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1]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才留了头[2]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儿[3],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4],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5],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6],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7],……”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8]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他[9]。”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10]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11]。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12][13]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14]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15]?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16],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17]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么,忙的如此。”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18]玩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说着,茜雪[19]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20]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21];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秦钟一一答应了。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22]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23]、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24],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25],不在话下。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26]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27]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28],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29],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30]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31]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已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就叫送饭。
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32]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33]。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34]!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35]!”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36]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唚[37],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道:“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你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38]
[1] 此回甲戌本有回前诗:“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蒙府、戚序本亦有此诗,个别字略异。
[2] 留头——又叫“留满头”。旧时女子幼年剃发,随着年事增长,先留顶心头发,再留全发,叫作“留头”。
[3] (zuǎn钻上声)儿——也写作“纂儿”。妇女的发髻。
[4] 海上方——旧时传说,东海(一说在渤海)之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上,有不死之药。后人遂称民间验方、秘方为“海上方”,意谓从东海神仙处求得的灵验药方。
[5] 引子——即“药引”,指处方中能引药力达到病变部位的药物,是中医方剂中“君、臣、佐、使”四个部分的“使”的俗称,也叫“引经报使”或“引经药”。
[6] “方儿”后原有“的病症”三字,从甲戌、蒙府、戚序、甲辰、舒序、俄藏、卞藏本删。
[7] “十二钱”,原作“十二两”,从各本改。
[8] 黄柏——中药名,性寒味苦,清热解毒。
[9] “可不就是他”,原无“不”字,俄藏本作“可不就是”。从各本补。
[10] “待书”,底本点改为“侍书”,蒙府、甲辰、舒序本作“侍书”,己卯、梦稿、戚序、俄藏本作“待书”,卞藏本作“俦书”。取原文。
[11] “命丫鬟入画来收了”,原作“丫鬟放在匣子里”,卞藏本作“命入画来收了花儿”。从甲戌、甲辰、舒序、俄藏本改。
[12] “秃歪剌”,原作“秃歪到”,俄藏、卞藏本作“秃驴”。从甲戌、甲辰本改。
[13] 秃歪剌——骂尼姑的话。秃:指光头。歪剌:也作歪辣,又叫歪剌骨,歪剌货,意谓不正当的女人。
[14] “余信”,原作“蔡信”,从甲戌、戚序、甲辰、舒序、俄藏、卞藏本改。下文“余信家的”同。
[15] “这样忙的不回家”,原作“这样的不回家的忙”,点改成“这样忙的不回家”,俄藏、卞藏本作“忙的这样”。各本均同点改文字,从。
[16] 放了一把邪火——即造谣中伤。
[17] 递解——旧时把解往别处的犯人由所经各地派人一站转一站地押送叫“递解”。
[18] 九连环——一种智力玩具,用金属丝制成一狭长的方圈,上套九个圆环,可解下套上,手续极繁,玩时以能全部解下圆环者为胜。
[19] “茜雪”,底本、卞藏本作“茜云”,从甲戌、蒙府、戚序、甲辰、舒序、俄藏本改。
[20] 进鲜——封建时代官僚贵族向皇帝进献水果鱼虾等时鲜物品。
[21] 便意——方便。
[22] 表礼——旧日赠送或赏赐的礼物。
[23] 尺头——衣料。
[24] “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小金锞子:金子铸成的小锭。状元及第:这里指金锭上的一种“吉祥图案”,作考中的状元戴金花骑马的形状(也有只用“状元及第”四字的)。此外的“吉祥图案”还有“岁岁平安”、“事事如意”、“云龙捧寿”、“玉堂富贵”等等。见本书后文。
[25] 抹骨牌——即打骨牌。骨牌:又名“牙牌”或“牌九”。一种用兽骨或竹、木、象牙等制的娱乐品,也用作赌具。明代张自烈撰《正字通》说:“牙牌,今戏具。俗传宋宣和二年臣某疏请设,……高宗时诏如式颁行天下,今谓之骨牌。”
[26] 人品——人的仪表。
[27] 贫窭(jù据)——贫寒。《诗·邶风·北门》:“终窭且贫,莫知我艰。”
[28] 不防头——冒失,不留神、不经意。
[29] 左强(jiàng绛)——执拗倔强。“强”即“犟”。
[30] 业师——旧时称给本人授业的老师。
[31] 义学——也叫“义塾”,一种免费学校。有宗族办的,也有私人集资或用地方公费办的。一般招收主办者的族人、亲友或乡里子弟。
[32] 丹墀(chí迟)——丹:红色。墀:台阶;也称阶面。古代宫殿台阶上的地面涂成红色,叫“丹墀”。《汉官仪》:“以丹漆阶上地曰丹墀。”这里泛指台阶。
[33] 洒落洒落——数说人家的不是。
[34] 挺腰子——形容拿架子、耍威风。
[35] “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写醉人颠倒口吻。后点改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甲戌、蒙府、戚序、甲辰、舒序、俄藏、卞藏本均同点改文字,并误。己卯、梦稿本同底本原文,是。
[36] 爬灰——公公与儿媳妇私通。
[37] 混唚(qìn沁)——又作“混吣”。骂人的话。牲畜呕吐叫“唚”。混唚,把别人说话比作牲畜呕吐,较骂人“胡说”更甚。
[38] 回末联对,底本另作贴条处理。除舒序本误抄外,卞藏本“始读书”作“愿读书”。其馀各本均为回末联对,从。俄藏本回末误抄“得意浓时易按济,受恩深处胜亲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