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家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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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诸事不宜》:药引

不等卯时,凛冽的晨风下,各色商贩打开门板,将平日里做生意的家伙什往外搬,摆了整整一条街。小厮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连天的哈欠,在老板的虎视眈眈下强压了阵阵袭来的睡意,开始了扫洒和规整的琐碎活儿。

面馆的小二屠安尚正擦拭着那刻着“细面”的门牌时,老板推着木驾车缓缓走来,车上摆着两扇硕大的鲜猪肉。屠安尚赶紧上前搭手欲将那两扇猪肉抬下来。

老板让伙计抬进去了一扇,又指了另一扇对屠安尚命令道:“这一扇不用卸,你跑一趟,速速送到东街的万家。”

“万家医馆的万家?得嘞。”屠安尚明白,这扇猪肉是送去万家做宴席的。

万家这场喜宴,叫县里人等了盼了许久。红事本没什么好让人猜度的,任谁也会对此献出几句恭贺之词;更何况万老爷医术了得,怀瑾握瑜,为乡民做了不少好事,乡民盼着他高兴。只是万家这喜宴非同寻常,是万老爷那个远近闻名的“病秧子”——万家大少爷万琦轩的婚宴。

万琦轩早就过了弱冠之年,按说生在这样的家庭,再羸弱的身子也该调理好了,然而三年前他在和门当户对的甘小姐订亲时突然病倒。甘家一看,这还得了,立刻退了亲,连名声和礼数也顾不得了。眼下万琦轩终于大婚在即,而新娘子竟是城里远近闻名的“天煞孤星”——方筵。

方筵已嫁过不下五六回,夫家尽是病残之人,礼成后那些男人的病也没见好转,都是没活过一年光景便辞世了。饶是如此,仍有一茬又一茬的人家想娶方姑娘过门。屠安尚初始也搞不清缘由,直到一日听说那女子并非数奇命蹇,她可是千年一遇的“活药引”。

“‘天煞孤星’哪配得上万琦轩!”这是乡民近日来最常说的话题,“除非她真是‘药引’。”

万家世代行医,在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如今已传到第五代万守严手里,仍是名扬远近的良医,向来是手到病除。每逢春秋流转之时、霜雪飘零之际,万家医馆总会在大门口支起一口大锅,熬制强身健体的药汤,连乞丐都能分得一碗。

屠安尚推着木驾车行至东街,万家大门还未望见,他就闻到一阵苦中带涩、清香且醇厚的草药味。走过转角,他远远地看见几朵朱红的大花高高挂在万家门楣之上,使得匾上“万家医馆”四个大字少了些肃穆沉寂,多了些喜庆之色。医馆大门敞开,小厮们抱着几袋子中草药从内屋奔出,有的竟直接将草药袋放在了外堂地上。这场面甚是少见,万家的药一向放在内屋的药库里藏着不示人,免得被哪位贵人瞧上好货强要了去,怎么今日堂而皇之地放在了门外地上呢?

屠安尚正奇怪,随即瞧见门口挂着一牌子:今日万家有喜,赠诊赠药。

他恍然大悟,原来那药材是用来熏的,这不许多乡亲已经寻了好位置坐下,只等熏够了草药再饶点回去熬汤煮水喝。屠安尚轻叹一声,只有万家肯这般,换作其他医馆必会停诊三天,闭门谢客。

“送肉的?”一名家仆迎上来问。

屠安尚连忙点头:“是。”

“随我来吧。”家仆引着屠安尚走通往偏门的小道,叫他进去以后将肉放在后院膳房即可。屠安尚将猪肉搬到后院里临时搭建的木桌上,领了肉钱正要离开,却被另一个家仆塞了一包草药:“这药可强身健体,记住不可煮沸。”屠安尚心里一热,自己找来砍刀帮厨娘卸起猪腿来。

赠药也是万家医馆的惯例,虽说这药比不得万家药库里的金汤料,却也是实打实的好药材。屠安尚瞅着包草药的袋子眼熟,竟和几天前老板叫煮的那袋一样,心里更感激了。万家历来一视同仁,赠药不分三六九等,城中人人皆可得,且无贵贱差别,时间久了乡亲们更觉得万家可敬。但一模一样的药仍让屠安尚觉得不妥,动了拆了纸包再带回去的念头。

屠安尚卸完猪腿正要离开,旁边一个老妪面色焦急,四顾张望,周遭就见着个屠安尚,只好三两步跑过来拽住他,指着小炉子道:“你这每天来送肉的也算个熟人,且先帮我看着药炉,我忽然肚内翻腾,得去解决一下。若一盏茶的工夫我还未回,你行行好,帮我将药倒出来端到大少爷房中。”

屠安尚憨憨地应下,却不想那炉上的小药壶咕嘟咕嘟煮了大半盏茶的工夫,老妪仍迟迟未归,反倒不断有丫鬟捂着肚子路过,眼瞅着药壶里的水快要熬干,院子里却已空无一人了。屠安尚是干粗活的,本不敢给贵人少爷打贴身的下手,可眼下又没别的法子,最终下了好大决心才敢端起药壶,倒吸着气窝起身子,缓缓将药汤倒入碗中。他忘记垫一块厚布隔着,滚烫的药壶直贴到了手上粗糙的厚茧,一股灼热让他痛苦异常。

走在万府中,屠安尚愈发感到不对劲儿,全府上下全然没有办红事时该有的喜庆之气,反倒一片沉寂,似是一片乌云笼盖在万府上空,满眼的红色也掩盖不住人们脸上的愁容。屠安尚也无暇打问,他心中有些发怵,只想送完药速速离开,于是端着药碗顶着别人狐疑的目光,问得了大少爷房间的方位,走到门口叩门三声。

门里无人应答,只有门上挂着的红布在冷风吹动下晃了晃,屠安尚加大力度再次叩门,却听见一阵铁链撞击声,他低头一瞧,门上竟拴着手指粗的铁链。他凑近门缝往里一瞅,只见房内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杯盏盒具,榻上被褥拖在床边,雕窗大开,下方倒着一个圆凳。

谁家新婚之日将新郎锁在房内?屠安尚听着院子里乱哄哄的脚步声,心中觉得蹊跷。他正不知所措中,瞧见那老妪匆匆往这边走来,便将药碗交给老妪,转身就走。

今天这一切都和往日不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到这儿,屠安尚就想赶紧离开。情急之间,屠安尚走错了方向,转到了另一间偏房。等他察觉出来,他已经站在偏房门口无路可转,他转头重新找路,奈何越急越乱,最后还是绕回了偏房门口。屠安尚抬袖抹了把额头大汗,正欲再次探寻,冷不丁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女人声音。

那声音像是花瓣落在水面上惊起的涟漪,是那么细不可闻。虽细,但又和那些低声细语的娘子所挤出的柔语媚调不同,带着一股坚韧一股冰冷。

“又错了。这位小生,往右去。”

屠安尚回头,见偏房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位女子。女子瘦弱,脸白得不像活人,唇上一点朱砂恰似雪中一朵落梅,朱红嫁衣和满冠翠翘似将她压制住,两扇高高的深色木门仿佛要将她的臂膀牢牢抓住。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遥遥地朝右指了一下,两只翡翠镯子在她的胳膊上晃动,发出叮当的响声。

女子太白,嫁衣太红,不禁让屠安尚想起早上的那两扇猪肉,刚宰杀的猪,殷殷鲜血在浑白的猪皮上淋漓散开,偶有几滴滴落在街道上。

“快走吧,府里乱,一会儿你便脱不了身了。”女子轻声道,随后掩上木门。

屠安尚不由自主地照着女子指的方向走去。走出几步,他回头一望,透过窗户,他见那女子侧身而坐,对着铜镜描眉贴鬓。莫非她便是万家的新娘子?怎么住在偏房之中,梳妆打扮也无人服侍?看这情景,万家是不待见她的。

府中果真如那女子所说,喧闹声愈发刺耳。屠安尚绕过奔进奔出的万府众人,快步逃出府门,推着木驾车向面馆奔去。

大少爷门外的铁链被人取下,推开房门,屋内的一片狼藉暴露在众人眼中,熬药的老妪伏在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脚边,不住请罪:“老夫人,老奴愚笨,也吃下了少爷下的药,腹痛不止,没及时发觉少爷不见了……”

那站着的老太脸色发青,两鬓的银发气得发颤,她正是万家老夫人,名医万守严的母亲。老夫人正欲开口,后面匆匆赶来一位妇人,青色纱罗裙不住迎风飘翻。丫鬟一脸愁容,紧跟在妇人身边,胳膊伸出护在妇人的前边:“二夫人,莫要急!当心您肚子里的小少爷啊!”丫鬟胆战心惊地提醒道。

等二夫人袁相仪走近了,万老夫人瞅见她脚上的凤头履都跑掉了一只,脚上的白袜沾满了灰尘,就斥责起她身边的丫鬟:“你们都不曾拦一拦二夫人吗?让她跑成这般!”

二夫人心下明白,老夫人这是在指桑骂槐呢。她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欲哭无泪,护住隆起的肚子,连忙问:“琦轩是何时翻窗跑的,可派人出去寻了?”

还未等老夫人吐出半个字,二夫人继续说道:“我本知晓琦轩对这门婚事不甚满意,对我这个姨娘也颇有微词。这些我都不在意,只要那孀居之人能给琦轩治好顽疾,让我磕头拜谢天地老爷都行。谁知琦轩顽性不改,紧要关头竟翻窗跑了!现今宾客已至,鼓敲起来了,锣也打起来了,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啊?”

老夫人沉了沉气,脸色略略舒缓,眉毛一皱,亲自上前扶住二夫人,宽慰道:“相仪,莫要生气,你现在体虚,况且腹中怀有孩子,气急是大忌。”

二夫人反握住老夫人的手,道:“娘,您放心。琦轩常去的那些个茶楼酒馆,我马上派人去寻。您老人家先出去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少的,我好快去张罗。”

万老夫人点头,老妪急忙起身,将万老夫人往厅堂里扶去。二夫人望着万老夫人缓慢离去的背影,顾不得掏出手帕,直接用袖子抹了把汗。她又从袖子里掏出刚才跑落的那只凤头履,让丫鬟服侍她穿上,转头去了偏房。

推开偏房的门,一股沉积已久的混合了尘土和朽木的味道扑面而来。二夫人捂住口鼻,望向对镜梳妆的女子道:“新婚之日,新郎抛下新娘子翻窗出逃,方筵,你就不怕这事传出去被人议论?”

二夫人不喜房内异味,远远地站在门口,望着梳妆台前的女子说道。

稳坐在春凳上的方筵扶稳头上的金冠,不紧不慢地拿起口脂抿了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回道:“二夫人多虑了。要是我在乎旁人的口舌,早就不知道寻过几回死了。”言毕,她偏头去看二夫人,白面红唇刺得二夫人袁相仪眼睛疼。

二夫人被反刺一句,也不恼,继续问道:“我不想与你多费口舌。说吧,大少爷躲在何处了?”

方筵道:“我还未过门,尚且不是你们万家的少夫人,找人也找不到我这儿来吧?”她起身披上外衫,低眉敛目道:“再者,万老爷去何处,去做甚,可曾和你这个二夫人一桩桩一件件地说过?”

二夫人心里一痛。她不傻,听明白了方筵这是暗讽自己并非正室夫人。她眉毛一抖,没说什么,只是向身后丫鬟招了招手,丫鬟立即递上来几张包药的纸。

“番泻叶、木香、芒硝,都是些泻下攻积、清热泻火的药材。这几包药,是你投到府中饭菜里的吧?”

这些包药纸都是府中下人在万琦轩的房间找到的,袁相仪刚派人去探问过,包药的手法和万家医馆不一样,是李家医馆惯用的包法,况且近日来买过这几种药材的只有方筵。

二夫人直视着方筵的眼睛,继续说道:“我不知为何你要助琦轩出逃,但同为女子,我怎么能不知你的苦——一嫁再嫁,从未遇到称心如意的郎君。可是若你治好了琦轩的病,我万家定不弃你,叫你继续做万家少夫人,下半辈子你便高枕无忧了。”

方筵看了看二夫人,脸上又堆起了笑,道:“你万家?罢了,二夫人也不必大费口舌、费尽心思地想从我这儿套大少爷的藏身之地。我只按照他的吩咐下了药,别的一概不知。况且你说的这番话,我在那些我嫁过的商贾富人或是衙门官府内听过无数次了,他们最后如何,二夫人不会不知吧?”

二夫人脸色一变,她万万没想到方筵竟是如此尖牙利嘴的货色。她收敛笑容,厉色道:“难怪都说你方筵缺乏教养,不知礼数。无妨,进了万家门,自有人教你规矩。”

方筵打断她:“二夫人不必出言威胁,我无父无母,也见惯威逼利诱,本就贱命一条,若你万家肯出一口好棺,折了我埋掉便是——能埋在万家的风水宝地也算幸事,我乐得如此。”接着,她指指门外的日头,“时候不早了,二夫人要么送一口楠木棺,要么快去别处寻你家大少爷吧。”语毕,方筵又坐在了春凳上继续抹口脂。

二夫人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是老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即使恼极了也顾及身份,时时端着二夫人的架子,此时见方筵一副不卑不亢、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倒渐渐没了脾气,待将方筵的话琢磨明白,她竟生出些喜欢。二夫人七岁时被父母扮作男孩卖进万家为奴,本做的是喂马、倒夜壶的活儿,发现她是女孩之身后,老夫人并未过多指责,只让她改去捏脚揉肩了。捏脚都是贴身的活计,她自然由此见多了老夫人气到暗地里捏碎了扳指,明面上仍笑盈盈的样子,也因此对老夫人敬佩不已,于是规行矩步处处仿着行事,终得老夫人指引飞上枝头。她自知并非贪恋荣华,嫁与万守严只为报恩,但全院上下包括老夫人都深以为她为求富贵才唯命是从,这是她最苦恼的事。

反观眼前这方筵,一言一行像极了梦中的自己,由此便知她绝非贪图荣华之人。于是,二夫人开口道:“方姑娘,即使你不将万家放在眼里,也该懂得长幼有序。若你留在万家我便是姨娘,若不留于万家我亦虚长几岁,还是多学学说话的规矩,免得以后真怪罪于口舌,怕连卷草席都无人肯为你铺。”

方筵见二夫人渐渐走远,转身走到角落的木柜前面,轻轻拉开木门。柜子里不是衣衫头巾之类,反是靠着一名男子,他穿一身奴仆的衣裳,身形消瘦,正闭目养神,似是睡着了一般。听到声音,他睫毛轻颤,缓缓睁眼,双眸清亮。

“多谢姑娘。”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闹得万家上下鸡犬不宁的大少爷——万琦轩。

万琦轩从木柜里出来,方筵见他身形乏力伸手想搀扶,但又忍住了。

“少爷怎知二夫人不会查房?”方筵问。

万琦轩抚平衣衫上的褶皱,笑着答道:“暂时不会罢了,一来我爹乃儒医,见不得动辄搜物翻柜折辱他人的下三烂;二来,姨娘出身小,尚摸不清大户人家该有的作为,只得仿着爹的想法做事。但也只是暂时的,待她急了,必定要来摸索一番。方姑娘还是收好了物件,免得招来烦扰。”说罢,他将方筵偷偷藏好的蒙汗药递过去,想必方筵嫁了几次仍一副冰清玉洁的高傲模样,便是得益于这些不入眼的东西。

方筵接过药,轻笑出声:“我刚想大少爷也算儒雅,怎能说出下三烂这样的粗俗字眼,原是明里头摆正家风,暗里头讥讽我呢!我常用这下三烂的手段,饶不过因为有些像您一样看似身强体健的人,偏说是病入膏肓诓我入府,净想做些不入流的烂事。怎么,我就该受着?再者,少爷不也是靠下药才得脱身吗?你我二人,彼此彼此。”

万琦轩听闻此言眼睛一亮,不自觉地拉住方筵的手腕说:“想不到方姑娘竟有如此心思。你既有男儿的气度,何不与我一起逃了?”

“逃?”方筵眼睛里的光彩霎时消了大半。

“为何不逃?莫非你认同这门婚事?”

方筵看看铜镜中梳妆好的自己,道:“我的认同与否,掀不起任何波澜。”

万琦轩放开方筵的手,脸上有些不快:“堂堂男儿怎能任由他人摆布!”

方筵望着万琦轩脸上倔强的神情忍俊不禁。方筵的面容算不上出众,但却是令人看得舒心顺眼。这一笑,倒显出几分明媚来。她含笑道:“我祝少爷得偿所愿。至于我嘛,再是豪杰也不过是女流豪杰,不像男儿生来便敢勇敢为。王家虽待我不公,好歹养育了我这么些年,万家的聘礼牵着王家的人命,我若走了,岂不是要王家家破人亡?我兹当报恩,于情于理也走不得。”

万琦轩轻叹着点点头,暗自佩服方筵的重情重义,走出房门时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我走了,你有何打算?”

方筵见万琦轩眼神中似有不舍,怕他像曾经的许家少爷一样只顾感动,误了和女子私奔的时辰,最终临死也未能见上一面,于是立即心上生狠,道:“少爷都不知自己去往何处,何必再挂心我。我多句嘴,你身体这病似比先前重了,万万不可往潮寒地域去,朝东边走吧。”

“你会看病?”

方筵未回,默默地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