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欲望
我的梦境是一间愚蠢的避难所,就像闪电下撑开的雨伞。
费尔南多·佩索阿
学生们仍旧认为我是同性恋。有一次上常识讨论课,一个叫马库斯的学生用了“巴蒂曼”[1]这个词,其他学生纷纷朝他投去不悦的目光。马库斯抬头看向我,说:“对不起啊,老大。”我对他宽容温和地笑了笑。我隐匿了自己的异性恋身份,继续在监狱里教课。做同性恋似乎能让学生感觉少些威胁,而我自己在教课时也更自如一点。
某次为了备课,我和杰米前一晚去复印些关于佛教哲学的资料。然后我们发现复印的材料里有众神在天庭交欢的密宗图片。安保人员交代过,任何包含交媾的图片都不允许带进监狱。最近,一名狱警也在各楼层的墙上贴了宣传报,列明了淫秽图片的类型,并将其归入违禁品中。犯人可以在牢房墙壁上张贴内衣模特照,但模特不能露点。禁止展露女性私处、女性小便,男性勃起或半勃起的阴茎等图片。
所以我们又复印了一份纯文字版,然后拿起剪刀,慌慌张张地把众神交欢图剪掉;印着阴茎和胸部的碎纸片散落下来,桌面上到处都是。
躺到床上后,我打开搜索引擎:“英国监狱允许配偶探视吗?”答案是不允许。
几周后,我来到监狱的教育区,发现我常用的教室被占了,一家健康快餐连锁店的招聘人员正在举办出狱人员就业讲座。一个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下巴很宽,脸上坑坑洼洼,小臂文满图案——巴克斯特告诉我可以用九号教室。我打开九号教室的门,发现教室中间立着高高的书架。书架装有轮子,所以我抓着书架的一侧想把它们推开,但它们纹丝不动。“你能行吗?”我转过身,看到巴克斯特站在门口。教室里的书桌旁还坐着一个女人,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但我知道她叫阿妮卡。
“没问题。”我答道。于是巴克斯特走了。
阿妮卡正在填写什么材料,头也没抬。
“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在这儿。”我说。
“没关系。”她依然头也不抬。
她染成金色的头发落在脸颊的一侧。我知道她叫什么,因为我以前看到她在监狱教书,跟同事打听过她的名字。我觉得她很美,监狱里的其他人也不例外;那些谋杀犯和纵火犯在阿妮卡身边都表现得像绅士一样。我蹲下去,打开一个书架底部轮子上的制动闸,然后站起来,再次试着移动书架,但它还是毫不松动。
“打扰一下。”我说。
阿妮卡的笔停了下来,眼睛从眼镜上方看向我。“我想问下,”我说,“你知道怎么让这些轮子活动吗?我明明松了闸,书架却还是不动。”
她摘下眼镜。“你松开闸的话书架就可以移动了。”
“那我肯定哪里搞错了。”
我看到她的腿在桌下不耐烦地晃着。她下巴尖利,颧骨高耸。在男子监狱里,她原本凌厉的美被披上了一层无情的色彩。我看着她,心里为牢房里数百个焦渴的男人感到抱歉。我的意思是,阿妮卡看着我——直直地看穿我——我自己感到抱歉。
我曾见过父亲在酒馆斗殴或找警察麻烦时,他的女伴们不满和厌倦的样子,所以我认为女人最想要的不是健壮的愣头青,而是深情温柔的男性。我把肩膀抵在书架上,使出吃奶的力气,然而书架还是一动不动。
巴克斯特又回到门口,这次直接说:“我来试试!”我走到一边,他抓住书架就把它们移开了。
“谢谢你,长官。”阿妮卡说,然后叹了口气。
“是啊,多谢。”我跟道。
一个小时后,学生们陆续来到教室。罗德尼进来之后又对我说他这周来下周不来了,跟之前四周说的话一样。教室里来了个新学生,叫杰克,将近六十岁,原先是会计,第一次入狱,刑期大约六年。他戴着文雅的眼镜,穿着鲜亮的宝石绿polo衫。衣服还没开始褪色。他旁边是“监狱通”所罗门。杰克正在抱怨他还没有拿到收音机的替换电池。所罗门说:“如果有人要买你的收音机,先跟我讲。我认识几个人。”
我关上了门。
接着,我开始讲课:“笛卡尔问过一个问题——有什么方法能证明我们现在不是在做梦?”
所罗门说:“如果这是梦,那我醒来可要好好捶自己一顿。”其他人哄堂大笑。
“我知道这不是梦,因为我永远不会做梦进监狱。”杰克说。
“这说明你待的时间还不够长。”罗德尼说。
所罗门双手指着自己的脸说:“我的梦都在家里呢!”
“臭显摆。”罗德尼说。
所罗门举起双手,努着嘴,得意地跳了一段舞。
“我有一次梦见我在家里,”罗德尼说,“我想把东西捡起来,但手却直接从物品中穿过。”
我又问:“你们怎么知道自己不在那个梦里了?你们怎么知道这就是现实?”
“真的有什么分别吗?”所罗门说,“几年前,我醒来时身在医院,医生说我从阳台摔下来了。我当时嗑嗨了,什么也不记得。甚至可以说,事故发生时我是缺席的。有时候我会做梦,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往下坠,还能感受到胳膊上的气流。”
“那你觉得区别是?”我追问。
杰克敲着眼镜中间的梁,插道:“现实是讲得通的。这一切都太能说得通了,不像是梦。它是现实的。我能摸到椅子,也能摸到我的手表。”
“梦也可以现实啊,老东西。”所罗门说。
“梦不是可知可感的,跟现实不一样。”
“有天晚上,”所罗门讲道,“我狱友大叫着他女人的名字醒来,短裤湿了一片。他说他梦到和她在一起。”所罗门向前伸出双手,仿佛在抓类似西瓜的东西。“他能闻到她,吻到她,感觉到她。”
我情不自禁咧开了嘴,但我环顾教室去找另一双揶揄的眼睛时,却发现其余的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听所罗门讲。“梦可以是现实的。比如他必须起床换短裤。”
雷往后靠回椅子里,抚摸着下巴。
“那么,”我问,“梦遗对于笛卡尔的问题来说意味着什么?”
注释
[1]原文batty man,是牙买加文化中对男同性恋的蔑称。——译者注,全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