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市国营机械制造厂，是当时三线建设的成果，成了当时白市乃至整个西南地区最大机械制造厂。姜建设和他的小伙伴在凤鸣镇考察了几个月，最终还是否定了在凤鸣镇建分厂的计划，而是在备选的另一个小镇建了分厂。
当然，姜建设这几个月的劳苦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收获了一个媳妇，也就是杨慧芳。
杨慧芳嫁个姜建设给了小镇一点小小的震撼，大家都没想到这两人能走到一起，可是仔细想想，又不觉得意外。以杨慧芳的条件，选个戴眼镜的书生似乎也合情合理。
就这样，杨慧芳离开了凤鸣镇，去了市里，一跃从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在很久之后，杨慧芳的际遇都是小镇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而她的爱情，也成了小镇女孩儿们向往的目标。
当时的何老三也在议论的人群里，不知为何，心里很有些羡慕。倒不是羡慕杨慧芳嫁了个好老公，而是羡慕她能离开这一方狭小的天地，去更宽广的世界闯荡。
杨慧芳跟着姜建设去了白市，进了厂。她没有姜建设的学历，自然不可能当干部，只能凭着技术员家属的身份，当了个工人。在那时，有个铁饭碗，简直可以昂着脑袋，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这种乡下人变工人的际遇，可以媲美现在的流行小说的狗血剧情。
杨慧芳离开了凤鸣镇后，便很少回凤鸣，偶尔回来，也待不了多久。后来，她和姜建设生了个女儿，也就是姜丽，就更难得回来一次。只是，姜丽三四岁的时候，杨父去世。杨慧芳便和丈夫带着女儿回来奔丧，也就是那一次，何老三见到了姜丽。
“要我说啊，姜丽那小娃儿就是她母亲的翻版啊，特别可爱漂亮，”何老三嘬着牙花子，酒足饭饱之后，摸着大腹便便，悠悠然的说道：“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和杨慧芳几乎一模一样。”
贾钧回忆着姜丽和杨慧芳的长相，一一扫过她们的脸，发现何老三说的没错，她们都有一双晶亮有神的眼眸。
“后来呢？”贾钧拈着花生米，慢慢咀嚼。
何老三看向贾钧，忽然又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悠长的回忆中：“后来啊，就有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们娘俩了。我记得啊，再见她们应该是十年后了吧。”
十年后，杨慧芳带着十四岁的姜丽再次回到了凤鸣镇，但可惜的是只有她们俩。
姜建设出了车祸，当场死亡。而机械厂面临国企改革，对工人进行了整合，没了丈夫庇护的杨慧芳母女，自然就成了第一批被改革的工人。
杨慧芳自嫁给了姜建设就一直住在厂里，她一直把厂当成了自己的家。可是，这个家要赶她离开，杨慧芳无路可去，只能重新回到了凤鸣镇，拿着一些安置费，勉强和女儿生活。
但凤鸣镇已经不是杨慧芳离开时的那个凤鸣镇了，十年间，外面的世界发生着变化，而小镇也打开了信息壁垒，接收者外面的世界。对于一个寡妇的归来，认识她的人尚且还怀着几分情谊，可是对她不怎么熟悉的人可就没那么好意了。
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是杨慧芳这样漂亮的寡妇，引来了不少不怀好意的男人觊觎，有鳏夫，有流氓，也有逗弄之人。
何老三就是存了逗弄之心的那拨年轻人，当时的何老三已经成年，二十出头的青年，正是荷尔蒙无处安放的年纪。兴许是为了宣泄澎湃的荷尔蒙，他拉起了镇上那群和他一样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学着当时非常流行的“古惑仔”拉帮结派，成立了个什么“帮”，在镇上横行霸道，人嫌狗厌，见何老三们，望风而走。
对此，何老三们非常满意，深以为是他们被自己的威风折服了。殊不知，别人只当他们是坨狗屎，臭不可闻，不想沾惹罢了。
但是，何老三或许是不满自己没有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那种天生的要强心态，让他生出了去招惹别人的想法。这个别人就是杨慧芳，他对杨慧芳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多观感。但是这个寡妇回来之后，成为了镇里八卦的中心，这又激起了何老三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他也跟风，想去逗弄都弄这个比自己大了十来岁的寡妇。
这一天，何老三带领着自家小弟们，把杨慧芳堵在了下班路上。
听到这里，贾钧忍不住将嘴里的酒喷了出来，不可思议的瞪着何老三：“你去堵杨姨？”
何老三不无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给自己解释两句：“那时候小嘛，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不懂事啊。”
贾钧“噗嗤”冷笑：“二十来岁的小孩？”
何老三登时恼羞成怒了，一拍手喝道：“还要不要听了？”
贾钧忙不迭的点头：“你说，你说。”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夏日，夕阳半落，余晖遍洒，很是有一番意境，”何老三摇头晃脑的拽了几句好文，啧啧道：“所以，在这样一番意境之中，我们堵住了杨慧芳。”
杨慧芳被堵在路边，被几个被自己小很多的年轻人逗弄戏耍，不免是又羞又窘，难堪非常。可自她回来，遇到不少这种事，虽然难堪，但也没几个敢真的占她便宜，所以杨慧芳大多时候都忍了下来。她和女儿毕竟还要在这里生活，女儿马上要上高中了，她得为女儿考虑。
何老三见杨慧芳默然承受，愈发放肆，嘴里的荤话一句连着一句，渐渐不堪入耳。路过的行人看到是何老三那群人和杨慧芳，纷纷避让，装作看不见，很快路上除了他们那群人就没了其他人。
何老三抽着烟，站在一旁看着被逗弄得脸色潮红的杨慧芳，心里那种扭曲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在他觉得差不多了，可以收手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从侧方冲着他就撞了过来。何老三没有防备，登时就被撞了个趔趄。幸亏身旁小弟及时扶住他，才不至于让他这个大哥在小弟们面前失了面子。
何老三气急败坏，愤怒的甩开小弟的手，站直了看向来人，竟然是姜丽。
那时的姜丽已经十四了，出落的亭亭玉立，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可此刻，小美人却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狮子，赤红着双眼怒视何老三，挡在了自己母亲面前，嘶声怒吼：“滚开，你们这群烂人、混账！”
何老三被撞这么一下，已经很是恼怒了，没想到姜丽毫不留情的痛骂，更是戳痛了何老三的自尊心，当即情绪上头，撇开小弟的手，上前一步，抬脚就踹了姜丽一脚，怒骂道：“会不会说话，小姑娘家家，嘴巴那么毒，小心长大了跟你妈一样，都是寡妇！”
说罢，围在他身边的小弟们齐齐大笑了起来。
姜丽即便气势十足，也到底是个孩子，被踹到在地后，就有点吓傻了，捂着生疼的侧腰，说不出话来。
就在何老三他们洋洋得意的准备离开时，杨慧芳忽然冲了上来，闷不吭声的在掉在末尾的那人头上砸了一板砖，那人闷哼一声，应声倒地。所有人都吓傻了，怔怔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兄弟，又看看手里拿着板砖站在女儿身前的杨慧芳，女人头发散乱，衣衫有些褶皱凌乱，她一手举着半截砖头，一手指着何老三，声音低沉着怒吼：“滚！”
何老三觉得那天的夕阳特别红，红的好像一团火，印在杨慧芳的眼睛里，仿佛要焚烧这一切，连同她自己。而她身后的姜丽，少女捂着侧腰缓缓站起来，和母亲并肩而立，披散的长发，映衬着女孩儿倔强的脸，像极了一个战士。
贾钧捏着花生米，忘记了送进嘴里，怔怔的看着何老三。从何老三的描述里，他并不能还原当时的场景，但也能依稀看到她们对于生活不公的反抗。
“唉，都过去了，”何老三怅然若失叹了口气，慢慢喝了一口酒，淡淡道：“谁能想到呢，当年那个死犟死犟的小姑娘竟然就这么没了，我倒情愿她成了寡妇，好歹死的不是她啊。”
贾钧搓着花生米，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觉得这么刚强的女孩儿会自杀吗？”
何老三抹了抹嘴角的啤酒，抬眼看了看贾钧，有些疑惑：“这两者之间有必要的联系吗？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是那个姓沈的男人虐待了姜丽，玩弄了她的感情，姜丽一时想不开自杀了，那个姓沈的能定罪吗？”
贾钧听着何老三的话，缓缓的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对方，眼眸沉沉如水。那一刻，他忽然有个奇异的念头，脑子里浮现出许久不曾出现的画面。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如同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儿投进了他的心湖，泛起了轻微的波澜。
夜色越深，何老三站在阳台上，看着踉踉跄跄走进夜色的贾钧，眼眸黑沉，不见丝毫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