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细说起来,东峪并不大,无非三个寨子三道弯。
滹沱河打平川而来,一入东峪,就开始转弯儿。在台城坪上村向西折流,在边家岭、戎家庄、阎家坪对面一个叫六节寨的山脚兜一个圈子,转向东流;顶到头是七节寨,山下是赵家庄和七节村,河对岸是南庄;过了南庄,然后掉头西流,在河南坪、长舒里对面一个叫八节寨的山脚又拐一道弯向东走,一直到岭子底才直溜溜往南去了,南面已是盂县地界。七节村看风水的牛厚登,一提起东峪,抑制不住满腔激动,他说左盘青龙,右卧白虎,前横案山,中居明堂,前有流水,后有靠山,天底下少有的风水啊,咱东峪全占了。
当然,也有不怀好意者阴险地指出,哪是什么风水宝地,你仔细看嘛,东峪就是两瓣大屁股。
凡事不可细究,东峪人从不细究这个。
小时候的阎来锁爱磨缠人,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等他成家立业了,慢慢有了城府,也懒得再找人磨叽,遇到烦心事,就拿儿子阎守富出气,遇到开心事就擦拭炒菜用的家伙什,烦心事开心事都遇不到时,就喜欢蹲在院里的磨盘上给村人讲事宴上的见闻;哪天没人来他家,他就一个人蹲着喝茶,眼睛盯着窑顶上面的百丈崖,出神儿。
崖顶常有一只缺耳朵的灰狼,灰狼在那里蛰伏,俯瞰下面的阎来锁。一人一狼,四目对峙。狼总有失去耐心的时候,便仰天长嚎,嚎完,转身走了。狼走了,阎来锁无路可走,忽然也吼一嗓子——头戴黑来,身穿黑,浑身上下一片黑——这是梆子戏里的一句唱词,哪段梆子戏,他不知道,他甚至搞不懂是生角唱的还是花脸唱的,只觉得有气势,就从别人嘴里挪来用了。
说来也怪,阎来锁自打走单跑事宴以后,就很少走出东峪地界。他倒不怕平川上的东家难伺候,也不是他买卖多得一桩接一桩,压根儿顾不上出远门,而是他爹阎狗蛋不让他往外跑。阎狗蛋也没别的意思,无非是有句老话叫他挺纠结的,东峪的厨子不出山。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说不来从哪朝哪代传下来,是因为山里厨子见不得大世面,还是因为东峪的厨子习惯节俭,在饭菜的做法上不像平川厨子那样奢靡,做出来的席面不受平川人器重?真是说不清,连阎家坪私塾教书的白文昌都捋着胡须,表情凝重地半天道不出所以然,反正是白玉沟的白拉柱、河南坪的郝二嘎、边家岭的陶麻子都信这个。
阎狗蛋也信。
白拉柱他们都是祖传厨子,出门前,无一例外要给祖师爷彭祖敬香。敬香的时候,把一天或几天内的日程安排在祖师爷跟前做一番交代,交代的重点是北不出边家岭,南不过岭子底,即使碍不过人情世故,出了边家岭,出了岭子底,但万万不会走得看不到六节寨、七节寨、八节寨的山尖尖,当然也要跟祖师爷说道说道他们的下家其实都不是外人,是咱们东峪沟沟叉叉里嫁出去的姑奶奶或姑奶奶生下的外甥子,人虽不是东峪人,血脉却联系着东峪的水土。
阎狗蛋不让阎来锁出山,阎来锁真就不出山,外面的世界大了去了,可阎来锁不稀罕。等到阎狗蛋下世,阎来锁挑起家里的大梁,三个娃都慢慢长成愣后生,也有了出山碰碰运气的打算。
2
虽说阎来锁并不把阎守富的前程放在眼里,却在曲美英一再坚持下,让守富念了三年私塾,从八岁念到十一。阎守富本打算一直往下念,不想,先生白文昌在端午节后的某一天,找到他爹阎来锁,挑个背静地方,拍着阎来锁的肩膀语重心长说,来锁啊,有件事我想跟你拉呱拉呱,你愿听则听,不愿听拉倒,可有一样,听了,甭拿守富出气,不一定劁猪的劁不出个状元郎来。
两人相对而立,阎来锁手里捏着一枚圆锥形的小米粽子,一边剥碧绿的粽叶,一边听白文昌说事。
你看我白某人,三岁能诗,五岁能文,七岁诗词歌赋一挥立就,十岁应了童子试,五场过后得中生员,也是时运不济,科举作废,可我白某人不甘自专所学,开办私学,广收门徒,有教无类,不敢言桃李满天下,也算是学子遍四方吧。
阎来锁咬一口香喷喷的粽子,朝白文昌眨了眨小眯缝眼,满脸带笑说,白先生,跟我,不用扯这文绉绉的事儿,我又不懂,有啥事,你直说。
我知道你来锁是痛快人。白文昌盯着阎来锁已经咬了两口的粽子,咕咚咽一口唾沫,说,我也没工夫跟你绕弯子,是这么回事,你家守富哇,是个好娃,好娃归好娃,可他天生不是块念书的料。你呢,这些年跑事宴,估摸着也攒下点积蓄,想让娃学会四书五经出人头地哩,可有些钱该花,有些钱呢,不能瞎花,好比是拿着白洋打水漂,糟蹋东西。
阎来锁说,我还是弄不明白先生想说啥,你直接说事儿。
就说守富念书吧。白文昌盯着阎来锁脸上粘的一撮儿黄米粒,开始激动起来,我教守富念“王华行池畔,见地有遗金”,你听他念的什么?兄弟辛酉金,子孙辛亥水。我说你念的是什么?守富说他念的是回头相生。我的爷呀,我摸了摸守富的脑门儿,不烧嘛,又摸了摸我的脑门儿,也不烧,我心里犯开了嘀咕,琢磨半天,哎。
白文昌这个时候猛不防拍一下巴掌,声音不是很清脆,却把对面吃粽子的阎来锁吓一跳。
来锁啊,我琢磨出来了。白文昌挥着手说,你家守富天生不是块念书的料,他走邪了。咱们两家,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我是真心为你好,有这闲钱,不如让守富学门手艺合算,算命打卦可不行,那是下三烂的勾当。
不能哇白先生?阎来锁嘴里塞满粽子,像嚼了一嘴木头一样不对味儿,我平常看守富学得挺带劲的,书不离手,手不离书,过大年家里贴的对联都是他亲笔写的,我还给他研过墨呢。
那叫对联吗?那是鬼画符,丢我白文昌的脸哩。
阎来锁皱了皱鼻子,把粽子叶扔在街门口的垃圾堆上,他觉得先生没理由给守富头上扣这个屎盆子。
辞别先生,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把在院子里叽里咕噜背增删卜易的守富喊来。阎守富缩了缩脖子,脑瓜子忽然又开始嗡嗡作响,预感到皮肉又要受苦,却听他爹和蔼可亲地说,娃,咱明儿不上学了,我带你去岭子底,见你表舅郑雄黄去,跟他学号脉吧。
阎守富最近迷上打卦算命,学得神魂颠倒的。听了爹的话,一时没转过弯来,瓮声瓮气说,是白先生不让我念了?他老是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不顺眼哩。话虽这么说,守富心里却想,不让念就不让念,谁稀罕?成天不是“鸠乘鹊出,占居巢中”,便是“徐湛之出行,与弟同车”,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他还在那儿摇头晃脑地瞎哼哼……
阎来锁这一回真就懒得动手修理守富了,只说,守富呀,不是我说你,你是只死狗,扶不上墙头,我花钱供你上学,不是叫你学算命的,你既然不学好,我也没话说,尿道屎道,是自个儿走出来的,将来后悔了,甭怨老子没给你铺路。
阎来锁刚把狠话撂下,老二阎守财刚好从街门外探进头来,手里提一副弹弓,左裤腿撕开一条缝儿,忽扇忽扇连大腿都露白了。阎守财本打算把头再缩出去,不想被阎来锁发现了,小眼一瞪,吼了一嗓子,你他娘给老子滚回来,你敢走,看我不揍死你。
阎守财勾着脑袋站在阎来锁跟前听训。
守财倒不怕阎来锁,可看见他爹火上墙了,也不敢过分造次。
守财,我问你一句,我是你爹,还是你是我爹,我有点糊涂了,你跟我说说这事儿。
阎守财哧地笑了,又赶紧抿住嘴,用鞋尖不停地揉搓一片核桃叶子。
你还笑,你还好意思笑?我看你成心想气死我。
那时,老三阎守田正在自家红薯地里跟母亲曲美英拔狗尾巴草和苫坡草呢。
阎守田那年刚满六岁,梳的是马鬃头,脑后留一撮儿后纠毛,裤腿儿一条长一条短。
六岁的阎守田不像大哥那样书呆子气,也不像二哥那样调皮捣蛋,他像一根尾巴似的黏人,整天拽着曲美英的后衣摆,在谷子地里、红薯地里、土豆地里瞎忙乎。他问这草叫什么,那花叫什么,这是蚂蚱还是螳螂,红薯地里怎么只长红薯不长土豆,土豆地里怎么只长土豆不长红薯……他的求知欲很高,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想知道,小嘴一天到晚不歇,问这问那的。
曲美英说,你比你爹小时候都烦人。
曲美英说完这话,自己都笑了,她又没见过小时候的阎来锁,她是从婆婆嘴里听说的,知道阎来锁小时候那张嘴不招人待见。
不过对曲美英而言,守田的表现已经相当不错了,她也没指望守田帮她干活儿,守田在她眼里就是个伴儿,他这个年龄能知道“糜锄两耳谷锄针”吗?能知道“立夏种胡麻,九股八个杈”吗?你让他拔草,他能把苗子都给薅掉,简直是在帮倒忙。可在山田里干活儿,没个伴儿还不行,枯闷不说,最担心冷不丁从草棵子里蹿出一匹红眼狼或一头花斑豹来。
从阎家坪去岭子底,沿河走二十里,要经过赵家庄、南庄、河南坪、长舒里,最后才到岭子底,中间还要经过两座山神庙、一座河神庙、两个临时搭建的木板桥、七八股泉水、三四道瀑布和两三条深沟,随处可见成片的花椒林、柿子林和核桃林,至于路边山崖上的柏树林杏树林白杨林榆树林桦树林李子林就不说了,多得数也数不过来。简而言之,从六节寨到七节寨,再到岭子底,脚程快,不左顾右盼都得走半天。如果翻山呢,直接从六节寨翻越七节寨,再顺河东行,少说也能省下十里路。阎来锁那天带着阎守富就是翻山走的,他们去岭子底找郑雄黄拜师学艺。
按说,连白文昌都不肯要的阎守富,又如何打动得了神医郑雄黄?其中有个说道,郑雄黄的奶娘是阎来锁婆姨曲美英的亲姨娘,曲美英小时候常在岭子底姨娘家住,她比郑雄黄大一岁,郑雄黄喊她英英姐,她喊郑雄黄郑羊鼻子。郑雄黄的鼻梁从眉心开始往下走,一路走高,忽然又一步步矮下去,在鼻尖处打个勾。别人看郑雄黄觉得他鼻子好笑,郑雄黄看不见自己的鼻子,觉得别人对他的态度很友善,都是笑眯眯地待他,他也笑眯眯地待人。有一回,郑雄黄来给曲美英看病,曲美英随口说起守富是跟阎来锁跑事宴好,还是另谋条生路好。郑雄黄一时仗义,便插了一嘴,说厨子虽好不养家,顶多混个肚儿圆,要不嫌弃,让守富跟他学看病吧。当时,阎来锁也在场,阎来锁是护脸面的人,他听了郑雄黄的话,只淡然一笑,他还没有潦倒到央求郑羊鼻子的地步。
3
那年,阎老实给阎绪老汉过三周年,事先没通知阎来锁,临近几天才想起厨子还没订,忙让闺女变芬去跟阎来锁说一声。
本来嘛,村长家的事儿还用村长亲自去几顾茅庐?派人去知会一声也是对他的抬举。可让阎老实想不到的是,变芬去了没多久,折回来了,回来就埋怨他爹没早告诉人家来锁叔,咱定下的日子人家那天有主顾了。
阎老实当时只是冷笑一声,心说算你狗日的识趣儿,你狗日的要真来了,我非把那年你们狗日的父子俩设下的计谋给戳穿不可,看你狗日的阎来锁怎么跟我解释,嘴上却说,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少了他阎来锁,还不给你爷爷过三周年了?
回头,阎老实派人去白玉沟,定下了白拉柱。
到做事宴那天,手脚麻利的白拉柱把七八桌席三下五除二做妥,人们在酒桌上猜拳行令吃吃喝喝,少不了议论红烧肉怎么样、菜丸子怎么样,听在白拉柱耳朵里的都是溢美之词。
白拉柱擤了把鼻涕抹在鞋底上,又揪了揪裤腿,圪蹴在房檐下抽烟。抽着抽着,问起旁边照席的东家阎老实,说,你那年娶媳妇儿,原来定下我跑事宴,可不知怎么,中途变卦了,没用我。
又说,没用就没用吧,还跟我编了个谎,说你老丈人家有狐臭。
又说,阎村长,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也是我嘴紧,听了这话,烂在肚里了,真要传出去,你小舅子还怎么娶媳妇呢?
旧事重提,让阎老实脸上挂不住,他鼓着腮帮子说,狗日的,一言难尽呐,我没想过阎狗蛋父子会做出这种事儿,不过嘛白师傅,来锁那天做的起马宴,还真叫了好。
白拉柱伸手在裸露的小腿肚上啪啪抽了两下,咧着嘴笑道,他做的饭,你们也能下得了口?
村长盯着白拉柱那张满是白斑的脏脸问,白师傅,这话怎讲?饭还有不能下口的?
白拉柱嘿嘿直笑,露出满嘴红红的牙槽,那不能怪你们,没见过世面么,他那手艺,喂猪还差不多。
阎家坪的人向来喜欢搬弄口舌,可村长阎老实却真把白拉柱的话憋在肚子里了,没跟第二个人翻捣,只是自觉不自觉地又看轻了百丈崖下的厨子阎来锁。
郑雄黄不比白文昌,他认为阎守富学算卦没什么不好,他自己都信这个,每次出门给人看病,或上山采药,都要卜一卦,卜卦是为了心安。即使病人家属催得急,来不及摇卦,他也要扫一眼黄历,看看时辰凶吉,宜不宜出行。而且出了家门,还要观一观天象,云朝哪儿走,风朝哪儿吹。
当然,他叮嘱阎守富时,远不像看待算卦这事宽容。他对阎守富说,既在江边站,就要有望海心,看病不比念书,也不比算卦,脉号不准,药方子多了一味,少了一味,都能要人命呢。
阎守富也争气,没过多长时间,药柜里的犀角、羚羊、泽泻、海藻、菊花、射干、薏苡、藕节、瓜萎子、车前子、地骨皮、吴茱萸、乌贼骨等等一揽子原药认得八九不离十;又没过多长时间,六十六种寒性药,六十种热性药,五十四种温性药,六十八种平性药也入脑入心了……
郑雄黄一边给病人号脉,一边说,守富,悠着点,一口吃不出个大胖子,慢慢消化。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打开小算盘。
七月十五,郑雄黄带阎守富出门采药,在七节寨山脚,正好遇见阎来锁带阎守财去赵家庄跑事宴。
阎氏兄弟俩多时不见,亲热得不得了,头碰头、脸对脸地坐在一块儿,嘘长问短的,娘身子还好吧,弟弟上学没有,行医最远去哪儿,等等,而更多的是询问彼此手艺学得怎么样。
郑雄黄跟阎来锁坐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抽烟,先是讲了些东家长西家短不咸不淡的废话,后来就转入正题。
郑雄黄说,姐夫,你看我娶过媳妇都这么多年了,婆姨不会生养,草药吃了几十服都不管用,去七岩山的七女洞捞过儿也没用,我算是死心了,我有这么个想法,你看中不中?你有三个男娃,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要不干脆把守富过继给我得了,我看哪,我这身本事,迟早要靠守富往下传了。
阎来锁先是拿眼觑郑雄黄,觉得郑雄黄那张脸太厚了,比城墙都厚。龇牙笑了笑,说,我这人没出息,一上岁数就恋子,守富小时候,我揍他跟揍一条死狗似的,老觉得他跟我拧着来;守富大了,我也老了,夜里常梦见守富抱着我的两条胳膊哭,要我不要揍他,他听话着哩。每次都是美英把我推醒,说我哇哇地哭什么,跟小孩儿似的。
郑雄黄笑眯眯地端详着眼前这个脸孔黝黑、有一双小眯缝眼儿的厨子,不置可否。
阎来锁以为,郑雄黄只是说说而已,并没在意。
等到那年八月十五,郑雄黄备了一担新打的谷子、一丈平山青布、一斤广西红糖、一包凤台咸盐、一盒炉食月饼,雇了个脚夫挑着,相跟了阎守富,去阎家坪拜见阎来锁夫妇。
曲美英娘家在山外的芳兰镇。娘家穷,听说山里田多树多,遇上灾荒年景,一棵核桃树能救得了全家人的命,执意把曲美英嫁进东峪。可自打嫁给阎家坪的阎来锁,曲美英就开始受苦。阎来锁的厨子营生不一定日程会排得满满当当,不管忙与不忙,阎来锁从不下地干活儿,也不做家务,闲来无事,不是在院里跟村人闲谝,就是去阎家祠堂看人下棋,要不就是蹲在磨盘上抽烟喝茶。曲美英忙完家里的,又忙田里的,忙完田里的,又忙生孩子的事儿,一年到头手不闲,脚不闲,身子不闲,一口气给阎来锁生了五个娃儿,一个害天花没出满月夭了,一个五岁上跟街坊的娃娃到河边玩,掉河汊里淹死了,后来生的守富守财守田倒好养活,没灾没病活蹦乱跳的。
可一听郑雄黄的话,曲美英艳阳高照的脸一下阴沉了,像挂了块黑布帘子。因为郑雄黄有恩于守富,她不好明说,一边用枣木拐子缠棉线,一边拿眼去瞥阎来锁,阎来锁是当家的,说九说十要阎来锁拿主意。
阎来锁蹲在门槛上,小眯缝眼眯觑着,乌烟瘴气地抽旱烟,也不言语。
曲美英又用眼角的余光睃守富,想看看守富的态度。
守富越来越懂事了,他既不想让爹娘为难,又不想得罪师傅,只好撇转脸看窗户纸,麻纸裱糊的窗户被秋凉风吹得一鼓一塌的。
郑雄黄干咳一声,姐,姐夫,强扭的瓜不甜,我只是有这个念想,不强求你们,行与不行,你们给个痛快话。
这时,阎来锁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吹了吹烟杆里的焦油,不冷不热说,养儿防老,多子多福,我信老人们的话,我只有三个儿,不嫌多。
4
郑雄黄不是一般的郎中,阎来锁亲眼见过郑雄黄救活过死人,这个死人是阎二本的婆姨。
阎二本打年轻起,一直在看祠堂。他除了看祠堂,还帮人抬棺,村里死了人,需要两班人马抬棺,一班至少十二个,两班二十四个,二十四个壮劳力在村里还真不好找,所以阎二本的营生也很吃香。可惜后来坏了一条胳膊,一下变成废人,废人是不能抬棺的,只能坐在祠堂里与祖宗们隔墙对望。墙上的先人都替阎二本叹息,说他流年不利啊,三十岁之前为娶不下婆姨犯愁,三十岁之后倒是成家了,却又为婆姨看病犯愁。没过几年,他的胳膊不中用了,又没过几年,他的婆姨死了。
阎二本的婆姨没过门之前是个病秧子,过了门之后还是个病秧子,整天药罐子不离手。这倒也罢了,偏偏腿走不得,手还提不得,坐着都咝咝地犯喘。
有一回,这女人坐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上跟曲美英说话,只说了句秃子剃头白忙乎,竟软溜溜地颓顿在台阶上了。
曲美英吓得脸煞白,忙喊,二本二本,快来看你婆姨。等阎二本着急忙慌跑出来,人已经过去了。
对阎家坪的村人来说,阎二本的婆姨活着和死了没多大区别;可对阎二本来说,区别可就大了去了。
可怜兮兮的阎二本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数落女人给他的生活所带来的质的飞跃和翻天覆地的变化;又哭他自个儿的命苦,为了医治这个女人,他把几乎所有积蓄都垫进去了,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连买棺材板的钱都没有。
听得周围的人不住地揉鼻子。
后来,是厨子阎来锁、剃头的阎本顺、开豆腐坊的阎满堂张罗着买来一口棺材,把山东女人盛殓起来。
停灵三日,送行出丧,都要依前按后一件一件来。
阎二本只顾哭了,其他事不闻不问。丧事只能靠阎来锁阎本顺阎满堂他们布置。倒是阎根有,连面儿都没照一下,虽说阎二本用一条胳膊换了阎根有一条命,可阎根有不想让这事儿拿他一辈子,他婆姨跟村人解释说,根有出山打短工去了。至于去哪儿了,鬼知道呢。
隔了三天,临出殡的清早,要钉棺材板儿了,阎来锁要阎二本再看一眼婆姨。阎二本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哽咽道,人都没了,看她有屁用,钉吧。
谁知这时候,郑雄黄出现了。
郑雄黄不是来阎家坪给人看病的,他是去六节寨的山顶上挖贯众采连翘的,下山后忽然想起住在阎家坪的英英姐,打算拐进村看看。路过阎家祠堂,听阎二本哭得恓惶,临时改变了主意走进祠堂。
他围着棺材转一圈,闻了闻味道,转脸问旁边的阎满堂,人没了几天了?
阎满堂说,三天,今儿该出殡了。
郑雄黄却让人把棺盖揭开。
阎本顺伸手一拦,你谁呀你,你又不是孝子,揭棺材干吗?
没等郑雄黄说话,阎来锁替郑雄黄说了,他是岭子底的郎中,我家里的亲戚。
阎本顺说,郎中怎么了?郎中也不能想看谁就看谁吧?这是二本的媳妇,又不是他郎中的媳妇。
郑雄黄也有郑雄黄的脾气,没人帮他掀棺材盖儿,他自己掀。伸手翻了翻死者的眼皮,又在脖颈上按了按,冲着阎二本喊,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没死,你哭啥?
当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有人说郎中不会是疯了吧?人都死三天了,就是饿都饿死了,还能说没死?
郑雄黄不管人们怎么吵吵,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在女人头顶捻了两针,肚脐眼捻了一针,脚底板捻了两针,然后用艾熏。一炷香没完,那女人放了个响屁,眼珠子一转,活了。
众人惊得大呼小叫的,说,不会是诈尸吧?
又说,真神了,真神了,死人还能给治活?
当然,阎二本婆姨死而复活的故事没有延续太久。又过了半年,病歪歪的女人到底咽气了,这一回阎二本没哭,而是提溜着一条胳膊,甩打着另一条胳膊又去请郑雄黄。他怕郑雄黄不出诊,把阎来锁也叫上。
当时,郑雄黄正在积善堂给一个鹤皮秃发的老乡号脉,他一边号脉,一边问阎二本,你婆姨咽气前吃啥了。
阎二本说,啥也没吃,只吃了半碗莜面栲栳,浇的是羊肉哨子,她说想吃芫荽,我切了一棵芫荽给她,她吃完说胸口憋得难受,要我帮她搓搓,没搓几下,她眼就吊了。
郑雄黄说,哭吧,没得救了。
阎来锁忙说,二本恓惶,死了女人他没法活,你给看看吧,多活一天是一天呢。
郑雄黄不再搭理两人,而是忙着给那老乡开药方。
不管怎么说,郑雄黄有两下子。
其实也真不怪曲美英,想当初,阎来锁就是奔着郑雄黄的名气才决定让守富学徒的,只是事到临头,阎来锁高低咽不下这口气。
细究起来,阎来锁生的还不全是郑雄黄的气,他有一多半是生自己的气,他气自己不争气。这么些年,他成天背一把炒勺、一把沉甸甸的炒瓢、一把铁丝笊篱、一把钢水不错的菜刀和两股肉叉子在东峪河道两岸转来转去,路上的鹅卵石都让他的千层底鞋磨光了,可三个儿子里没有教出一个可以继承他衣钵的徒弟。
他每次出门总要带一个儿子去当学徒,有时是守财,有时是守田,不管带哪个,总是听他一路磨叽。不是说这个要文没文、要武没武,还这山望着那山高,将来准没出息,就是说那个脑子里长了一只壁虱,叫你往东走,你却偏往西走。
守财不听他唠叨,只顾观察天上的飞禽、山上的走兽、河里的游鱼,发现猎物,从腰里抄出弹弓,瞄都不瞄,嗖地射出一枚石子,猎物应声坠地。也有意外的时候,比如距离远,石子力道不足,猎物打中了,却没伤到要害。狐狸往往狡猾,头上挨了打,用爪子护住脸,哧溜一下钻进灌木丛里了,身上挨了打,便捂住肚子,一个滚儿,不见了;黄羊比较傻,被石子打疼犄角,站立原地不动,等脑子慢慢清醒,然后才蹦蹦跳跳逃走;狼呢,本来是龇着牙的,一脸凶相,忽然着了疼,会嗷地叫一声,翻转身,夹着尾巴,向来路遁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阎守财又是拍巴掌,又是跺脚,又是打口哨,又是大呼小叫的,还要向狐狸或狼做出追击的姿势,直到他爹返回来踹他一脚,这才塌着一个肩膀,似笑非笑地重新上路。
守田比较听话,他爹训他,他只管听,听不明白的时候就问,守田属于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求知狂,总会把阎来锁问烦,问烦了就不再磨叽守田,可守田没有完,时不时还有新的问题要咨询他爹,他爹又不是百事通,怎么能回答出守田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呢?后来跟人说,守田是个话痨,比我还能说,不能招惹。
5
每天黄昏,男人们会自觉地来到阎来锁家的院里,排成一溜蹲着,等跑事宴的阎来锁打道回府。阎来锁有说不完的趣闻轶事,大都是从事宴上听来的,又鹦鹉学舌讲述给村人听。
当然,村人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原创,只要有人挑个头儿,问他今儿又上哪村跑事宴了,红事宴还是白事宴?他便蹲在磨盘上,一边喝茶水,一边眨巴小眼,讲东家是红事还是白事,红事是娶媳妇还是聘闺女,媳妇是大脚还是小脚,头婚还是二婚。若是二婚,话可就长了,头一处是哪村的,男人是怎么没的,身边有无累赘,落没落下偷汉子的坏名声等等。还有新女婿是精是憨,偷盅筷的新郎是偷一双筷子两个酒盅,还是只偷一双筷子,忘了偷泰山大人的小酒盅了,泰山之筷可夹九州菜肴,泰山之杯可斟四海佳酿,缺一不可啊……
也一定要说坐了几桌席,是盒子席,还是六六席,本来预估几桌席,不想有亲戚没来或亲戚来多了,席面是赢了亏了,再有就是安席时,大戚人坐没坐上席,给没给东家出难题,小舅子插帽花,伴戚忘没忘给红包,拉草把火的是不是把铺在院里的红毡点着了,等等。当然,更重要的是,男女双方八字合不合。
说到八字,阎来锁会一遍一遍地重复那句口诀,自古白马怕青牛,羊鼠相配一旦休;金鸡不与狗相见,青龙见兔泪交流;蛇见猛虎如刀锉,猪猴相见不到头。不过在阎来锁印象里,很少有男女双方八字不合的,或者即使不合,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要隐瞒或窜改年龄或生辰八字。
一家是一家的故事,一家是一家的说道,村人爱问,阎来锁爱说,几乎每个黄昏,百丈崖前的核桃树下,总有人聚在那里长时间听阎来锁眨巴着小眯缝眼摆龙门阵,一摆就是多半个时辰,直到谁家的婆姨在暗地里扯着破锣嗓子喊自家男人吃饭,接着有狗吠一声声传来,大家才说说笑笑一哄而散。
夜气泛滥,河道里的水声越发响亮。远远的,从对面六节寨的山巅传下吆喝牲灵的声音,有耳尖的,还能分辨出是某村的谁谁驮炭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