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爸
他记得,父亲是在六月出的事儿,一个被优化的工人上了吊,挂在了动力分厂的大铁门上。
如果,要是父亲不主持人员优化工作呢,或者不开除那些非生产人员呢?
跨过脏水河,沿着一条洒满煤渣的碎石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他父亲曾经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矿火电厂,也叫动力分厂。
三根巨大的烟囱,或许有一百米高,直插天空,喷吐着白色的云雾。
厂院内,机器的轰鸣声、鸣笛声、倒车的警示声,连成一片。
来到门口,传达室一个穿蓝色半袖的大叔看着他,认了半天,“你...,你找谁啊?这不是玩的地方,上别地儿溜达去!”
“我找丁大勇,我是他儿子。”
“找谁?丁大勇,干什么的,厂里不招工,谁介绍的都白费!”
“丁大勇,你们总务丁主任,你帮我打电话叫一下,我找他有急事儿!”
看门大叔犹豫了半天,觉得这小孩身上穿的不错,或许应该不是冒认亲戚来找活儿的。
两分钟后,大叔打开了小门儿,把他放了进去。“三楼,副厂长办公室,别走错了。”大叔还护送了一段,怕他被来往的车刮着。
动力分厂,一共六台三十万千瓦机组,每天烧掉的煤炭要用小火车来运,在厂子里堆着一座大大的煤山。
整个厂区,到处都是扬尘,即便洒水车二十四小时在工作。
上了楼,找到对应的门牌,他只敲了三下就推门而入。
老丁正在写什么,眉头紧皱,聚精会神,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到来。这是老爹的习惯状态,他早知道了,嘈杂环境锻炼出来的。
凑到父亲身后,那是一张布满了划线和红框的名单,显然涂涂改改,经历了不少次数。
“诶,你咋...?谁让你进来的,你来厂里干什么?是不是家里出啥事儿了?”
“没有,没有!你忙你的,我就是来看看你,想跟你聊聊天。”他的眼眶有些红,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颤抖。
“扯蛋!”刚说完话,桌上的白色亚克力座机电话响了。丁大勇接起来,“诶,媳妇是我,怎么了?啊,儿子疯了,没啊,我看着挺好的。你别着急,他没跑丢,在我这呢。对对对,你放心,我一会把他带回去。”
老丁撂下电话,注视着翘腿儿喝他茶水的儿子。
“说,咋回事儿!老师都找到你妈了,说你发了失心疯,突然从教室里跑了。”
丁海岩放下杯子,把茶叶沫子吐到垃圾桶里。“老爸,我是来跟你商量接班的。”他故意用调笑的口气,省的老爸担心。
“放你妈的屁,老子才五十,马上就是一把儿厂长了,你接个龙叫的班!是不又跟人不学好,一天到晚净做胡梦,赶紧给我死家去!”
老丁发了怒,眉梢倒立,嘴角也开始向边上咧,是要生气破口大骂的节奏。
“别动怒,别着急,我先问你个事儿。冶金专科黄铺儿的事儿,你知道不?我没学上了,考试二百多分,啥也上不了了。”
丁海岩把老丁改了又改的名单拿过来,团成团扔到垃圾桶里,这就是老丁被发配的祸根。
“诶,你扔我东西干什么,再乱动我削你!”老丁显然知道冶金专科的事儿,不过他并不打算解释什么。
“怕什么,离了张屠夫,还得吃带毛猪啊!冶金去不了,我给你找个粮专、商专,咱花点择校费。”
“你可别扯了,人家大学又不是高中,你以为是矿里开的学校啊。说真的,你有啥打算,想把我怎么安排?”
丁大勇心说,我安排个屁老鸭子!
你小子刚十七,还差一年成年呢,现在矿里搞精简,连有编的人都要下岗,我上哪儿给你安排地方去。
但作为北方男人,后天培养的纯24k大男子主义者,老丁没法直说。
“问我?你多大了,搁以前农村都娶媳妇生孩子了,自己就没点主意,不能自己想点办法,你不是挺能的么!”
“我想啦,想得特别好,我准备啃老!”他笑着,这回眼泪真的流了出来。
“啥意思,啥是啃老?”老丁弯腰去捡名单,他趁机把眼泪擦掉了。
“啃老就是吃爹喝妈,自己镚子不花。我是这么想的,你用你现在的位子,换两个闲岗,让我顺利接班,从此做个废物闲人。”
疯了,绝对是疯了,这他妈还能叫不疯?
老丁抄起手头的一个本夹子,就砸向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的。
“不学好,我让你不学好....”
丁海岩站起来绕圈跑,围着办公桌,跟自己的亲爹,玩起了十多年前你赶我追的亲子小游戏。
“站住!....你给我站住!...好了,咱别绕了,我TM都让你给绕冒汗了!”
大孝子赶紧把电风扇挪过来,又给亲爹倒了半杯凉水。
“老丁同志,你是老丁家的擎天柱,架海梁。一定要保重身体,为我和我妈遮风挡雨。”
说完,还帮老爹按了按肩膀,偷偷的轻轻地抱了一下。
“我收到线报,你得罪人了,有人要利用工人调整的事儿把你搞下来!”
小丁的两句话,让五月末的燥热,忽然变得极致凉爽,甚至还有点凉飕飕。
“不对,你一天天净知道玩,哪儿来的消息,别搁那瞎胡叫唤。我给你说,集团都找我谈话了,这次提拔的必然是我。”
老丁拿起手里的优化方案,“看着没,这就是上级给我的考验,只要把这个事儿办好了,厂长位置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丁海岩走到窗边,使足了劲儿,把关的紧紧的窗户给开了一条缝。又走到门口,反手锁上。
拉着老丁,走到窗户边上。
“名单是不是有人给你出主意了?所有优化人员的情况,你都调研了么?个别同志,你找人家谈话了么?”
老丁被儿子搞的神经兮兮的,说话也不敢太大声,仿佛这屋里成了谍战现场。
“废话,这是我们领导班子的集体决定。调研肯定都调研了,这个事儿也不用我干,你到底想说啥?”
丁海岩拿过来名单,动力分厂一共七百来号,实施机械化和自动化以来,已经产生了五百来号闲置劳动力。
这张名单上写着六百来个人,上面已经被老丁划掉了八十多个,这些是可以暂时留任的,以备厂里要增加机组。
丁海岩一个个的找,他记得那个工人姓盖,姓氏非常特殊。
找到了,在第二张表格上,名字叫盖得丰。
“这个,这个人的情况你知道么?他的安置方案是什么,补偿是多少,有没有进行过当面恳谈?”
老丁瞅了一眼,没什么印象,回头从办公桌上翻了半天资料。
“这个有,34岁,子承父业接他爸的班,前年报的病休,一直不来上班,每个月还开70%的工资。绝对是个蛀虫,怎么了,你觉得他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就是这个人吊在了大门上,就是他激起了动力厂下岗人员的怒火,砸了你的办公室,还有咱们家。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不这样,咱俩现在去做个突袭调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老丁看着信誓旦旦的儿子,他心里也不禁有了些怀疑,难道自己的工作真有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