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终不似，少年游
迷雾，夜色，山谷。
齐慕鞋面踩在地上，踩碎白骨无数。
那栾道人的声音听起来没多远，但齐慕却走了好久。
终于，又踏碎一块枯骨后，他隐约见到前方迷雾中正站着个矮小身影，栾道人的声音也愈发近了。
“阿妹，你怎么会在这！
“阿妹，大哥死了，三弟也死了，我听说你被卖到郡城里去了，我恨啊，是二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们！
“阿妹，你知道吗，那晚后我不再是凡人了，我成了人们口中的仙人！
“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郡城中的人说你死了，我不信，我杀了他，大卸八块！
“阿妹，我好想你，每天都在想，想的时候就去喝酒，喝醉后更想...
“见到你真好...”
栾道人对着身前絮絮叨叨，当齐慕走近时发现这名道士已经泪流满面，但脸上却挂着微笑。
但他的身前，却空无一人，哪有什么阿妹，哪有什么亲人...
栾道人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他站立不稳，摇摇晃晃。
“阿妹，哥哥好像变成曾经我们最讨厌的模样了...”
他再也无法维持平衡，重重倒在地上，嘴上还在念着亲人名字。
齐慕试图将之唤醒，却是徒劳无功。
这个鬼墟不像我梦，可以从外部打断。
“阿妹，你原谅二哥了吗？太好了！”
栾道人脸上笑容愈来愈盛，他身上血肉也彻底消融殆尽，一命呜呼。
也是这一瞬间，迷雾中轻柔的呼唤声变得更加密集。
齐慕暗叫“不好”，因为他感受到自己鬼墟正在颤抖，同时不断回缩。
他可以预料到，当鬼墟彻底不能包裹住自身后，必会像那栾道人一般，进入幻境。
齐慕一心二用，再将鬼墟[我梦]开启，两个鬼墟重叠在一起将他笼罩。
但，山中鬼物鬼墟的层次实在太高，自身鬼墟缩小势头仍旧存在。
时间不多了。
齐慕开始在迷雾中飞奔，因为没有方向感，他将软剑拖在地上，一边移动一边在地上划出深深痕迹。
这般一盏茶后，
[我梦]与[虎威]的笼罩范围只剩几丈，齐慕却停下了脚步。
地上软剑划出的线痕一直是笔直的，如此直线奔跑，以他的速度早该撞上山谷了。
可他现在前后左右依旧全是迷雾，仿佛从未挪动过一般。
同时...齐慕开始觉得脑袋昏沉，视线出现些许模糊，四周的迷雾都因此“生动”起来。
努力摇晃下脑袋，再咬破舌尖，疼痛让他略微恢复些许神智。
齐慕拖着软剑依旧向前走，走着走着耳中不再有呼唤声。
取而代之的是阵阵蝉鸣，夏天的气息随着蝉声充斥他的大脑。
他继续行走，蝉鸣越来越密集，眼前迷雾一点点涣散，身前景色放起光明。
“哒。”
齐慕一脚踏出，这次踩着的触感不是骨头，而柔软的土地。
身前一切景象全都发生变化...
浑身很是暖和，天上阳光明媚，脚下是一条不算多宽的小路，小路两旁狗尾巴草随着夏风摇摆。
抬头向远处看去，道路的尽头有一间间水泥平房。
这些房子齐慕很熟悉，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每间房屋的位置，因为这是他的家乡，他长大的地方。
“哐当哐当——”
身后响起火车轧过铁轨的轰鸣声。
这一切的一切，都意味着他回到了地球，齐慕反而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
——一切都是鬼墟带来的幻觉，现在要做的，是找到幻觉的BUG，然后破开它。
思路很明确，齐慕迈动着步伐向前方行去。
这小路他童年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是后来长大，城乡一体化就全部拆迁，所有一切都也只能随着时代成为记忆。
所以齐慕走得很慢，一一对比是否是记忆中的样子。
村口是一棵白果树，夏天正是它开得旺盛的季节。
邻居阿婆还坐在那棵树下，轻轻摇晃着蒲扇带起微风，吹起老人的头发。
“齐家娃儿放学啦？吃饭没？”
阿婆打起招呼，若是外乡人来听，只觉话语前后矛盾，才放学怎么可能吃饭。
但齐慕却是勾起一丝笑意，他们这说句“吃饭没”比“你好”好用得多。
往往对方答上一句，打招呼的人就会回上一句“没吃去我家吃点？”，之后就是一番寒暄客套。
自家母亲最爱这套，童年时每次看得齐慕直翻白眼。
这时，
一群孩子嬉笑着从远处跑来，有个圆头圆脑的家伙，递来一根烤地瓜。
“慕哥儿，吃不？”
地瓜烤得浆糊，孩子眼眸却格外明亮，“嘿，犯啥傻，吃卅。”
齐慕最后还是接过地瓜，入手很烫，他视线扫过一名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这里边有个缺牙的伙伴长大后还得了癌症，此时再看令人唏嘘。
明明知道是幻觉，齐慕还是说道：“武哥，记得多吃蔬菜水果，每年让你爸妈带你检查身体。”
这话一出，自然引起小伙伴们的腹诽，大家吵闹一下后，就奔向田野寻找他们的秘密基地。
齐慕没有跟上，他继续行走。
眼中的一草一木，一牲一畜，雨丝风片，都是人生底色。
齐慕拐入一片竹林，眼中色彩愈加丰富，因为穿过竹林就是自己家了。
自家院子围墙上晒暖的橘猫睡眼惺忪，门被人打开，一个算不上漂亮的妇女高声催促：
“每天放学都拖到最后，快回来洗个澡准备吃饭了!”
“......”
这是齐慕的母亲。
他没想过还能再见上一面，同时他不敢想象现实世界中，母亲知道自己死了是什么反应。
齐慕紧紧闭上眼帘，睁开时已将所有情绪埋藏，哪怕是幻境，他也不想让对方担心。
所以，他笑着喊了声“妈”，说了个“好”字。
“桌上有柚子，舅妈拿来的，我给你剖开了，是你喜欢的红柚，甜得很。”
“好！”
简单的对话，齐慕回答得格外用力，伴随着一声“哐当”声，大门关上。
矮屋疏离四五家，炊烟袅袅日边斜。
乡村腊月黄金染，一段风光属菜花。
时间流逝，黄昏将天空烧出一片火烧云，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齐慕坐在院子里，身前是那张用了好些年的木桌，桌子表面的油漆已经被刮破。
两菜一汤不算多么丰富，菜色也不算多么好看，但齐慕却端着碗大口咀嚼。
“噗。”
啤酒罐的拉环被对面男人打开。
下班回来的父亲还穿着工作服，忙碌一天的他此时是最悠闲的，往往一顿晚饭，小酒配花生，他就能一个人吃上两三个小时。
大人的世界挺孤独的，齐慕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所以他突然说道：“爸，给我也来一罐呗。”
父亲堆起笑容就要俯身拿酒，母亲却在一旁骂道：“小孩子喝什么酒！”
“妈，我想陪爸喝一瓶，就这一次。”
齐慕看向母亲，态度真诚，语气坚定。
父亲也在旁边劝说：“就一瓶有啥子嘛，咱家齐慕男子汉，喝瓶酒咋了？”
最后，齐慕如愿拿到一瓶啤酒。
拉开拉环，与父亲对碰一下，仰头猛喝一口，入口味道并不好，酒水溢出打湿衣服。
“慢点喝。”母亲在一旁提醒。
父亲帮齐慕脱去上衣：“咱爷俩光膀子喝。”
“嗯！”齐慕重重点头。
这一顿饭，他陪父亲喝到天黑，母亲出门与邻居散步还未回来，天空不再乌云密布，一轮昏黄的明月挂在头顶。
“还要一瓶不？”父亲脸庞通红，笑着询问。
“好。”齐慕接过啤酒，然后突然说道，“爸，我不在的时候，你照顾好妈，不用担心，我在那边很好。”
父亲有些没懂，“啥子那边？”
齐慕扒开啤酒拉环，开始讲述起穿越后的世界，以及如今所处局面。
父亲听得愣在当场，眼角的鱼尾纹堆起：“喝多啦？”
“爸，我说得都是真的。”
齐慕按了下桌上父亲的手机，屏幕是黑的怎么点也点不开。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彩电、冰箱、手机...所有现代化的东西，那鬼物只能模仿出外形。”
“......”
这一次，父亲沉默了，过上好久他说出第一句，“一定要注意安全！”
很简单很朴素的话，但这位中年男人说得格外认真，他不关心什么奇异世界，不关心什么妖魔鬼怪，他只关心自己孩子是否安全。
齐慕强忍着情绪，拍拍胸膛：“你儿子厉害着呢。”
父亲推来一些花生：“是不是还有些时间，再陪爸喝点。”
说完后，他拿起啤酒瓶一饮而尽。
齐慕也跟着猛灌一大口，喝完后笑着说道：“白酒的味道，不太好喝。”
“哈哈哈，老子就说今儿天上明月咋个这般浑浊。”父亲也是开怀大笑。
在他笑声中，世界突然崩塌，层层迷雾吞噬而来。
齐慕收起笑容，站起身看向远方。
父亲身形已经消失大半，却还在叮嘱：“在那个世界不要逞能。”
“您放心。”
齐慕回答，顿了顿他又说。
“但这次不行，虽然它让我再见到你们，但我不允许它将您当做对付我的工具，绝对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