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子入医堂》:祸门
等老夫人携众人赶到的时候,袁相仪几乎昏厥过去,接生婆迟迟未到,万老爷也未能守诺准时回来,现在只能按照袁相仪的要求让大夫人接生了。
“我帮你。”方筵麻利地摘下头上的冠饰,将婚服褪去,塞到旁人手中,两步跃上石阶便要跟着蒋善进去。
万老夫人挡住她:“你凑什么乱!”
万琦轩挡在万老夫人面前,欲将方筵推进去,道:“祖母,别无他法了!”
“不可!”
厢房门复又紧闭,哭号声不断突破窗纸,听得门外众人双手发凉。所幸接生婆被三少爷用马驮来了,那老婆婆被颠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爬下马还没站稳就被丫鬟拽进厢房。
又过了一会儿,接生婆满手是血,退了出来。
“如何了?”老夫人问。接生婆却只顾抖着上下牙,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方筵见状立即推开房门打算进去,老夫人却用拐杖拦住了她,说:“接生婆来了,这儿没你的事。琦轩,带着你的夫人回去行礼吧。”
万琦轩深知不能冲撞老夫人,正不知该怎样解围,未料方筵先开口了:“呵,这就是万家的家风吗?”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方筵高高站立在台阶上,向下瞥着众人继续说道:“二夫人在房里渡生死关,大少爷在外与他人谈笑交杯,真是尽显医家风范——对家眷尚且如此,对病患想必更守‘规矩’吧?”
众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当初见这“天煞孤星”的时候,只瞅着她瘦瘦小小少与人交谈,没想到今日一改文静,语出惊人。老夫人没料到新孙媳竟敢当众顶撞自己,便对万琦轩道:“孙儿,你夫人如此说话行事,现在不管教,以后可就管不住了!”
或许因为有方筵反抗在先,万琦轩竟也不自觉地说出一句:“夫人无错,先救姨娘!”说罢,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好似被自己的话狠狠地伤了。
老夫人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一边喃喃地喊着万琦轩的名字,一边高声呵斥:“她,方筵!我替琦轩好好管管!都听好了,这灾星若敢进厢房半步,无论二夫人生下什么,都给我丢出去,永远不准进万家的门!我们万家容不得灾星接生的孩子……”
方筵呆愣地看着一盆又一盆热水端进厢房,一盆又一盆血水端出大院,心里竟没了主张。老夫人回房休息去了,新郎刚刚吐了血,当家的二夫人正危在旦夕,大夫人又成了接生婆,而自己这刚进门的新娘,现在却只能傻站在院里看门。
锣鼓声渐渐掩盖了袁相仪的哀号,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被端去外堂。方筵猛地拉住丫头:“堂前的礼还走着?”
“是呀!少夫人,您快回去吧,别在这儿添乱了!”
方筵捡起凤冠霞帔,仔细端详起来,上千颗玉珠和嵌在凤褂里的金丝,一丝一缕、一针一线尽显万家的威严。她既帮不上忙,却也不能让万家颜面扫地,于是她立即戴好凤冠,着好霞帔跑向外堂。
内院的叫声一声渐比一声低,前厅的宾客一人更比一人醉。
方筵手上的酒杯饮了又续,续了又饮,心中却一直空落落的。明明面前这幅喜庆祥和的景致她早已习以为常,可今日却又隐隐生出了一些另样情愫,那是些在这三年内被无数棍棒所打散的情愫,那是一种望眼欲穿苦等有人能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盼望,她亦曾妄图用自己的瘦弱之躯反抗婚服加身。后院里隐隐传来的痛苦的叫声也仿佛一直在提醒她,她今后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境地。但方筵早已不会像以前那般天真,那时她认为反抗一桩她不乐意的婚事会和反抗大孩子来抢她捡到的窝头那样简单。
夜幕降临,方筵笑着,送走一桌又一桌人,却有一桌人迟迟不肯离去。方筵已经敬过三巡,那带着女儿的商贾仍坐在桌前,姑娘梨花带雨地自斟自饮,眼里满是凄冷。方筵对于万琦轩的事略有耳闻,那姑娘想必就是曾与之有过婚约的甘家小姐,想来也是有情的一对,却被硬生生拆开,任谁也会难过的。
在偏房坐了一晚上,方筵望了一晚上月亮,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第二日早晨,她心中仍挂念着早已悄无声息的后院,却被家仆拦在袁相仪的厢房门外。
“少夫人,老夫人吩咐了,您不能进去。”家仆道。
“为何?”她现在已是万家的少夫人,怎么还不能进去?
家仆啰嗦了半天,吐不出具体缘由。
方筵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正要硬闯,却被人拉住。她转身一瞧,是万琦轩。
万琦轩拉她走到偏房中,道:“你且宽心,袁姨娘已诞下一女,现下身子正虚,却也无碍。”
“为何不让我进?”方筵问道。
万琦轩无奈:“老太太的执念罢了,觉着大喜之日见血腥乃不祥之兆,怕冲了喜气。”
方筵冷笑:“堂堂名医世家,还有这说法,今日我倒见识了。”
万琦轩对方筵说的这话也不恼,只是道:“事已至此,方姑娘也不必再抵触,你我二人相敬如宾,好过互相置气闹得鸡犬不宁。”
“大少爷,场面话不必多说。你也不必如此为难,想见谁自去见吧。我只一条要求,你莫将人带到我面前,若是带到我面前了,我叫你万府的人都不好过。”方筵心中仍念着甘家小姐与万琦轩的故交。
万琦轩耳根一红,怒道:“你这是何意?”
方筵见惯了这种装傻的男人,正想离开,却被丫鬟喊住:“少夫人,大夫人叫你去一趟。”
“何事?”
“新诞下的女婴生病了,已高烧了几个时辰。”
丫鬟话音刚落,便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方筵立刻随丫鬟而去。
“昨晚大夫人抱着那个女婴去沐洗,却见女婴有些不寻常。女婴遍体发黄,额上发黑,细微出汗,手足发热。大夫人善针灸、推拿,也略懂医术,瞧着像是黄疸之症;但细细一瞧,又并非典型的疸症。大夫人本也会看些小儿病症,也曾见老爷看过疸症,却没见过小病患有额头发黑的症状。”
“没请郎中吗?”方筵问。
“请了,但这可是万家的孩子,郎中不敢看,皆以各种理由推辞呢。”
方筵刚进门,便被大夫人拉进内室。
“王之堂可是你师父?”大夫人谨慎地问。
“不是。”方筵答道,“我唤他义父。”
“我昨日在屋里听得不真切,可是你在外头教丫鬟们如何接生?莫非王之堂曾教过你医术?”大夫人焦急地问。
方筵注意到大夫人一双杏仁眼已胀成核桃,抱女婴的手在发颤。方筵虽被王家当成“活药引”,却也不想给恩人徒增麻烦,于是不做回答,伸手进了女婴的被褥中,摸得背上又湿又烫。女婴烧得难受,睡醒了就哭,小脸又黄又红又黑,占了三个色,看得二人十分揪心。
“几时烧的?”方筵不敢多摸,探了温度就立刻将手抽走。
“从昨晚子时便开始了。”大夫人怅然答道。
方筵一算,烧了五个时辰。她盯着女婴的脸看了看,把了脉,才说道:“确是黄疸,因伴肾气亏损才出了其他的症状,早产儿得黄疸并不奇怪,烧了一夜,就算是治好了也免不了有后遗症。”
大夫人见方筵一看便知,心中大喜,道:“我昨晚就用了些体外的法子降温,皆不管事,想来是必须要把身上的疸症除了,高热才退得下去,只是……”
“如何?”
“只是老爷不准我行医。”蒋善说道。
方筵闻之惊奇,她曾听说过地位低下的女子不可习医的规矩,更甚者,女子不被允许入医馆药房内——若是污染了药材,减损了药效,轻者治罪,重者杀头。但蒋善乃医学世家万家的大夫人,怎么会固守这些旧时教条?
见蒋善低头不再言语,方筵明白这其中必有不能为外人所道的苦楚心酸,便说:“县里其他郎中呢?可去请过了?”
“万家经常施派汤药,县里人少有寒热感冒或头疼脑热,郎中少了挣钱的来路,都记恨我万家,此时不乘虚而入陷害这女娃就算仁义了。”蒋善道。
“大少爷呢?莫非他也不会?”方筵一边问,一边检查婴儿是否有其他伴生病,所幸除了女劳疸暂未发现其他病症。
“琦轩……因昨日逃婚之事,刚被老夫人罚去祖祠思过。”蒋善接过丫鬟递过的热帕子,盖在肿胀的双眼上,刚好挡住方筵锐利的眼神。
方筵心中冷笑,好一个思过的借口。
方筵挥手叫丫鬟过来换下女婴汗湿的被褥,又吩咐丫鬟继续用温水不停给女婴擦拭身子。
按理说,接下来她应立马去抓药,只是她出身卑微,断然不能去碰万家药馆中的药材,但眼前女婴正烧得不省人事。她计算着,如果自己将药方子拿给别人去抓药,这女婴是否等得起。不等方筵打好算盘,就听蒋善道:“若是我得老爷允准,这孩子也不至于受苦至此。”
方筵见大夫人手掌粗糙,知道她在府中吃尽苦头,却不想她自轻至此,竟将人命置于规矩之下,遂反驳道:“关于大夫人的往事,我倒也听过一二,虽说您过去是府中丫鬟,可好歹也是老太爷选中的续弦,不该妄自菲薄。何况现在是老爷当家,老太太既是遗孀就该规行矩步,何以出些轻贱人命的谋策?您是大夫人,当正门庭。”
蒋善听着方筵的话,先是难堪闪躲,继而低头以示赞同,最后却惊恐地关上房门,拉住方筵的胳膊道:“你莫无理胡说,我既是丫鬟出身,府中下人不尊我亦可原谅;老夫人更不必说,她教训家眷是本分。老太爷不过看重我为人老实,且办事有分寸才委以重任,我本就无心担家,更无力服众,二夫人既担得起家,我便主动让贤。”
方筵静静地听完这席话,正色道:“夫人,您的医术既是得于老太爷,那么相比万老爷如何?”
蒋善静下心来思量片刻,缓缓道:“老太爷精益于小儿科,我为人生母又做养母,自然不差,只是……”
方筵霍地抓起蒋善的手,厉色道:“若老太爷还在,面对这婴孩,他当如何?”
日头正高,万府却门庭深冷,万家大院里有数十道门,将炎炎夏日挡在堂外,免得惊扰院中亲贵,也不叫亲贵们扰了街面的热闹。从厢房房顶上掉落颗石子,几个丫鬟探头去望,一个说:“今日可是怪了,大夫人好大的架子,竟叫我们守门。”
另一个说:“二夫人病着,随她胡闹去。待老夫人来了,我们定告她一状,看她再敢逞威风。”
大夫人续房近二十年了,和她一起入府的丫鬟们都成了老妈子,新丫鬟一拨一拨地进来,听的却是同一批老嘴巴子讲的同一个故事——“偏她摸上老爷卧榻去了……”她们不提这事是老太爷定夺的,也不提蒋善人如其名,既本分又善良,只说野鸡变凤凰,道尽他人隐秘之事却只当笑谈。而今,为了二房刚出生的孩子,蒋善也发狠了一次,不顾老太太的命令和旁人的目光,随方筵翻了墙头出去。
翻出万家庭院后,二人走得飞快,任谁也想不到步伐如此不雅的女人,会是万家的两位夫人。她们停在万家医馆不远处,看到了万家那块“杏林春暖”的牌子。方筵喘着粗气再次询问万夫人:“夫人,您可想好了,一旦那门推开,您可就难当这万家夫人了。”
蒋善看着那牌子,眼神逐渐坚定,最后郑重地点点头:“老太爷于我有恩,万家的孩子不能断送在我手里。”说罢,她推开方筵,一个人径直跑向医馆。
方筵着实吃了一惊。放在昨日,她绝对不信那个低眉顺眼的大夫人敢做出如此举动。只见蒋善立于医馆门外,低一低头再一抬眼,眼中柔情再无,她抬起腿一脚踹开木门。
“咣当”一声,两扇木门狠狠砸在两边的墙上,震得屋内人瞪着眼睛看过来。
忽见门里伸出一根根木棍挡在蒋善面前,方筵赶紧奔向医馆。持木棍的原是昨日押着万琦轩拜堂的大汉们,他们齐声道:“夫人,老夫人有令,今日医馆无医无方。”
“大夫人止步,莫忘了规矩。”掌柜长着倒八眉,一副不通人情的冷漠样。
蒋善抵住木棍道:“今日并不该轮你们兄弟值守……”她歪头瞥了一眼方筵。
“今日是老夫人专门叫你们过来把守的吧?”方筵问道。
蒋善心中暗自叹气。果然,从问起琦轩的时候,这姑娘就明晓了老夫人的目的。她本不想让方筵了解内情,以免她对万家失望,可方筵聪慧,不需明说她也能猜到。
“老夫人是怎么说的?她是否说:‘你们快去吓吓夫人,告诉她若是进了药库,弄脏了药材,老爷肯定要怪罪下来。’”方筵继续说,“只怕老夫人还未告诉你们,二夫人的孩子命在旦夕,你们拦着夫人和我,若将来这孩子死了,你们猜猜老爷会怪罪谁呢?”
彪形大汉们显然不知晓这一层,愣神间,方筵早就弯腰从木棍底下钻了进去,站在了药柜前。望着眼前成墙的药柜,她倒吸一口凉气。
休宁县自古便有“皇家药房”之称。县里名扬千里的两大药材库,其一为经方派的李家所开,其二便是时方派的万家所开。周边几县乃至其他州府的药材都出自这两家,只因这两家的种类齐全、品质上乘。相较之下,两家也各有特色:万家多珍奇名贵之材,尽收南北好药,传说两百年前朝廷都稀罕万家的好些药材;而李家则以量取胜,天下药材无所不有,光储药仓就租了几十间,供应得上整个应天府。
一墙的药柜直抵房顶,左右排开,此时的方筵好似蝼蚁乱入高林,但这还仅仅是些常用的药材,据坊间传言,万家最珍贵的药材藏在机关后面,不轻易示人。
蒋善给方筵递上纸笔,谦逊地道:“你我各拟一道方子来看!”
方筵正如痴如醉地望着如山般巍峨的药柜,听了蒋善的提议,摆了摆手,低声道:“那并非我的方子,也不便外传。”
蒋善再不提写方子的事,只催促道:“那就我来写,你来断!”
方筵回过神来,从旁边取来木梯子,两下爬上去,蒋善这才发现方筵身上的衣裳早就换成了利于攀爬的裤装。方筵从上面依次取下药材,用长杆吊着送下去,让蒋善量出克重。
栀子十四枚、大黄一两、枳实五枚、豉一升……
最初取拿的药材都是些治疗疸疾的常用药,都是依蒋善的药方所拿,最多斤两上略有不同,不过后面这几味,却是万家从来不开的。蒋善捏着自己的药方,再比对方筵取下的药材,寻思着她不想方子外传定会在用药斤两上有所隐瞒,这倒也不必深究,但那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