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有风吹过 | 平静的骆驼
老胡是我姑父的弟弟,虽然沾亲带故,但我此前从未见过他。突然联系我的人都没有好事情,老胡之所以给我打电话,是因为他媳妇得了肺癌,想来我们医院看病。
见到老胡,我就感觉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五十来岁,身材修长,背有些驼,但身影中显露出骆驼般的坚韧。他头发花白,脸上的皮肤有着煤矿工人特有的黑点,眼睛柔和、闪亮。
他媳妇则完全是那种从农村搬入城市的家庭妇女的样子,衣着朴素,见了人只是微笑,不会说什么客套话。这段时间她一直咳嗽,最近开始咯血。在县里检查,影像科医生说是肺癌,临床医生觉得又像是肺结核,没办法定夺,就来我们医院确诊。
这种有争议的疾病,没办法走正规流程,我就帮忙约了放疗科主任。主任拿上胸片一看,说肯定是肺癌,而且还得做个增强,有可能已经转移了。我问主任,片子上看着只有结节,为什么就会转移。他说患者这个影像看着是结节,但数量太多,所以转移可能性比较大。
老胡问:有没有可能是肺结核?结核菌素试验说是有结核病。主任说肺结核和肺癌都有。这个胸片的复杂之处就在于肺癌形成的结节和肺结核形成的结节混合在一起,二者都不是特别典型,但是仔细看还是能够看出来,在光滑的结节周围,还有很多边缘毛糙的结节,这些就是肺癌造成的。很多农村来的五十多岁不吸烟的女性会得肺癌,可能跟生火做饭有关系,是油烟和炊烟二者交替作用造成的。
后来,老胡媳妇做了一个PET-CT检查,发现癌细胞已向肝脏和骨骼转移。我问老胡准备怎么办。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淡定地说:既然已经转移了,就不准备治了。媳妇跟着自己一辈子,基本没享过福,她一直想回老家,那就陪她回老家住些时候。
再次见到老胡,已经是五个月以后,我陪着父亲去参加他媳妇的葬礼。农村的葬礼,除了祭拜时子女们哭泣几声,悲伤的气氛少一些。可能因为人们看惯了四季交替,植物生长、成熟、收割,人也是如此,所以农村葬礼更像是一次族亲间的大聚会。老胡对热热闹闹的大家说,一定要吃好、喝好。
晚上我睡不着,就在村里闲逛,走着走着走到灵棚前。亲戚已经散尽,白色的雪柳和灯火辉煌的灵棚在黝黑的天空下格外显眼。灵棚旁边就是玉米地,玉米在夏季雨水的滋润下野蛮生长着,但也无法逃脱秋天的收割。
老胡让子女们回家睡觉了,他一个人在灵棚前的小桌子旁自斟自饮,嘴里还念念叨叨。那些方言我在远处无法听得太明白,走近了才知道,他在和亡妻诉说着此生的不易。他们一起从农村到城市,一个在煤矿下井,一个在矿上卖面皮。后来子女渐长,他在下井之余开小卖部,她边看孩子边帮着做生意。
老胡说他知道媳妇儿在矿上曾经有过其他男人,但他可以假装不知道,因为自己也不是无辜的。才五十来岁她就走了,那些事儿算得了什么?在一世夫妻面前,阴阳两隔大概才是最大的遗憾。他让她放心,他会供孩子读完研究生,他会替她操持孩子结婚,他会替她看着孙辈长大。说这些的时候,这头背负了许多的老骆驼异常平静,没有眼泪,没有哽咽。
最后,老胡喝多瘫睡在椅子上。有风吹过,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呜呜划过,却找不到风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