围裙,戴好羊皮手套。
“需多久?”
“一宿吧。”她卷起袖管,准备开工,“殿下贵人事忙,若是等不及,可以明日再来。”
“不急。”
他收起顽笑,重新换上惯常冷漠的面孔。
武饮冰闭眼忆及师父所授,随后有条不紊地掀开尸体的衣衫解散发髻。从发丝开始,再到耳、鼻、口,然后剖开腹部验查内脏,用银剪银针一一剪开验过。
这次李谊给她备了张合适的矮凳,勘验时伤腿不必蜷曲折磨,远比跪着轻松许多。
他负手于台侧,不徐不急盯着她验完全尸,已是三更过。
他递去一盏水。
“有何发现?”
她将那人的心肝脾肺肾列阵似的摆在青砖地面的油布上,故意充楞指道,“这是心,您看其色泽红润饱满,触之有弹性,是颗好心;再看看这肝,质地绵密细腻,看来也不常熬夜;还有这脾……”
李谊叹口气,“捡重点说。”
“哦。”她止住玩笑,“基本排除中毒之可能。”
“死因呢?”
“同前三具一样。”她想想不对又改口道,“准确说,应是和上一具一样。”
此前尚在秋虎尾,天气湿热,加之军队急行,前两人的遗体草草就埋了,因而她并未见到。
“不过,”她倏想起什么,重新套上手套去翻地上那滩烂泥肠肚,“您看,此人死前不久定是进了不少食物,生生将这胃给撑大了。”
胃壁上的针洞已被撑得肉眼可见,她边说边往外掏里头未及消化的残渣,能辨出的有泡水胀大的胡饼、青梗米、油䭔,而且此人官职当不低,还能赈得起贡梅煎这样的零点。
还有这是……她拉下面帷靠近鼻端嗅了嗅,“是羊肉。”还趁手递到他面前晃了晃,拿给他确认。
李谊黑脸婉拒,“是又如何?”
她偏头思道,“上次那人也是这般。只是,那人身长六尺余,却是个胖子,身宽体盘,我只当他过于贪食。而现下两具尸身胃内都呈这般充盈,总觉不是巧合……”
她细想一阵,一时也想不通这其中有何关联,姑且只能算是这些死者的共同之处。
李谊记得最先死去的二人腹部亦膨隆如鼓,想必若剖开探查也是这番结果。
他往外踱了两步,问道,“你怎么看?”
她被问得一愣,“师父说,仵作之职乃详实记录勘验之所得,推演……并非仵作分内之事,恐越俎代庖,不敢胡说。”
“但说无妨,本王不治你罪。”
武饮冰左翻右戳闲不下来,推断着。
“针道周围皮肤泛红,与其他不同,可见是新伤,且伤不过三日。而且他们皆是伤兵,都有求医问药之记录,周身多有针孔倒也不足为奇,故而择之杀害,可见凶手尤其狡猾,十分懂得隐藏。”
“本王上次便想问,这种伤,一定会致人死地吗?”
“不一定,取决于刺入手法的角度和深度,等体液流失到一定程度人便会陷入谵妄,进而出现幻觉和躁动。如若侥幸避开五脏六腑,或者深度不足未能刺穿,再者伤口太小主动愈合,皆是死不成的。”
“有反抗痕迹吗?”
她支肘细细思量,断论道,“没有。”伤口周围很平整,连死者甲缝里都是干净的,确有古怪,“或许是在睡梦中被人刺伤的?”
李谊却反问道:“有没有可能,他们是自愿的?”
“自愿?”她不免一讶,“什么人会自愿让别人杀了自己?”
李谊眼尾深狭隽长,兀自凝眉思考着,并未答话。
她偷眼瞧,“会是叛军使人干的吗?”
李谊侧头望她,眉头凌然一蹙,“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话?”
“从伤兵里头听说的,他们无事就爱嚼舌头,营里都传开了。”她老实道。
纵使他严令禁止军中妄言,仍禁绝不了流言迅速传播。
李谊心下计较,吩咐她道:“你如今待在伤兵营,从今往后便替本王监看着伤兵和医帐。”
“啊?”她嘴角一拗,“刺探打听就更非仵作之职了……”
“嗯?”
李谊狭眸一眯,武饮冰登时察觉到危险,跳起来复换上一副谄媚面皮,改道,“殿下之命岂敢不从,小的是说……那是另外的价钱……”
既然躲不掉,上等人的钱不赚白不赚,她还要花路费回长安。
李谊听怔了,往胡床上一倚,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怎得,救命之恩不打算还了?”
她装傻,企图蒙混过去,“上次殓尸不是还了么?”
“那是捎你到奉天的路费。”李谊坦荡荡。
这人倒是记得清楚得很,她狡辩,存心想赖掉,“那还有这次呢。”
他指指身后的空碗,“不是付过了么。”
“……”
武饮冰气煞。
李谊忍住,“你的命就如此廉贱?”
她忿忿地瞪着他。
李谊给人气笑,“你不是自诩生意人么?若是全天下的生意人都如你这般混赖,怕是生意也做不长久。”
她低头踌躇。
不得不说,这位阴晴不定的二皇子不仅没有责惩她在长安打乱他们的计划,而且连日来药食不短,还安置了住处,已是格外开恩。
不然天越发寒冻,这城不知还要困多久,自己一个孤女不得跟那些流民一起睡大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认命道,“那殿下具体有何吩咐?”
“如我方才所述,盯着他们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动立即来禀。”
李谊起身背向而立。
此时月上青空,一缕清幽的月光正好从屋顶破漏出筛下,笼在他身上,武饮冰一时看得发直,直至听见他的声音方才醒转。
“说不定,凶手很快会有新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