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坚硬的存在
来过多少次都像第一次。
我甚至不知道,两边茂密的林木相夹的这条路,其实是六十多公里的熔岩河。多难以想象,炽热的岩浆从火山口一路沸腾着,弥漫着刺鼻的烟气恣意奔涌,扩散,不知淌了多久,一直漫延成方圆百余里的火山熔岩台地。岩浆流过的地方,山丘、草木、石头……瞬息间淹没,消失,如挥毫泼墨,成莽旷辽阔的画境。又不知过了多久,它们开始一点点儿慢下来,慢下来,一点点儿静止,冷却。天地鸿蒙,了无生机。岩浆阻塞了牡丹江河道,就有了世界最大的火山熔岩堰塞湖——黑龙江省宁安市境内的镜泊湖。
有人说,从高空看,熔岩河、熔岩台地有“龟蛇合体”之象。台地像一只巨龟,侧卧在牡丹江畔,巨龟的头昂起,一直伸向镜泊湖吊水楼瀑布,好像如饥似渴地饮水。蜿蜒的熔岩河犹如一条大蛇,头部在火山口中高高翘起,身体在山谷间匍匐伸展,盘绕在台地上,龟尾与蛇尾缠绕着,向台地的东北方舒展。
龟蛇合体在中国古代称为“玄武”,而构成这片地区的地质完全是玄武岩。以冰雪著称的东北大地,地貌格局都是火山活动造就的,火山灰和玄武岩覆盖了大部分地区,自然万象竟是这样不可思议。
玄武岩台地——镜泊湖世界地质公园最浩瀚、粗粝,而又最为沉寂的部分,平日里少有人问津。零落的几棵树,影子飘落在没有边际的台地上,像是轻轻的叹息。偶尔有车辆从台地边路过,也只是向它投去几瞥不经意的目光,便又转向了别处。惊天动地的火山喷溢,奔泻百余里后静止下来,滚热的波浪凝固,然后就被遗忘在这里。
云朵缓缓地在天上行走,俯瞰着接天连地的台地,形成巨大的沉默。这是浮华世界里无尽的留白,像空旷漫长的时间,又像虚度的年华在那里滔滔地流着。裸露着的黑褐色玄武岩,没有边际的高低起伏的沟沟坎坎,是地理名词隆岗、垄丘、鼓丘、塌陷、裂隙……熔岩凝固后的褶皱,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气孔,那些静止的波纹——柱状的、绳状的节理,是天地造化暗藏的古老秘密,无人知悉。
清代顺治年间,浙江人杨宾千里迢迢九死一生到苦寒之地宁古塔,探望因“通海案”流放宁古塔的父亲杨越,两次往返宁古塔经过这里,惊异于熔岩台地的雄秀苍茫,在他的著述《柳边纪略》中写道:“宁古塔西八十里有大石曰德林,在万山中,广二十余里,袤百余里。其平若砥,色或青或黑或绀,或若龟文,或若羊肚;又复嵌空玲珑,马蹄冬冬然,若行鼓上。” 又引《盛京志》记载:“孔洞大小,不可数计,或方或圆,或六隅八隅,如井如盆如池,或如盂而中如洞,深或丈许,或数尺,中有泉,或生鱼,或生草木。”
宁古塔,清初著名的流放地。宁古塔分新、旧城,旧城就是今天的黑龙江省海林市,康熙五年(1666年)建新城,便是今天的黑龙江省宁安市。杨宾所说的德林石,就是玄武岩,《金史》中称“德邻石”。《宁安县志》记载:“德林石,土人曰德林倭赫,倭赫满语谓石也。”玄武岩多气孔,碎后总是有很多尖形锐角,古代的女真人、满人就把它叫作德林石,意思是多棱多角的石头。它的颜色有黑色、褐色,后来当地人又叫它青石、紫石。因为这大片熔岩台地位于牡丹江——镜泊湖以西,宁安人叫它西石岗子。
五一小长假,我又一次去了台地。那时,北方大地刚刚显现出绿意,暗淡阔大的熔岩台地忽然明亮起来,有了颜色,远远近近,浅淡的是杏花,浓烈些的是达子香,学名兴安杜鹃,另有我们熟知的别名,金达莱、映山红,当地宁安人习惯叫“鞑子香”。它们像被时光深藏了太久,从玄武岩覆盖的地下、岩石的缝隙中,无所顾忌地钻出来。它们顺应时节,就像奉神谕而至,让自己昭示天下。起伏的沟壑里,赤裸的玄武岩上,裂隙里,无边无际地铺满有些野性的粉紫色,一大片又一大片,连绵不断,像躺在大地上错落有致的诗行。也许它们隐藏了太久,憋闷了太久,终于可以得见天日,没有理由不深长地呼吸,没有理由不舒展释放,似乎是补偿经久的冷寂与苍凉,在熔岩台地——这片石头的莽原上努力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盛大。
而杏花的白,或淡粉,是有些矜持、孤傲的,这几天的盛开,似乎也不避世俗,放下了清高,一树树,玉立缤纷。当地宁安市政府不失时机,每年此时举办“鞑子香赏花节”和“杏花节”,恰逢小长假,不管远道还是近路,人们便蜂拥来到台地,车流与人流将一向安静的山路塞得满满当当。
遇到几个沙兰镇村民正在台地边闲看光景,对熙攘而至的游人不以为然。他们说,五六十年代,这片南石岗子(沙兰人叫台地为“南石岗子”)有老多的树,都是碗口粗,那林子真是盘根错节,人进去很难走,石岗间还有许多水泡子,鸟儿多,鱼也肥。这些年过度取水,石岗上水体干涸。台地附近的村民们经常就地取材,走路都能顺便折了树枝,回家当烧柴,现在这一片台地上已经很少看见高大的树木了,就连鞑子香也不如以前的多。
一个牧羊人从眼前走过,他的羊群在身边走得悠闲自在。一只并不雪白的羊身上,竟然嵌着一朵明艳的达子香。是啊,随处可触的达子香,羊们走到哪里,都会轻易地蹭上一朵、一瓣。村民说,这个季节,台地上嫩叶细草的,放羊的都去台地给羊找食,一年年,达子香也被糟蹋了不少,就怕多少年后就见不到了。
可是,游人眼里,白色的羊群流动在广袤的达子香间,恰似白云落在鲜花的大地,是多美的一幅画。
我突然很想喊一声,哪怕用我百分之百的声音,换取百分之八十、百分之六十的应答,也证明它不会消失,会固执地存在。
我相信,它能听到。
熔岩台地二三十公里外的渤海镇,是有“海东盛国”之誉的唐代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这是镜泊湖世界地质公园最为铿锵的组成。渤海国是以东北满族先世靺鞨族为主体的少数民族地方政权,幅员五千里,人口三百万,传十五世,称霸一方,可以想见当时何等威武。渤海国第三代王——文王大钦茂将都城由中京显德府(今吉林省和龙市)迁到上京龙泉府后,仿照唐都长安的形制、布局和宫阙设置建上京城,被称为牡丹江畔的“小长安”,比同样模仿长安的日本奈良、平安时代都城平城京还要大。玄武岩成为建筑这座都城的主要角色,垣内、外及宫城、园林全部为玄武岩石土混筑、雕凿、砌筑。如今历千年风雨,依然坚固。空旷的大遗址上,一排排圆形础石深埋地下,露出蜂窝般黑褐色玄武岩,踩上去,恍如站在它举起的高高的大殿之上。曾经气势恢宏的宫宇,一代代王权在这里更替,从兴盛到衰败。
上京城几经发展,成为当时东北亚著名的大都市之一,是世界保存最完好的中世纪都城遗址,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上京城最大的寺庙兴隆寺,随着渤海国灭亡而荒芜,又被道光年间的一场大火所毁,唯独留下了寺里的石雕——玄武岩大石佛、石灯幢,成为渤海国留存的珍贵文物。明末兵部尚书、文人张缙彦在流放宁古塔时著述《域外集》,曾记“城以南有古佛屠,高丈六”“前有石塔,八面玲珑,庄严精巧,尤为塞外所有”。这位老人似乎走遍了宁古塔,比宁古塔当地人更了解宁古塔的每一处。我甚至以为,宁古塔幸遇了流放这里的文人仕宦,像是上天特意安排他们来做宁古塔的观察者记录者,虽然于他们是种不幸和无奈。大火后的石灯幢,是渤海时期遗存唯一完整的大型佛教石雕杰作。
玄武岩,无疑是时间在这里留下的一份丰富馈赠。
在玄武岩上稻作区生长的“石板米”,又成就了久闻于世的响水大米。一粒粒米,青白如玉,阳光下晶莹剔透,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碗米粒饱满透亮的米饭摆在面前,浓郁的饭香不可阻挡地直入口鼻,嚼在嘴里,绵软柔糯,有弹性。不就菜,可以很快吃下香喷喷的一碗。这都源自于它特殊的生长环境——玄武岩。
玄武岩“石板地”上灌溉的水为镜泊湖流出的地下泉水,水质洁净,大面积石板地吸收热量,使地温、水温都比普通稻田高出2—3℃,夜晚仍有余温。世间万物,拥有了光,就意味着获得更多价值的可能。水稻因此成熟度高,造就了响水大米独特的米质,成为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新唐书·渤海传》记载,渤海国进贡给唐王朝的贡品之中,就有响水大米。至宋、元、明、清,响水大米始终是历朝贡米。
站在玄武岩上,似乎是站在时间的中央,看到过往,又极目将来。其实这是做不到的,我只是分享时间带来的一部分,并被熔岩台地的坚硬与孤寂渲染。它孤独而不荒凉,已然越过千年,也算是天地间的完满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云层,静静地俯视,巨大斑驳的光影投在台地上,像无言的回声。远望台地,它竟好似天地间经年未开的巨大的花朵,昂然大气,苍然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