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的奇异经历[1]
《艺海拾贝》,从初版至今,将有二十年的时间了。关于本书写作的动机和经过,一九六二年,我在原稿付印之前写的跋文中,已经作了说明,本来不需要再讲什么了,但是,由于这书二十年间的曲折经历,在新版出书的时候,我不但作了新的校订,再度润色了文字,修改了差错,并且抽掉一九七八年版的《新版前记》,重写了这篇《前记》。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往事回首,作为执笔者的我,也感到本书的经历和命运相当奇异。它的坎坷和幸遇,一切都出于作者意料。
这么一本不够二十万字的文艺随笔集,放在书店的柜台里,并不怎样惹眼。但是它出版以后所遭遇的风暴雷霆和承受的阳光雨露,却完全逾越常情,以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新版出书之际,我禁不住想把这些奇遇扼要告诉读者。
二十年前,我经常收到读者们的来信,询问:“你们的写作经验是怎样的?”“文学创作有什么门道吗?”一封封信都答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我就有了一个念头,把我所知道的若干艺术表现手法写出来,作为回答。经过《上海文学》杂志编辑部的鼓励,就一篇篇地写下去了。当时,一般的文艺理论书籍,印行数大抵只有一两万册以至数万册。我颇有意用一种轻松风趣、活泼生动的笔调,寓艺术道理于谈天说地之中,希望能够创造一个纪录,使本书销行十万册。
五十年代后期,“左”的错误已经日渐抬头,许多无辜的人遭到各种不幸,特别是大批的人被错划为“右派”,造成了相当的历史影响。在这种情形下,文艺界有一种讳言艺术技巧的风气,仿佛谁谈论这方面的事物,谁就是想脱离政治,就是不走正路而走歪门邪道。书店的架子上,探索艺术本领的书籍寥若晨星,似乎只要“突出”一下政治,一切艺术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略为有点趣味的东西被目为“趣味主义”,谈论技巧则被目为“技巧主义”。但由于六十年代初,正值经济困难时期,万事待理,一个空前规模的政治风暴,还没有酝酿成熟,即后来的“十年浩劫”还没有来临。所以表面上还没有什么风浪。尽管如此,好些朋友已经纷纷向我提出警告:“你为什么写这种东西?”“谈论艺术技巧是最危险的,将来你就知道。”但是,我自问无它,“把一些艺术表现手法的道理告诉年轻读者,帮助他们掌握文学手段,有什么错误呢?”实际上,我是始终拥护广泛的革命功利主义的,我一直认为文艺应该对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起推进的作用才对。但是,文艺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范围是广泛的,而不是狭隘的。我反对狭隘的,开口闭口“斗争”,而完全不涉及解决各种实际问题,连提高一般读者文化水平也不放在眼里的“理论”。因为觉得自己朝着这条途径写点文艺理论并无错误,于是一个劲儿写下去,并且把稿子交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刊行了。
《艺海拾贝》出版后受到读者相当程度的欢迎,数年之间,印刷了好几次,除上海外,新疆也印了一版。总计起来,销行了约莫十万册,和我原来预期的状况差不多。还有好些大、中学校,把它作为学生补充的学习教材。
不久,“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开始了。“左”得离奇怪诞的“横扫一切”的浊流汹涌,《艺海拾贝》在华南首当其冲,被批判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全面地、系统地反对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报纸这样一声讨,数日之间,有几千人冲进我的住宅,捶破了门,踩烂了床,并搬走了我大批的书籍。报纸用大字标题称呼我为“艺海里的一条响尾蛇”。我对这一切“批评”,煞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感到莫名其妙。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到处都在焚书,这本书当然也在被焚毁之列。但是在我整个丧失自由的日子里,我对本书,只承认有欠缺,从不承认是什么“大毒草”。事后,我才知道因阅读和藏有这本书而受到各种程度“冲击”的人是相当广泛的。
在这个时期,大陆上的“禁书”,有不少在香港被书商们乘机翻印牟利了。《艺海拾贝》也被翻印了好几版(这是若干年后书业界的朋友告诉我的)。由于这样的缘故,本书又被辗转销行到海外好些地方。一些海外读者因此熟悉了我,以至于后来,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的华文报纸还登了关于我的访问记。
粉碎万恶的“四人帮”以后,拨乱反正,我国各项工作逐步走上了正轨。在历经十年浩劫,创巨痛深之余,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逐渐恢复,文艺界也日益出现了繁荣景象。《艺海拾贝》和许多曾经被禁的书一样,增订再版出书了。它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印刷了两次,一共四十万册;浙江租了纸型,也印行了三万册。它们都迅速售罄。我收到了大量读者来信,二十年间前后合计约莫有两千封,发信人遍布全国各地。这些书信,有的表示欢迎,有的热情鼓励,有的是商榷某一观点或者指出某些瑕疵,而最大量的,则是夹了钱币(这当然是不合邮局规定的,但由此可见他们求书心切)或邮票,委托作者代他们购买。对这最后一点,我只能满足边远省区很小一部分读者的要求,其他的都把钱退回去了。现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决定在一九八一年再印行十万册,如果连同从前海内外印刷的一起统计在内,那么,它的总印数就将近是七十万册了。
我自己觉得:《艺海拾贝》在读者中间是产生了相当影响的。就是在它被查禁期间,也有些读者冒着风险,把它换了封面,悄悄保存下来,更有好些读者,独力或几个人手抄成本,在各个范围内暗自流行。两年前,有个读者买到了新出的书,就把手抄本亲自在北京赠送给我了。因为它在读者中间产生了相当影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经扼要对本书作了介绍,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更是好几次广播了其中的约莫三十篇。一本文艺随笔集被电台作了系统广播,这大概是一件比较新鲜的事了。
我写下这些,既不是诉说不幸,以期博取人家的同情,也不是“卖花赞花香,卖酒赞酒辣”。我只是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综合起来谈一谈,以说明《艺海拾贝》一书的奇异经历。近十多年间,有这样奇异经历的文艺作品大概并不很少,这实际上正是当代中国曲折历史的一个投影。事实上,《艺海拾贝》并不是我付出精力最多的一部书,它的系统性也并不很强,虽说好些篇章写得稍为生动活泼和饶有风趣,但也并不是所有篇章都如此。这本书历经风暴而没有摧折,二十年间能够不断重版,在文艺理论书的印数上创造了一个比较高的纪录,它说明为读者所实际需要的东西是压不死的;而以饶有风趣、通俗生动的文笔来介绍文学理论知识,确为广大读者所欢迎。实际上本书所阐释的道理,并没有多少深奥之处。这种状况说明,以较为活泼的文笔,通过形象和故事,介绍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哲学、艺术各方面的理论知识,都着实大有可为。我想:在生动活泼的文风能够日益发扬的情形下,更好的文艺理论书籍必将大量涌现,那时,我这样的书就可以“消亡”了。我个人希望:这本书将来能够销行到一百万册,然后“寿终正寝”。在这种情形下,本书出版生命的结束,我将感到顺理成章,十分高兴。
一九七八年,经过十年浩劫之后,《艺海拾贝》重版的时候,我曾写过一篇新版前记。那个时候,对于十年浩劫的结论,党中央还没有完全下定,我对好些事情的措辞仍然煞费苦心。另一方面,经过十年的封锁,长期搁笔,一个人也有点像蚕茧里的蛹似的,蛹虽然能够活动,却不大活泼。因此,旧前记中有些措辞是存在一些不够恰当的地方的。在这一版中,我接受好些读者的意见,把它抽去了,另写了这一篇新的前记。这对于原来并不知道本书曾经有过一段曲折经历的年轻读者,可能会有些参考价值。
读者们如果想要知道本书的写作经过,就请看看原来的跋文吧!这里,我顺便向各方热情给我来信鼓励的读者们致意,请你们原谅我未能一一复信吧,我是感谢你们的。
秦牧
一九八一年二月·广州
[1] 本文为1981年版《艺海拾贝》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