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家医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结缡

万琦轩装扮成家仆离开万府后,方筵一言不发地坐着出了神。

“堂堂男儿怎能任由他人摆布!”——终究是未经世事的少爷,那般天真的话!若是放在几年前,还未及笄的小方筵对这话或许能深信不疑。当时的方筵无父无母,跟着一帮野孩子到处讨吃的,日子过得也算是自由快意。

三年前,县里迁来了一位外乡郎中叫王之堂,他办了件让人惊掉下巴的事:从街上捡了个乞丐带回家,给多病多灾的儿子做童养媳。那乞丐便是丧失双亲后流落街头八载有余的方筵。王之堂将方筵带回家中梳洗干净,让她做了医铺的侍从,打杂扫地、迎客送客什么都干,唯独不让她在明面里抓药,因为当地有句老话——“药不沾阴”。药材只能晒在日头下,日落前要放进黄纸里包好,女人是沾不得的。

王之堂本是外乡人,不顾忌这些,只是见过几个病人宁肯活活痛死,也不肯喝方筵端来的汤药,便叫方筵趁着月色躲在地窖里偷偷抓药磨药。方筵也懂事,只乖乖听话,从不多言语。一年过后,王之堂的儿子病重,王之堂便安排方筵嫁给了自己那卧床不起的儿子。

百姓都十分不解,冲喜这件事再平常不过,只是待嫁闺中的女子那么多,王之堂却偏偏选了个小乞丐。一日夜半酒醉,王之堂才道破其中缘由:方筵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活药引”,拿来冲喜再合适不过。

“活药引”一语,县里的人都没听过,大约是那王之堂的土法子。只是那王之堂的儿子成婚半年后身体竟真的渐渐好转,甚至能够下地走路了。只是他病刚好一点便容不下方筵,背着王之堂立下休书。说来也巧,方筵被休不足一个月,王家儿子便暴毙于睡梦中。

所以,自王之堂家高悬白布那日起,将整件事看在眼中的乡亲们便对“活药引”一说深信不疑。于是,开始不断有病重男子来求娶方筵,但方筵却再未显奇效,这些男子皆抵不住病魔,长辞于世。关于方筵的传说由此生出道道:只有半路上生的病才能用“活药引”,命该如此的人则反而会引火烧身。这说道原是能救方筵于水火的,然而人人存了侥幸心,不闻其二只呼其一,“活药引”之说就传得越发玄乎。

几次丧夫坐实了方筵“孤星”的名号,旁人说得多了,方筵有时也会恍惚觉得,可能自己确实命数不好,专克郎君。当她看出万琦轩抗婚的意愿时,反而长舒一口气,所以提出可以帮万琦轩逃走,一如袁相仪推测的那样,方筵借泻药支开了看守万琦轩的家仆,好让万琦轩有可逃之机。

方筵捡起袁相仪留下的药纸,叠好放在桌台上,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的树影。万府宾客早已汇聚一堂,良辰近了。

老夫人由家仆扶着,在院子里与那些来送礼的客人谈笑。有人问起万守严万老爷为何不在家中,万老夫人只道万老爷出门寻方,宾客虽面有犹疑之色,却不再多言。

一个月前,万老爷前往龙门石窟研究唐代药方,万老夫人便立即着手安排婚事,并严令:禁传此事,若有多言者,万家必定追究。

见下人们缩头缩脚,见老夫人冷眼笑颜,来客们便约略品出其中奥义,大家纷纷赞叹万守严心怀天下,不愧“在世华佗”。

万老夫人笑着谦虚了几句,心下却慌起来,便说:“老身先去催看下其他事宜,各位乡亲不必拘束。”万老夫人说完转身,掏出怀里的手绢,擦了擦手心的汗,往袁相仪的房中走去。

还没到袁相仪的房门口,袁相仪的贴身侍女已是匆匆赶来低声禀告道:“老夫人,大少爷找到了!”

万琦轩也是走了霉运,好不容易出了府门,本打算走水路南下,到念书时的同堂师兄处躲避几日,谁知还没上船便感不适,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汤药不能断,但药方中一味金汤料恰恰只有休宁县才有,于是只好返回。没承想刚好有万家的仆人来寻人,和他撞个正着。结果自然是,他被人架回了府里,喝罢汤药,三五个男仆开始为他更衣。

万老夫人一见万琦轩,伸手便挥出巴掌打在万琦轩脸上。半躺在梨花长椅上的袁相仪一惊,扶着腰身要起来,身子太重又倒了下去,周围的丫鬟吓得赶紧扶住她。有丫鬟对老夫人道:“老夫人,您先看看二夫人吧,她隐有腹痛,持续了半个时辰了。”

老夫人问:“临盆之期到了吗?”

丫鬟正要回话,万老夫人望着万琦轩不禁怒气上涌,又指着万琦轩的鼻子,厉声道:“你说,为何逃婚?”

万琦轩仍旧自顾自愤愤不平:“不就是逃婚吗?何至于派姨娘亲自到中药铺子里去抓我?”

铺子里人杂,慌乱中不知道谁推了袁相仪一把,千钧一发之际,万琦轩挣脱几个家仆的束缚,眼疾手快地将自己垫在了袁相仪身下,这才没出大乱子,可自己也因此被家仆们抓实了。

老夫人见万琦轩不肯认错,两眼一黑,右手颤抖,又想给万琦轩来一巴掌,袁相仪在一旁劝道:“老夫人,息怒啊,客人不能再等了!”

老夫人压下怒气,对周围家仆吩咐道:“速速给大少爷穿戴好,带往前厅。”她转身和另一位妇人撞在一起,看清来人,不悦道:“大夫人最守规矩,府上闹了一早,你才听到风声,当真守得好妇道!真该叫你去守几年祖坟,好叫列祖列宗看看我万家媳妇的德行多么出众。”

“老夫人!”大夫人恳切地唤道。

“不必再多言。我昨日叫你擦祖宗牌位,也不知是重了还是轻了。若说重了,你早些不来,想必昨日累了,管不得家事;若说轻了,怎的现在有力气再找我说教?”老夫人脚刚迈出门槛,又回身高声道,“伺候大夫人的重重有赏,都是老实的家丁,不说三道四地到处传谣。既然主子不问,你们做下人的不多言语便是乖巧了,拿了赏钱都回家去吧。大夫人以后常居祖祠,用不着人伺候,找个马厮看门便是了。”

大夫人蒋善是万守严的正室,无病无灾本该管府上的一切琐事,如今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和下人一起退步让路,请老夫人先走,也请二夫人袁相仪回到正厅休息。她习惯了老夫人的态度,不怎么计较,只快步走到长椅前,拉出袁相仪的手腕,把脉问询了好一会儿:“二夫人可还好,身上还有何处不适?”

二夫人缓缓收回手,低声道:“蒋姐姐,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大夫人道:“二夫人,你的脉象不太稳,快去歇着吧。”

二夫人眉头一挑,说:“今日我还得等琦轩拜了堂再走。”

“二夫人!我看着琦轩,你快去歇息吧!”大夫人心急道。

“你看?你不把他放走就好了!姐姐,你还是继续埋头念书去吧!”二夫人说罢,示意丫鬟将蒋善请出去。

万琦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道:“姨娘,我娘从未断错过脉,您还是去歇着吧。”

“琦轩,大夫人是你名义上的母亲,虽有养育之恩,但毕竟不是亲生的。”二夫人道。

“是。”万琦轩颔首,“姨娘入府晚,未能养育我们兄弟几人,却对我们有再造之恩。”

二夫人眉头一皱,忍不住摆摆手:“罢了罢了,倒不是想听些客套话,我只担心你的身子,如此折腾一番,可别伤了元气!”

万琦轩沉默不语,却挺起胸膛高昂起头。二夫人见他肩膀似有起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忠言逆耳。汝非小儿,要懂得逐益忘欲,情自益中取,亦自欲中弃。”

或是今日奔劳辛苦动了胎气,不一会儿她自觉腹中剧痛,胯下濡湿。见过别人生孩子的她明白,自己是让大夫人说中了。丫鬟们见此情景都慌了神,立刻就要去叫人,被她忍着痛阻止了。她着人赶紧去请接生婆,并顾不得面子叫小厮们抬了自己往房里走,路上还不忘忍着剧痛下令不许拿她的事去打扰大少爷的婚事。进了厢房,二夫人早就疼得脑中一片空白,连床榻都爬不上去。丫鬟们被吓得不敢动,有的甚至急哭了。

大夫人诊得不错,二夫人确有早产的迹象,但若不是心力交瘁,好好静养即可避免,怪只怪昨日她在连廊偶然听到大夫人与老夫人的对话。

“老夫人,老爷向来鄙夷‘活药引’这类法子,更别说叫琦轩娶那方姓女子,她可是多嫁女!您瞒着老爷哄骗二夫人做这事,老爷回来了必定大怒,到时候又成了二夫人的不是!我不怕叫您知道,我已派人给老爷传书将此事一五一十说清道明,他亦回信说礼成之前必定赶到,叫我务必拦住这荒唐事……您大可责怪我,但我怎能叫那女子进门折了琦轩的寿,再眼看老爷责罚二夫人,伤了她腹中孩儿的命。这关乎我们万家的骨肉啊!”

老夫人一杖打在大夫人头上,骂道:“婚事成了,我孙子的病便好了,我儿哪会嗔怪?我找人算过,相仪肚中是个女娃,这孩子命数已定,怨不得人!”

大夫人捂着流血的头,跪在老夫人面前哭求:“老夫人!相仪自幼服侍您,您对她就毫无怜悯之心吗?您诓骗她主持大局订下婚约,您心知肚明老爷对‘活药引’忌讳太深,即便是您也难息老爷盛怒!您叫相仪做这事,不过因她尊您信您,您怎能不顾她的安危……”

不等大夫人说完,气极的老夫人又一杖打在她胸口间,厉声呵斥道:“住嘴!袁相仪没我养育就活不到成人呢!她还我一命又如何?你嫁为万家妇就得为本家着想!若不看在你是正室……今日不许你再进内院,到祖祠擦祖宗牌位去,叫祖宗好好教教你如何做个好媳妇儿!”

二夫人听完这对话后便恍惚了,她明白自己真是自身难保了。原来老爷对为大少爷冲喜这一事甚为反感,老夫人却诓骗她说老爷走之前下了死令,必要将“活药引”娶进万家。老夫人竟还说,这事要是二夫人办成了,老爷一定对她更加疼惜,即使真生出女儿也会受重视。当年她本是卖身的丫头,还清卖身契便可自寻出路,若不是为了报答老夫人的养育之恩,怎会嫁给万守严做妾?这肚子更是老夫人哄着大起来的,亦是为了报恩。如今,老夫人竟视她为棋子,真叫人心寒意冷。

“来人!”袁相仪扶着卧榻,含泪喊道,“去叫最好的产婆,等老爷回来,你们一定求他容我先产子再做打算。我要好好生下这孩子。若我有不测,无论何时立即叫大夫人来诊脉,就说我求她!”

那边吵闹着,偏房的方筵却清闲。她望着窗外疏影,用金钗修着手指尖的老药茧。不知过了多久,有丫鬟来引方筵出去行礼。

“大少爷回来了?”

那丫鬟回道:“是。”

方筵心中一惊,被金钗扎破了手指。喜事将近,见红可不是好兆头,好在方筵对这些门道并不在意,淡然一笑,跟在了丫鬟身后。到了厅堂之中,她从红盖头下果真见到万琦轩的双脚立在那儿,旁边还站了两位大汉。两双巨足看似有劲,却被中间那人晃得左摇右摆。方筵忍俊不禁,看来大少爷是被押着成亲呢。

“青鸾对舞千秋会,鸾凤和鸣百世昌……”老傧相声音洪亮,非得叫后院的祖宗牌位都听得清楚才罢。

空气中似飘来茉莉花香,方筵暗自感叹万家好大的阵仗,若在内堂只能闻见药味,只有外堂才能飘进街面上的茉莉香。她刚入府时虽不允许走正门,却也远远看了那外堂一眼,那时便觉得甚是敞亮。好一座大宅院,好一个声名远扬的万家,目下竟招来如此多观礼的人,把原本清凉的堂中弄得热气烘烘。

傧相的声音戛然而止,方筵不明所以侧头聆听,立即被人掰正脑袋。

“呃——一拜天地!”

偌大的外堂竟毫无异响,好似进堂喊礼本就该从拜堂开始。方筵身上一动不动,眼睛却直瞟老夫人的方向,想必那老太太稍一挥手,该有的便没有了,连给方筵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了,反倒叫人紧张。方筵忽觉红盖头也灼热起来,烫得双颊像被红鸡蛋滚过,令人既无措又舒爽。她不自觉地捏紧衣襟,含着羞被丫头领着转身跪在老夫人脚前,浑身热乎乎地磕上一头。

“夫妻对拜!”

方筵身子软软的,顺从丫头的指引跪在地上。堂中仍是静穆祥和,只是她眼下那两双巨足不断打着趔趄,仿佛用尽全力按着一头牛,而他们夹着的那双脚竟岿然不动。老夫人忍不住咳了一声,又多了一双巨足在那头“牛”旁,而“牛”仍岿然不动。

堂内的温度似乎降了些,盖头不那么热了。方筵静静地跪着,仔细听宾客的声音,万家大喜之日没人敢造次,他们看见什么都不会丢了礼数,仍静悄悄地等着;再听家眷的声音,也安静极了,若非说有什么声响,怕只有汗珠顺额头滴下的声音。她认真听万琦轩,听出他口中塞了东西、身上绑了绳,再仔细听,还能听见一身傲骨,听见誓死不从。

一阵风吹来,方筵闻见茉莉花败谢的味道,那是一种夹杂着苦涩枯叶味道的甜。她猛地想站起来,却有两双手刹那间于她肩膀上狠狠按下去,那不留情面的力度令她想起搬石工来。万琦轩身边的脚越来越多,终于被迫弯下了一条腿,跪在了方筵面前,然而他仍不肯就范,干脆平躺在地上,与盖头下的方筵四目相对。

“他果然被捂着嘴呢。”方筵隔着清冷的泪花平静地看着万琦轩。万琦轩与之对视那一刻唇线微动,身子软了下来,随即被人架起跪下,按住头便要行礼。

“老夫人,二夫人要生了!”

没等方筵想好是否要拜,丫鬟惊慌失措地扑进厅堂,哭叫起来。堂中惊呼声四起,转瞬间便又静下来。方筵心中大惊,二夫人怀胎不足八个月,怎么今日要生?只怕情形艰险。

傧相再高呼一声“夫妻对拜”,万琦轩蓦地被四双大手压在地上。方筵瞄向老夫人的金丝鞋面,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夫人的心思,她便与新郎行了最后一拜。

“礼……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