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成都(上)
在征服中国沿海所有的陆地后,日军在1943年对中国内地展开了攻击。桂林突然间成了防守前线。就在桂林沦陷前夕,妈及时和十三岁大的小弟逃了出来,最终到了重庆,并在一位来自澳洲的基督教士所创办的内地教会学校找到一份工作。把自己安顿好后,她着手安排泰德和我转学到成都的铭贤学校[1]就读。
「这原是山西一所历史悠久的教会学校,是由美国俄亥俄州欧柏林大学创办的。我曾在欧柏林学音乐。」她说:「别的不说,至少你们会吃得好一些。」
铭贤学校最初在山西太谷设立,由欧伯林的一名单身校友孔祥熙负责管理。他同时担任校长、教师、校工兼敲钟人,后来成为蒋介石委员长的财政部长。很多人都相信他的发迹,和他跟具有影响力的宋家三姊妹之一的婚姻有关系。其他两个姐妹分别嫁给了蒋介石和孙逸仙。
在圣光中学,妈除了教英文,还担任的学务长。换了一个环境,她有属于自己的宿舍,不必征求室友同意就可以和三儿同住。离别前一晚,泰德和我在她宿舍的地板上待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被隔壁海军总部传来的响亮军乐声吵醒。打从中国政府被迫撤退到内地,海军占用了圣光隔壁的那块地。既没有船,也没有水兵;海军唯一能向民众展示的,只有铜管乐器组成的军乐队。
「孩子,你们确定能在青木关找到车子?」启程前,妈十分担心地问我们。
「妈妈,你看,」泰德指着外面说:「那是城墙下的一个关口,所有从『下江』来的交通工具,都会经过这里进西川。」
「那都是些载货卡车,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载客?」
「那就得看乘客愿意付多少钱。你想,为什么这些卡车载的人被叫作『黄鱼』?黄鱼就是金条的意思。」
「这可是一趟很漫长的旅程。」
「从重庆到成都只有350公里,这只是桂林到重庆距离的三分之一。这么远的路您都通过了,不是吗?」
到了青木关,我们所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交通工具,就是搭坐在运棉花卡车的货物包上。棉花捆包不像我们一年前从桂林到重庆时搭乘的卡车上的钨丝袋那么硬;但因为棉花比钨丝轻得多,所以在卡车上堆得老高。如果从棉花堆上摔下来,受伤会更重,偏偏这事儿就发生在我身上。我是睡着时摔下去的,幸好卡车正在爬坡,还可以赶得上爬回去。
不像运钨丝的卡车是公家的,可以使用汽油;运棉卡车属私人所有,用的是会排放黑烟的柴油,运输动力比较小,上陡坡时,乘客都被叫下来帮忙推车。
有位乘客拒绝下车,声称他付钱是要乘车,不是推车。
「你是去你要去的地方,还是就这么坐在屁股上?」驾驶员问他。
这人假装没听见驾驶员的话,就是坐着不动。这时,所有乘客都叫了起来:「你是要马上下来,还是要我们把你拉下来?」
重庆到成都的三百公里路程花了两天时间。到了成都,我们找到锦文表舅,他是姑婆(祖父的姊妹)的儿子,在日军进占北平时,跟着他就读的大学迁来成都,在西南联大完成学业。
「成都是一个从中国主流自我疏离出来的社会。」锦文表舅对我们说:「它自诩是三国时代的历史战场,直到今天,当地民众仍然膜拜关公、刘备、张飞等历史人物。如果你到乡下去,会发现农民都戴着白头巾。他们会告诉你,这是在悼念生活在大约两千年前的、最伟大的军师孔明!」
锦文舅舅带我们到路边一家卖兔肉的小餐馆。
「我只能付得起这个,」锦文舅舅说:「猪肉太贵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兔肉。已经三个多月没吃到肉了,就算是老鼠肉,我们也会觉得很好吃。
锦文舅舅让我们兄弟一起挤进他的床铺,他自己随便找了个铺位将就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他雇了一辆鸡公车载我们的铺盖卷儿,把我们要去的村寨和学校名称告诉车夫,然后对我们说:「跟在他后面。」
鸡公车是一种独轮手推车,中间有一个平台,可以装载篮子、袋子或轻便的桶子,也可以载人,最多可载两个像锦文舅舅那样的大人,轮子两边各一个。它完全是木制的,包括架子、平台、轮子和连轴,因为形状像公鸡,行驶起来吱嘎作响,因而得名。
我们对要去的地方毫无概念,只有手上的地址写着「金堂县姚家渡村铭贤学校」。我们不知道该从那个城门出去,或离这个城市有多远。没有地图,只能边走边问路。「这就是乡下有这么多寳塔的原因。」有人告诉我:「这样一来,这一个寳塔就可以指引旅人走到下一个寳塔;假如下雨或起雾,只要有风,悬挂在屋角下的风铃就可以引导行人。」
我们一出城,视线所及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以及开着各色花朵的菜圃,像极了农民衣服上的补丁。没有道路,我们只能走在分隔稻田和菜圃的狭窄田埂上。而这田埂,就好比是连结补丁的缝线。
四周如此安静,只听到鸡公车的轮轴发出的吱嘎声,难怪它被叫作鸡公车。没几个人在田里工作,我猜想在这个时节农民没什么事可做,除了除草、施肥,就是等待农作物生长。我们偶尔会看到其他鸡公车,但没见车架上有载任何东西。成都号称诗人和才子之乡,鸡公车当然比牛轭先进,我也看不到像在金城江那样的水车。稻田当然是平坦的,但也看不到任何墓碑或寳塔;然而,从远处零散分布的农舍烟囱冒出的炊烟,我们能感觉到人类的存在。
这不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被隔绝于世界之外的孤独感。第一次是在桂林刚离开妈时,十五岁的我哭了,幸好当时是跟泰德在一起;第二次是在綦江离开华侨学校时,我正发着高烧,也是和泰德一起;这一次,我仍跟在泰德身后。不知何故,只要和哥在一起,总觉得一切都没问题。在家时,我讨厌他,其实是嫉妒他,因为他在各方面,从跑步、拳击到阅读、数学都比我强;但这次我没有这种感觉。
最近这一年,我和安爷爷住在一起,后来进了清华中学,泰德却留在华侨中学。他说:「要安爷爷同时收留我们两个太过分了。」华侨中学的学生得跟饥饿、蚊子和臭虫奋战,根本学不到什么。等妈妈把泰德从华侨中学弄出来,她认为泰德需要补上落掉的课,所以把他插班在跟我同一个年级就读。终于能跟他并驾齐驱,我感觉良好;但了解到这不是因为我的努力,而是他的落后。我深感抱歉。
从胡思乱想中抽离,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广阔灿烂、金黄带绿的花海中,稻田不见了。中午前后,我们停在一家茶馆解渴,彷佛回到了古代,因为茶馆里的人都包着白头巾,还在哀悼去世快两千年的孔明。在茶馆外,我们没看到一辆鸡公车或牛车,茶客们的脚边都有一个绑着两条背带的竹篓,原来当地人是用背部来负重的。
「你们要喝什么茶?」茶馆伙计问我们。
「我们不喝茶。」
「给他们白开水。」鸡公车夫说。
结果,白开水变成了热开水。
出了茶馆,我们再度陷入黄色花海中。走了一段好像永远走不完的路后,鸡公车夫指着眩目的落日说:
「就是那儿了。」
我们看到在一堆蔓生的翠绿花丛上冒出三个黑影。等逐渐靠近,黑影也变得越来越高大,最终成为三座城堡。其中最高大的一座,还有护城河环绕着;其他两座,怎么看都像是围着高墙的监狱。
难到我们真的走回到中世纪了吗?
「你们要在那里卸下行李?」鸡公车夫问。
我们那知道?
另外四个新来的学生和我们一起住进那座较矮的城堡:李克明,因为夜里溜进鱼池里游泳,被重庆的一所学校开除了;孟宪增,刚从日本人占领的陕西逃出来;梁继昌是从暹逻(泰国旧名)来的侨生,只会讲广东话,不会说普通话。还有一个从山东小乡村来的小男孩,他第一次看见像这座矮堡这么大的建筑。
我们被领着穿过一条散发着霉味的阴暗隧道,走进隧道尽头的一间土室,封闭的天花板上只有一个人头大小的开口,可以让光线和空气透进来。这里以前一定是个土牢。
「把你们的铺盖卷儿放在床上。」那个满脸于思的矮个子说。
床?压根儿没看见有床。
「那儿。」他用随身带着的手杖,指着一个隆起的砖砌平台。那根棍子不像走路需要的,是做什么用的呢?
「可是只有一个呀。」
「你们需要多大空间?这个炕,已经够你们用了。」
「炕!」李克明兴奋地大叫:「我一直就想要试试烧热的炕呢!」
「除了城堡另一头公厕和水井所在的地方有热水,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烧炕。你们得用木棍来支付住宿费,棍子可以在我办公室买到。」
后来有人告诉我们:他是矮堡的「领主」,负责管理堡里的居民。
炕也好,床也罢,我们太累了,那管得了这些。我在炕上打开铺盖卷,一倒头就睡着了。
一阵号声把我叫醒,天色依然阴暗。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刺穿阴暗的隧道。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记重击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屁股上。
「滚出你的床铺!」
我跳起来滚下了炕,跌落在坚硬的砖地上。抬头一看,只见堡主手里拿着一根藤条。
来不及梳洗,我跟着大伙儿一起冲向围着护城河的古堡。这里是主校园,是教室和行政办公室的所在地。我及时赶上升旗和早点名,紧接着是晨操。全体师生都已到齐,女生在旗杆一侧,男生在另一侧,最靠近旗杆的男生可以看到女生。除了一个女生,其他的都不值得我注意。她是初中部的,她们班是和高中部分开的。这意味着除了朝会,我没有机会在课堂上遇到她。
和我以前就读的学校一样,从起床到熄灯,一切生活作息全由号声主导。
虽说铭贤是男女合校,但女生和男生是被分隔开的。女生住古(主)堡,男生住矮堡。男、女生在食堂里也是被隔开的,彼此不准对话。虽然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但女生坐在教室前排,男生坐在后面。她们的举止就像一般人认为女生该有的,安静、服装整洁、轻声细语、咯咯笑着,离男生远远的。
我们上第一堂课时,一个高个子跟在女生后面走进教室,他的头高达黑板顶端。
「我叫文大雷,是你们的英文老师。」他自我介绍。看起来很年轻,我甚至看到他脸上的青春痘,说话口音很像那个推鸡公车的车夫。「因为这堂是英文课,从现在开始,我们只能说英语。」
他换成英语继续说:
「有几个是本地生?我的意思是四川人。把手举起来。」一看没人举手,他接着说:「我的英文名字叫威尔摩特,是加拿大人,却在四川土生土长。我是说,我是在成都出生、长大的。」
嗯…在中国内地土生土长…难不成是殖民者或传教士之子?
在中国,有资格在小学教书的人,必须是初中毕业;要教初中,必须有高中毕业证书;要教高中,得有大学文凭。从外表看起来,这家伙顶多大我一两岁。这么年轻,不可能是大学毕业,我甚至怀疑他连高中都没毕业。后来由于他自己招认,我才知道他根本没进过学校,是由他母亲在家里教的。算了,这是中国,一张西方面孔就足以教任何水平的中国人。现在最要紧的是得先给他取个绰号。
“Willmott... Wen...“
「王(Wang)的发音比文(Wen)更像中国人。」
「看他脸上的青春痘和雀斑。」
「就叫他麻子吧。他本来就有张麻脸。」
有人建议:「王二麻子,怎么样?王家的老二。」
「为什么是老二?」
「这个校园里只有两个外国人。西利先生较年长,而且是欧柏林派来的官方代表。」
「欧柏林是谁?」
「美国的一所大学,是本校的赞助者。」
「西利是老大,所以他是老二。」
现在我总算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把我从清华转学到铭贤。清华是安爷爷的母校;妈读过欧伯林大学,而铭贤学校被认为是在山西的欧伯林。
外国人就是外国人。不管他们在那里,或是什么身份,是殖民者、传教士或教师,都会得到特殊待遇。西利和威尔模特被安置在古堡里的一间套房,有两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还有地毯呢!有一名厨子专门服侍他俩。因为这里买不到牛奶,学校特地为他们买了一头乳牛,还雇了一名养牛工来专门照顾那头牛。每天下午我们在玩足球或垒球时,都会看到牛在足球场上吃草。上课第一天,李克明就试图爬上牛背想骑牠,结果就像竞技场上的牛仔,被牛甩得老远。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被以前的学校开除了。
[1]銘賢學校:美國教會學校歐柏林大學委託孔祥熙於1907年(清光緒33年)在SX省太谷縣創辦的私立學校。校名「銘賢」是追念殉道人士,「銘記先賢」之義。由歐柏林大學提供經費、教學、教師進修等支援,起初是小學,繼而是中學,最後成立學院。「學以事人」為其校訓,本於基督精神,為社會造就人才。該校以師資優良,術德並重聞名。抗戰時期為躲避日軍轟炸,遷校至四川成都姚家渡。1951年秋,銘賢學院由SX省人民政府接管,改制為山西農學院(現山西農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