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洞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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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人的状态很单纯。

活人的状态则有几种:平静、快乐、烦忧、癫狂、麻木、绝望……

真实的黎霜文大概属于介之麻木与绝望间的那一类吧。

你家若有娃在上她的拉丁舞班,你又碰巧见过课程结束那一刻,她躲在湿毛巾下瞬间切换的表情和眼神,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刚才她那如烈焰绕身般的热情欢快都是装的吗?像冰雹打中牵牛花似的,衰萎至生无可恋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

可当下一波学生叽叽喳喳涌进来后,你原以为她是受体力所累而蔫败的看法又会改观,因为她转眼再次跟打了鸡血一样,火力全开。再然后回归悲伤空洞。

麻木抑或“心性凉薄”?绝望抑或“入戏太深”?

不,和大多数离异中年女性一样,她单纯就是底色已暗,再加上如今她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也无孩子,少了牵挂负累的同时,也少了欢乐和期待。

每一次对外绽开笑颜,可以说都已是她暗自做过心理建设后,勇敢面对世界的礼貌态度了。

2023年8月19日,这个盛夏的周六早晨,她一身白色运动装,坐在出租车的黑胶皮座椅上,面无表情地闭着眼,头靠椅背,任窗外晨风把她连同黏腻的座椅一起吹拂干爽。

她生活的傍水市区的车辕人声逐渐被甩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野鸟清鸣和枝叶的恣意摩挲,气味也与前段大不相同,只有天然的氧氮,机动车辆的尾气碳铅稀薄——不用睁眼,必是已盘旋在了腾高山山腰。

腾高山是傍水市的海拔最高处。从外形看,普通的山峰呈塔棱形,它则石叠怪诞,纵切面像个“片”字,那右侧一横,正是一块凸出的巨大平台;从内探,普通的山内都是岩石,它体内下半部分则几乎为空,也就是“片”字的横折下,藏着一窟深巨嶙峋,四通八达的溶洞,名为“腾龙洞”。

开发前,就有不少酷爱徒步的年轻人钻进去探险;开发后,它更是成了傍水市这座中小型城市一处有名的景区,近来更因在此举办一项大型活动——首届“谜洞之光”竞技比赛,热闹到沸腾。

今天一早,全市居民的呼吸频率集体加速,万人空巷地守着电视或端起了手机——因为决赛就在今天!

“腾龙洞”景区大门快到了,出租车司机为载到了身旁这两位乘客而眉眼舞动,一路都出奇亢奋,并且三句话不离本行:“加油啊!我们全家都看好你们姐弟俩的‘无双’组合,待会儿沉住气,使劲划、使劲爬,争取拿冠军啊,十万奖金呢,够买辆好二手了……”

“师傅,停一下……我,我好像有点晕车,得下去透口气。”接近山顶位置时,黎霜文忽然莫名地心慌,食管反流似的胸堵,额头布满了密密的小汗珠。

她从后排前倾身子打断了司机。

“怎么了?姐,能憋住不?下坡没多远就到景区大门了,去那找医生看看?”副驾驶上的男子吴晓志连忙扭过头来,初升的朝阳从脑后扑上,借助蓝色速干运动衫把他整张脸,包括板寸头和厚嘴唇都映得泛出了蓝黑。他用皱起的眉头看向表姐黎霜文,表达了关切。

“先停,先停。”表姐摇摇头,眼中的神光在向瞳孔外围涣散。她咽了口唾沫,坚持要在这山路上先歇一歇。

“好,马上。”司机觉察出不太对劲,怕她控制不住,吐在车里就麻烦了。连忙收起了适才的兴奋,严肃地减慢速度,靠山体内侧停了车。

司机撇了撇嘴,心想,不经夸啊,她这状态,今天怕是赢不到那十万块奖金了——就算是舞蹈老师,毕竟已经40岁,再好的身体,看上去再显年轻,每周一番比试,扛过这么多场激烈的优胜劣汰,也该吃不消了吧。

这些天,除了自个一家,满城都在谈论他们十个选手——另4队组合,8个人,个个都比她年轻。刚才说看好他俩,不过是客气罢了。

黎霜文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迷迷糊糊地拉开车门,踏过在泥土碎石间刻画的车辙印,往崖边走去,站在了“片”字那一横的边缘。

天空被霞彩和柔晖融化,浑然一体,分不清在头顶还是眼前,带着香气的山风像是从脚下袭来,刮乱了她轻轻束在脑后的中长发,把虚汗带离了身体,顿时令她舒畅不少。

再极目远眺,视野内的叠嶂绿浪,以及脚下那条缓缓从“腾龙洞”中淌出的翡翠腰带一般的腾弯河支流——两个月来,这一片地方,留下了自己的汗水、呐喊、泪水,甚至鲜血。披荆斩棘之后,终于晋级今天的决赛,无论输赢,都是自己还顽强活着的最好证明!

想到这,心口的气好像又开始流动,她展开双臂,闭上眼睛,轻轻往前挪了几步,想让这份感受更深更浓地浸润自己的身体。

“啊!”脚下一滑,她突然踩进了草丛中一处看不见的凹洞,瞬间不见了身影。

本坐在副驾驶上低头玩手机的表弟听见喊声,惊得忙扭头一看,表姐不见了!

吴晓志年轻光棍一个,没有照顾人的经验,甚至连这方面的意识都淡薄得很,本以为表姐只是出去透个气,自己无须挪屁股跟去照看,谁知道就这短短一刹那,表姐没了!

“姐!”他掰开车门,几近跌倒似的出来张望。叫声已逝去,回音都未余留一丝,仿佛表姐从来不曾在此地出现过,自始至终只有空空的山崖和凉风。

他浑身瘫软,脑子里一片空白。

“别过去!小兄弟,你别过去啊!”司机慌得冲出驾驶位,绕到他跟前,拉住高大却无力的他,声音也发抖,“快,快,报警吧,这,这,是摔下去了啊!”

黎霜文此时在树枝枯叶填充的暗洞下坠,几碰几撞后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醒了过来,眼前像蒙了块褐色老棉布似的,使劲眨巴眨巴眼,再仔细一看,是泥巴——自己半张脸、披散的半把头发正陷在淤泥里,扎头发的橡皮筋已经不翼而飞。

我这是还活着?她心想。是的,嘴里苦味浓郁,还磕磕沙沙的,活着!可我,还是完整的吗?痛感呢?还没传到脑部?

“贝贝,今天比完,不管结果咋样,哥都给你买个新手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黎霜文头顶传来。印证了她仍在人间的猜想。

“不,赢了才换。”一个姑娘清脆地回道。

“马上是大学生了,你拿那个,太没面子了。”

“不。我不需要啥面子。”

俩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黎霜文努力抬眼一看,离头一米多高的地方,隔在芦苇丛后的,正是从景区大门蜿蜒到溶洞口的石板梯路。再远处,便是树木丛生高耸的崖壁,暗青色底,深浅绿色植物翘首悬空,间中盛开着紫色或粉色的野花,像是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映山红。

原来自己摔下来后,从暗洞滑进了腾弯河,冲到岸边,直接到达了比赛场地的入口。

只是此时她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比赛不比赛哦,而是要想办法让人发现自己,把自己拉起来,看看还能活下去不。

两兄妹走远后,其他几对组合也陆续经过自己的头顶,还有活动组织方的工作人员,以及电视台的拍摄团队,他们来来往往,都有自己的正事要忙,可她的身体被石路旁一人多高的人工种植芦苇挡住了。

谁会无缘无故扒开苇叶主动发现她呢?难怪文人形容芦苇为青纱帐,柔弱的细叶竟能隔开两个世界。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如就此与芦苇后面那个世界别过了吧……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深咖的淤泥,灰青的山崖,黑色的回忆……曾有的斑斓过往炫目却短暂,拥过就已足够了吧——既然人固有一死,此时此景岂不是个最好的机会?

她并不认为自己脑中出现这个念头可耻,甚至认为恰如其当,可生物求生的本能还是驱使她不自觉地张开嘴,试图喊出声。

喊了,却没有声音——不知是声带肌肉还没接受肉体仍活着的事实,还是元气不够。她便暂停求救,木然地趴着,慢慢传递活动指令给自己的四肢、脖颈,于是,似乎是在她的主观驱使下,剧烈的疼痛这才一寸一寸传到了神经节。四肢似乎都在,目前躯干应该是囫囵的,她很欣喜。

过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机铃声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隐隐传来,路上却正好无人,她只好用尽力气,从泥中拔出一只手,把手机扒拉了过来。

她心里又一乐,胳膊真的还在,还能用!手机也能用!

一看来电,是表弟吴晓志,接通后一阵急促的声音传来:“姐!姐!你还活着吗?你在哪啊?回我啊!”

“在洞口,河边,来拉我……没死……”黎霜文虚弱地答道。

“啊啊!马上!马上!太好了!姐,你忍忍啊!你别挂电话!”晓志的声音转向了身旁的人,大概是司机,“走!走!河边,洞口!我姐还活着!”应和声、脚步声、汽车引擎接续出现。

大概一刻钟后,他带了几个人,赶来把已经半站起身的黎霜文扶出了河泥,半拖半拽地来到大门附近的医务区。为此次比赛准备的医生忙对她上上下下进行了粗略的检查,然后直呼奇迹:“真是命大!身上除了剐蹭伤,竟然没有伤筋动骨,奇迹!”

“姐!我还以为你落地成盒了呢!你是不是练过轻功啊?飞檐走壁?一苇渡江?”吴晓志双手捏着表姐的胳膊,无法置信地滔滔不绝,无厘头的本性又冒了出来。

“什么河?”黎霜文一头雾水。

吴晓志此时渐渐冷静了:“游戏,游戏。没事,对了,姐,那什么……今天,咱们就不比了吧……”

医生没想到他这会儿还能想到比赛,抢过话去:“这还比啥!等救护车来赶紧拉到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吧,体内不知道咋样呢!”

旁边一位赛事组织方的工作人员,叫周普,戴副斯文的眼镜,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他们之前已多次打过交道,这会儿拿内八字的眼睛朝他一斜,不快地说:“能比也参加不了了,已经过了签到时间,算弃权了。比赛已经在进行中了。”

“哦,是的。”晓志怏怏地回。

“对不起,晓志,害你错过了比赛。”浑身污脏的黎霜文躺在医务区的床上,愧疚地看着他。

这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精壮表弟,健康开朗,善良搞笑,有时好像还有点儿二,刚在一家小型广告公司工作三四年,不争不卷,心态很稳。

黎霜文知道每位选手都很珍惜这次决赛——能走到这最后一场,谁不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热情?谁不想站到最后的领奖台上,戴上桂冠?她为自己出这一意外害表弟错过了夺取十万块奖金的机会感到既懊恼又丢脸。

“没事,没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我在山顶上就叫了。”吴晓志笑笑,憨厚中带着一抹调侃。

电视台的直播分了一个镜头给他们,是一名女记者在周普看似阻拦,实则怂恿的肢体语言下挤进医务室拍到的。要不是吴晓志帮表姐把她推了出去,镜头几乎要怼到黎霜文的脸上了。

记者退到门外立即高亢地解说道:“突发事件!观众朋友们,刚刚,就在比赛开始前不到一个小时,‘谜洞之光’决赛的‘无双’组合中的选手黎霜文竟然从腾高山摔下来了!而且没有死亡!只是剐蹭伤!事故原因还在调查中,本台将持续更进!本台独家报道!”

很快,收看电视和网络直播的观众都知道了“黎霜文意外坠下山崖,大难不死,但无缘决赛”这一暴热新闻。

俩人的电话疯狂地此起彼伏,亲戚朋友都来过问。网络各种声音也迅速甚嚣尘上,有人关心,有人祈福,当然也有人质疑,有人嘲讽,对黎霜文这么大一个成人竟然从几百米高的山崖跌落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还遇上了“跌而不死”这一几乎为零的概率,更增添了民众猜疑真相的理由。

大家的关注度一时间就从同样正在直播的比赛本身,积聚到了“无双”组合离奇弃权的猜测。

吴晓志烦躁地收起手机,陪表姐登上了赶来的救护车。黎霜文自己感觉并无大碍,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配合地躺在了担架上,随救护车行进在了回城的山路。

可这时,胸闷心慌的感觉又来到了她的身体,就像坠崖前在出租车里一样,背心发凉,额部却渐次冒出汗珠,有那么几滴竟然汇聚起来,从太阳穴滑到了脸颊……她很想再次拉开车门,呼吸山风,可这回,再难受都不好提要求了,就闭上眼忍着吧。

“天啊!洞里出意外了!有个选手死了!”陪坐旁边的吴晓志尖叫起来。

“啥?”随行来的医生护士也掏出手机。

“意外?谁死了?”黎霜文睁开眼。

“石贝贝。”吴晓志回道。

猛然间,黎霜文感觉身子一凉,眼前又出现了那块褐色“老棉布”!

她动动手脚,一摸全是泥,我还在河边淤泥里?我还没有得救吗?

黎霜文脑子一惊,无数问题挤向天灵盖——晓志不是已把自己拖出去了吗?我不是已经躺在救护车里了吗?

那些检查,医生的感叹,那些交谈,关于错过比赛的羞愧,还有网络上那些猜忌……刚才的一切都是我陷在这泥泞中胡乱臆想出来的假设,都是我脑子受伤后产生的幻觉?

“贝贝,今天比完,不管结果咋样,哥都给你买个新手机。”头顶忽然传来这句话。

“不,赢了才换。”这是石贝贝那姑娘的声音。

“马上是大学生了,你拿那个,太没面子了。”年轻男子接着说。

“不。我不需要啥面子。”又是那姑娘。

啊!不是臆想!不是幻觉!不是做梦!

石家兄妹这段对话,真真切切的、一字不差的,就在刚才确切发生过!

黎霜文往石板路抬眼看去,对自己的判断更加深信不疑,因为陆续经过的2队石家兄妹、1队李家夫妻、3队孟家姐弟、5队蔡家父女,无论顺序、衣着,还是对话,都跟一个来小时前一模一样!还有那些工作人员,确确实实都是一模一样!

难道见鬼了?问题是,自己这属于“活见鬼”还是“死见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