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与金鱼
菊花与金鱼,是中国人培育出来的两种绝妙的东西。我想,把它们称做艺术品也无不可,它们一种是植物性艺术品,一种是动物性艺术品,都是经过历代巧匠的苦心培育才繁衍出现在这样丰富的品种的。
世界各国的人民,都各有各的艺术天才。世界文明是各大洲的劳动人民共同创造的,你提供这样,我提供那样,才使得这个本来相当乏味的地球变成了个光华璀璨的大千世界。在培植奇花异卉和人工选择有趣的小生物方面,世界各国的人民,有的驯养了金丝雀,有的培植了品种纷繁的兰花,有的养了鸽子,有的养了长尾鸡……而历史悠久的中国,则特别端出了菊花和金鱼。中国人种植菊花已经有三千年的历史了;把鲫鱼变成金鱼,也已经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我国邮局曾经发行过一套菊花邮票和一套金鱼邮票,这两套小彩画都是令人看了爱不释手的。它使我们想起历代许多艺菊和养鱼的能手,无数“功参造化”的能工巧匠,以至于祖国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
每年秋天,许多城市的公园都在举办菊花展览,至于金鱼,更是不分季节,任何时候都可以看到。每次观赏菊花和金鱼展览的时候,我都深深地体会到“丰富”的含义。那场面真可以说是多姿多彩,仪态万千了!
古代荒郊里寒伧的野菊,一经过人类的加意选种培育,历时数千年,终于大放异采。光说一样花瓣,菊花就有平瓣、管瓣、匙瓣、管舌瓣等等之分,还有些瓣端有钩或者卷成球形的。谈到颜色,它们又有红、紫、黄、白以至于绿(绿荷)和黑(墨菊)等等之别;至于花型、样式更是多到不胜枚举。有一种“标本菊”,一株只有一两朵,而花型大如牡丹;有一种“大立菊”,一株可以开花千朵以上。它们有的端雅大方,有的龙飞凤舞;有的瑰丽如彩虹,有的洁白赛霜雪;有的像火焰那么热烈,有的像羽毛那样轻柔……。这难道只是一类花么,它简直令人想起群芳竞妍的江南的“花朝”节了!
金鱼也是这样,它们像是活在水里的能够游动的花朵。什么“珍珠鳞”、“狮头”、“鹤顶红”、“扯”、“水泡眼”、“朝天眼”……品种多得令人吃惊。每一种都各有它的妙处。你说“珍珠鳞”才好看么,但是有些人一看到“水泡眼”,才高兴呢,那些眼睛上面长着两个大水泡的金鱼,简直像是鱼类中的丑角,有时竟使人们笑得直不起腰,甚至流出眼泪来。
菊花和金鱼的品种现在已经够纷繁了,试想光是菊花,叫得出名字的就有两千多个品种,这还不够瞧么?但是人们欣赏的兴趣是无穷无尽的,群众仍在欢迎新的品种。而那些栽培菊花和养殖金鱼的老行尊,不但要满足群众的这种心愿,自己也充满了劳动创造的豪情胜概。结果,几乎年年都有新的品种被创造出来。每当人们围观着新出现的品种,投以激赏的眼光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一个赞美的声音:“多行呀!人类又给大自然增添新的花样了。”
我们不妨把菊花和金鱼看做一种活的艺术品。在花盆、鱼缸间徜徉,我不禁有这样的感触:
第一,“人工”是多么可贵呵!人类的劳动真是“功参造化”、“巧夺天工”,如果不是人为的选择作用,菊花还不是一种野外平平常常、貌不惊人的小花?金鱼还不是一种平平常常、只配被人作为普通肴馔的鲫鱼?但是一经人们长期把劳动贯注到它们身上,奇迹就出现了。在艺术创造上,也让我们赞美人为的加工的作用,放弃那种原始的、自然崇拜的观点吧!
第二,从菊花、金鱼的品种繁多,人们仍然没有感到满足,还在不断地创造新的品种这样的事情上面,让我们更深地体会多样性的重要吧。那种飘逸洒脱、雅致大方的“嫦娥牡丹”、“十丈珠帘”之类的名菊固然是异常珍贵和令人喜爱的,但是“满天星”、“万寿菊”之类的普通菊花,也仍然不失为菊花中的一些值得重视的品种。如果没有各式各样的菊花,而仅有几盆名菊的话,“菊花之海”就不可能出现了,菊花展览也不可能吸引这样广大的群众了。金鱼也是一样,如果仅仅有“珍珠鳞”、“鹤顶红”之类的品种,而没有“朝天眼”、“水泡眼”之类充满了丑角情趣的金鱼,也许小孩子们,甚至包括一部分成年人,看来就不会感到那么够味了。一切艺术的道理也是这样,单一必然导致枯燥。而丰富多彩、目不暇接则是绝大多数人所欢迎的。一个人可以有自己艺术上的偏爱,但切忌“以宫笑角,以白诋青”(袁枚语)。你只爱“十丈珠帘”这么一种菊花,你只爱“珍珠鳞”这么一种金鱼,自然悉听尊便。但决不应该因为自己有这样的偏爱,就把其他所有的菊花、所有的金鱼都说得一文不值!正像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喜爱长篇小说,就去贬低其他的文学样式;或者自己喜爱朴素的风格,就认为华丽的、纤巧的东西都没有美的价值一样。在政治方向上,革命者需要一致性,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是必须大力地宣传共产主义思想,而在艺术风格上,任何时候都应该提倡多样化,那种在艺术风格上扬此抑彼甚至主张定于一尊的论调,是最妨碍“百花齐放”的。即使从观赏菊花、观赏金鱼时所领略的情趣中,我们稍加思索,也可以体会到这样一点道理。
第三,从菊花和金鱼的多姿多彩,也使我想到“风格”是大胆发扬特点之后才能够形成的。我们不妨说,菊花中“朱砂牡丹”、“芙蓉托桂”等等品种都各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如果不是瓣内瓣外都那么红,“朱砂牡丹”就失掉它的风格了;如果不是有一个巨大的花心,“芙蓉托桂”也失掉它的特色了。“水泡眼”金鱼如果去掉那两个“水泡”,也就没有独特风格可言了。不敢大胆发扬特点,就谈不上风格。不仅菊花和金鱼这样,一切艺术创造的道理,恐怕也都是这样的吧。
在广大群众喜爱的菊花和金鱼身上,也许就藏着这么一些艺术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