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赴港的秘密
1
梁溪从秦家出来后,拐进了一条古旧的小巷子,迎面传来了一阵绝美的戏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再一次见到了麦馥兰。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布偶’同志麻烦你过来给我打针的。”麦馥兰见到旧友,心生感慨,“我们一别就是两年多,这《游园惊梦》听来倒像是靡靡之音。”
“哪里的话,婺剧是国之瑰宝。麦先生高风亮节,蓄须明志,不为日军演出,梁某是佩服的。”梁溪跟着他客套说。
二人寒暄后直奔主题。麦馥兰将一只小皮箱交给了他:“这是你托我带的吗啡。”
“谢谢。”梁溪接过吗啡。
吗啡是留给秦乐婕的。梁溪作为医生,并不赞成秦乐婕用吗啡,但他希望秦乐婕能在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下戒鸦片。现下并非好时机,是以他决定用吗啡暂缓对她的戒鸦片计划。
“‘布偶’同志的上线来了命令,就在下个月,让我安排你去香港……”梁溪打断他:“香港?”
“没错。现在内地都不算安全,共产党各地的地下组织也受创严重。香港归英国人管,日本人不敢妄动。上面派你去那儿待命,帮着香港的爱国华侨和商人输送物资、药品回内地,并获取重要情报,及时传回上海。你的新代号为‘石狮’。这个代号,只有‘布偶’同志和他们安插在香港的‘象棋’同志知道。换言之,你到了香港,知道你身份的只有‘象棋’一人。”麦馥兰一面说,一面将一张纸条拿给他认字,是“象棋”与“石狮”二字。
“船票我来办。你到了香港后,要去湾仔码头和‘象棋’同志接头,具体任务由他和你交代。你需要的翻译,还没有定下来。你留意着,我听说上面这两天就会给你回话的。另外,注意你秘密电台的动向。”
“为什么又选上我?”梁溪不明白。当初自己在任务中节外生枝,连累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地下交通员。之后是“布偶”亲自命令他歇了一切念头,还禁止自己参与之后的若干活动。
这下怎么还愿意交给他这样重要的任务?
“有些事,不方便你现在知道,你就不该多这个嘴,最好的做法就是服从。”麦馥兰说。他不是共产党员,但却是许多共产党员的挚友,一个爱国人士。
梁溪回到秦家,觑了个空搬出藏在衣柜里的秘密电台。他都是亲自整理行李,不假手他人,为的就是这部电台的安全。
他向“布偶”发出电报:无须另寻可靠翻译人员。还在电报中请求带上秦乐婕一道走。他的理由是秦乐婕的中文够用,方便自己接下去的工作。并添上了一条保证:绝不因私人感情耽误任何任务!
秦乐怡来敲门了。梁溪已把秘密电台收回了皮箱中。
午餐的菌菇鸡汤很鲜美,可梁溪却有些食不知味。
饭后,他借口午休,回房间继续收听电台。“布偶”回了两个字:同意。
2
就这样,他带着秦乐婕乘船到了香港。梁溪在香港也经营着几家不小的米行和西药房。
他在薄扶林道购了一幢二层楼洋房,和上海的梁公馆如一对双胞胎。梁溪只是花重金先添了些重要的家具,没有雇佣人。他这样做,也是想让秦乐婕有一种当家作主之感,免去她心中一些不必要的负担。
梁溪和秦乐婕都以为香港是座安全的、与世隔绝的岛屿。可他们想错了,完全错了。
轰炸的第二日清晨,两人把米口袋倒了个空,随意喝了些稀粥,就分头去张罗吃的。梁溪花高价扛了一袋米回家,又将随身带着的美元、黄金等值钱物让秦乐婕过目。他将它们藏在可拆的木地板下、橱柜的最里边。秦乐婕则上街去采购日用品。百货公司已供不应求。她走近一间副食店,伙计正在往外轰人:“已经没货了……没货了……没货了啊……走吧走吧……”这招果然奏效,人群立刻作鸟兽散。秦乐婕提着生了锈的饼干桶在后头等着,在伙计欲上门板之时迎过去。
“哎……这位小姐,我们已经没货了……”伙计为难地说。秦乐婕不发一言,从小包中拿出美金给他看。
那伙计接过饼干桶,笑逐颜开道:“小姐您稍等。”
秦乐婕提着东西路过皇后大道的“绿屋”咖啡馆。傍着咖啡馆橱窗的位子,坐着一位梳着爱司头的洋派小姐:她着一身软缎面的粉红地子旗袍,上面还印着绿豆大的深蓝点子,旗袍外罩着一条白色流苏披肩。她手里正捧着一本书,静静地阅读着。
秦乐婕心下暗自歆羡,又快步小跑回去。
家里断电了。秦乐婕将买来的饼干、罐头、火柴等物放好。梁溪还没回来,她擦亮一根洋火,烛光怯怯地击退着黑暗。她忍不住一阵心酸。
那一晚,梁溪没碰她,一个人躲在另一间房里忙到深夜。
3
秦乐婕受了香岛九龙一带三五个包打听的挟持,以她要挟梁溪。他们想要的只是钱。秦乐婕本对此事不抱希望,没想到梁溪交给他们一沓银票,还放枪打伤了其中两个人,自己也被子弹划伤。所幸秦乐婕无恙。
“你真的给了他们钱?”秦乐婕在梁溪的指导下替他包好伤口。纱布外已经看不出血迹。
“放心。”梁溪的头枕在秦乐婕腿上说,“那些是废票,兑不了现钱。”他顿了顿,犹豫着开了口:“其实,我住进你家是有目的的……”
“嗯?”秦乐婕奇怪,但令她欣慰的是她终于快要接近真相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话:“你先休息吧。”
梁溪是真的累了。他说:“我还是去书房好了。”
他在书房,伏在桌上睡着了。秦乐婕心疼起了他的疲惫,从背后悄悄地贴近了他,凉凉的指尖抚弄让他带着迷糊醒了。
梁溪从桌面上撑起身子转去捉住她的手。他不怪她,可她会怪自己。他正希望她能打消这个念头。战争丛起的国度,触碰着他们个人的高度敏感的神经。他曾经对她的救赎只是自己落难期间对她的利用?
秦乐婕就是这样以为:梁溪与自己在一起,不过是将双方当成了浮木,一根或许不会轻易被炮火击沉的浮木。一切都不过是战争在作怪。纵然他们的身或心被击伤了,只要能勉强过下去,双方都不会再挑挑拣拣。两人贪恋的只是生命。
她柔声哄他道:“这样睡着难受,去床上睡吧。”他下意识点点头,被她扶到床边,她也被他的一个受力带倒在床上。慌张间她想立刻起身,却被梁溪一把抓回去。孱弱的光线下,他冷漠的轮廓压不住她逞强的神情,一声叹息,终于败下阵去,决意共赴巫山。
秦乐婕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有秦乐怡。背景是暴雨。七妹在梦中对她冷笑、辱骂,流着泪质问她为何要抢走梁溪。之后秦乐怡就被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劫走了,她的脸上却无任何不快。秦乐婕能做的只是目送,看着秦乐怡依着那个身影渐行渐远。他们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视线中,突降了一枚炮弹,炸得二人粉身碎骨。
“乐怡,乐怡……”秦乐婕在梦中挣扎叫喊,睡在一边的梁溪也被惊醒:“乐婕,乐婕你醒醒……”他推醒了她。
秦乐婕挂着泪痕醒转,半个身子朝梁溪那方蹭去,浸湿了他的白衬衣。他俊朗的五官仿似也被她的哭泣烫伤了。她泪眼蒙眬道:“梁溪,你究竟在做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我,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他近日总是在夜间,在另一个房间里通宵不眠,拿着字条来问她汉字,末了又不让她深究。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他了。
梁溪拉着她去书房,先从左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只丝缎盒子。秦乐婕打开一看,是一只完整小巧的蛋壳,壳上刻着一朵玫瑰,还有“圣诞快乐”的英文。
“我原以为你只会拿手术刀。”秦乐婕惊喜道。“你喜欢就送你。”他说。
“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她问。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梁溪看着秦乐婕的欣喜样子,又从正中的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包。他揭开纸包,里面是一粒白色的药片。秦乐婕很吃惊。她不认得那是什么,却知道它肯定不是好东西。
“你不是一直想听故事?”梁溪重新叠起纸包塞进裤兜,“你跟我过来。”
她见他越过书桌,走到阳台上去。秦乐婕也不顾夜里风大,披了披肩就跟了过去。
4
这天,小笼包又翻到了父亲1939年的日记本,里边照旧有她想知道的故事,突然也明白了父亲想拼命留住梁溪的原因。
章晨光有些丧气地想:前些日子荣安中药铺的联络点因几个软骨头出卖被76号带人捣毁了。叛徒小何在76号行动处处长罗倩倩的毒刑下,几个回合就招了,亮出了同志们的两三处据点,后被送进了日本医院。同时,他还交出了一批名单,几十名同志白白牺牲了!
据自己人打探来的消息:上级要求章晨光与各个交通员之前碰头的几处长期地下联络点一律作废。
章晨光拣起一颗炒花生,反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爆,投进嘴中咀嚼。吃花生前,他已将梁溪的情况报告了上级。上海地下党的现状正青黄不接,可众多身份级别重要同志的代号仍处于休眠状态:他们有自己需要去完成的更重要的任务。不到万不得已,代号是一律不允许被启用的。
小笼包趁着章晨光在午睡,把1938年的那本日记和1939年的日记本摊在一块儿读。父亲把一些回忆打散了,所以他的记录是断断续续的。
那天,我和梁溪于返途中又碰上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生游行,差点冲散了我们。我能读懂,他看似满不在乎的神情后,藏着一股不可冲破的坚毅与惋惜。我告诉他,这就是苦难中国的一角,这也是不屈奴役的中国人。我最后放下的话,是希望他也能够站到学生中去。一开始他只以为我是个武馆师傅,后来才猜出我的另一重身份。
在“荣生堂”分别后,我一直盼着能再与他搭上一份交情。我与他父亲早存下了交情。不论梁先生同意与否,他儿子的能耐一定是目前中共地下党员的急需。梁溪就是眼下的最佳人选。我只苦于无充分理由上药房找他。没想到不久后,小豹子的疟疾倒成了我计划中的突破口。
小豹子算是个孤儿,只有十五岁,跟随章晨光之前曾流落街头吃了不少苦头。他既然病重,做大哥的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反而会事必躬亲,思虑周全。
章晨光找去了梁溪家的“荣生堂”。
接待他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他生了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年龄估摸着与小豹子不差多少,只不过小豹子性子活泼热情,而眼前的伙计略添了几分稳重。
药房伙计端上茶:“我叫刘宁。”他告诉章晨光,梁溪去他堂妹家了,可能要过会儿才回。
章晨光先客气了几声,环顾了一下药房后问:“近来这儿生意可好?”他是有意要探探刘宁的口风,进一步确认自己必须争取梁溪的决心。梁溪入不入党不是要事,珍贵的是他的家世,还有他梁家的物资人脉。
刘宁听了,叹气道:“从前人总是说,‘但愿人世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我们虽然做医药生意,毕竟还秉着一腔慈悲。中国被日本人糟践得不成样子,可总有投机分子借着战争借着药品大发国难财。一来二去,总是宽不了心的。我们家少爷从小长在新加坡,衣食无忧,功课不错,十多岁的时候还去日本留学,回了新加坡照旧在学堂深造。他虽是洋派思想,一片仁心到底没处投放。这一回回到中国,每天背着药箱冒着危险,走街串巷上门诊治,回店后也不思饮食……”刘宁不自觉朝着章晨光说了一大堆体己话,一时忘了他是不是爱听:“有好多次,少爷打盹时身体会突然抽搐,继而惊醒。到了夜里,还失眠得厉害。他喝不惯中药,就吃这一种西药丸子,才勉强好一些……”刘宁虽是广东人,可主人原籍在北平,所以持着一口勉强标准的北方话。他又将那份西药递给章晨光看,药盒上写的清一色洋文。
章晨光略一思忖后道:“Depression……他怕不是失眠这么简单……”
刘宁正欲顺着章晨光的疑惑问下去,忽听店外传来醇厚的一声问候:“不好意思,我回来迟了。”
章晨光笑着迎上去说:“我弟弟顽皮,在外喝水不注意染了疟疾,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梁溪在知晓了章晨光的来意后,二话不说,又带上药箱跟着章晨光去了弘光武馆:“上回若不是章师傅挺身而出,不仅我自个儿会丢了命,连我那批盘尼西林恐怕也——”虽说梁惠丈夫的亲哥哥高木千雄是上海特高科科长,但自己藏药总是个不争的事实,纵使高木千雄来护短也无济于事。梁溪突然觉得,这会子自己倒是在说笑了。他应下章晨光去给小豹子打针,正是为了回报他上一回帮助自己虎口脱险之恩。
章晨光有些明白梁溪的真正心思,反而笑道:“这回你是去救人的,是你的职责,可不是为了还我的情。上次那顿早餐,已经算是还我人情了。”
5
小笼包可以确定:梁溪伯伯是窝在章晨光的日记里走不出去了——
梁溪给小豹子打了一针盘尼西林,开了一些西药,让他好好养上一星期。一星期后,小孩儿总算把命捡回。我后来又差小豹子去了趟“荣生堂”。他从刘宁口中得知,梁溪跟着我回武馆的那天,他堂妹梁惠也受伤了,所幸只是肩头中了流弹,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毫发未损。之后,我过了很久才得知,她的丈夫,公开身份是上海女中的音乐教师,另一重身份竟是一名日本共产党员。
小豹子的病好了没多久,梁溪又一次为了章晨光来了弘光武馆。
章晨光胳膊上的伤口又深且长。梁溪一面做着清创,一面蹙着眉头问他:“你这怎么弄的?”章晨光还未答话,一旁的小豹子就抢话,恹恹地抱怨道:“还不是几个醉酒的日军在武馆外头欺负幼小,光哥去打抱不平……”他的伤口完成了清创,只见皮肉翻飞。
章晨光摆出一脸苦笑,小豹子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还是需要缝针吧?”他的五官不由自主地挤成一堆。伤虽不在他身上,却落在他眼里,烫在他心中。
“豹豹!”章晨光深知小豹子素来怕疼,就打发他去自家的晨曦饭店叫一桌席来,又转而对梁溪说:“今儿也迟了,不如就留下一块儿吃个饭吧?”
“那就打扰了。”梁溪准备为章晨光缝针。他拿出一支麻醉剂。他不信章晨光能撑得过这种疼痛。
“不必了。”章晨光摆手道,“现在的药品、物资一律短缺,将它用在我身上未免奢侈了。”
梁溪停住手中的动作,半信半疑道:“你确定啊?”
“总有人比我更需要它。”章晨光趁机引入正题,“上回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现在,我的事儿,就是把你的伤口处理好。”梁溪瞟了章晨光一眼,还是给他打了麻醉剂,缝针包扎。
章晨光换下了袖口血迹斑斑的灰色长衫。新的黑色织锦缎暗龙纹的长袍与梁溪的白衬衣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两颗黑白棋子,将迎来一场激烈的对弈。
小豹子依着章晨光的要求叫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梁溪一瞧满桌子的鱼肉时蔬,又一次傻眼。
“不是说只是家常便饭吗?”梁溪皱眉坐下。
“没有关系啊。”小豹子说,“晨曦饭店的老板就是光哥。”
“你不是开武馆的吗?怎么还开了饭店?”
“我开武馆与我是饭店老板有冲突吗?”章晨光反问。梁溪被问得哑口无言。
章晨光不劝酒也不劝菜,自顾自吃得香。梁溪说过自己是晨曦饭店的常客,这回章晨光请他吃,相信他不会自讨没趣饮罚酒。
梁溪的确很喜欢晨曦饭店的菜肴,可喜欢吃并不代表铺张浪费,平时他吃得简单。
但当下,他面对着这桌美味佳肴,不禁去回想自己上门治疗的百姓家中食不果腹的惨状,便难受得败掉了胃口。梁溪深知,章晨光的好客之举不过是想从自己口中听到他满意的答案。这一点,从他拒绝自己为他打麻醉就看出来了。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一天得上门跑三四十号病人,很忙的!”梁溪有些恼了,他还挂念着梁惠的伤势。
章晨光一听,由不得冷冷“哼”了一声:“三四十号病人——可我们身后还站着四万万中国人!”他顿了一顿,叹口气继续说:“你确定你一人的纱布能堵完小鬼子所有的枪眼?!还是你以为你的那份仁心能压下他们的狼子野心?!”
“光哥!”梁溪终于坐不住了,甩下筷子,语气硬硬地答道:“我看你今天不是来请我吃饭的,而是来逼我就范的!”二人自小吃摊一别,章晨光为了争取他入党一事,已三顾药房了,以致梁溪再看到他都很糟心。
“呦呵!”章晨光拍了几记掌赞许他:“中文不错嘛,没你自己说得那么差!”说着,他又自顾夹了一筷子樟茶鸭肉嚼起来,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纠正梁溪道:“只不过在我这儿不是就范,而是在尽力争取你来加入我们这个阵营,好为国家医疮医愚。”
梁溪愣了愣,怪气闷声地说:“我父亲是南洋的红色企业家,他已通过熟人帮忙,为中国抗战做了不少事了,无偿捐了很多医药用品……”他已在为章晨光缝伤口时得知他是父亲梁忆华的故交,而梁溪这下子搬出父亲的抗战贡献,也是为了章晨光能够放自己一马。
“梁先生是梁先生,你是你。”章晨光打断他。
梁溪心中一怵,正视着章晨光:“我只是一个外科医生,有一家小药店勉强挨着度过乱世,手无寸铁,比不得那些战场上的战士……”他不得不诚实,只因不想蹚这趟浑水。梁忆华从小给独子最好的教育,还让他学习了日语,无非是为了儿子能够在危难前自保。满目山河皆破碎,他有这般想法也不是罪。
章晨光的确不可过于勉强。
见梁溪依旧不温不火在推辞,章晨光亦顺着他的话向上攀:“不!你若真答应下了,即使手无寸铁也可有大作为。何况,你并非手无寸铁——”章晨光毫不掩饰地一一列举理由:组织看上梁溪,第一不过是他家过硬的经济实力;再者,他的医术的确不差,看他为自己胳膊上缝合的伤口就能判断;三是上海地下党如今叛徒频出,梁溪日语又好,组织可安排他进日军医院打探情报,好及时处理变节之人。
梁溪听章晨光一二三四罗列的一堆无可辩驳的理由,他觉得都可一一成为站不住脚的借口,索性再丢过去一个借口:“我会说中文,但看不懂中文的。”这或许会是他入党后潜在的硬伤,章晨光也不是不知道。梁溪便想着他总会放弃的。
谁知,章晨光哈哈一笑:“这不是难事,回头我让人找个可靠的翻译跟着你就成。”
梁溪的思虑追不上章晨光的决心。他又静默了,支起筷子“笃笃”地打着碗胎。
章晨光见状,便替他夹了一块粉蒸鸡,又接着拆他的招:“现在举国上下,社会各界人士,包括海外华侨,每个人都在为抗战尽绵薄之力:上街游行、提供物资、抢修铁路,乃至拯救文化,尽皆抗战之举。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他们在前线,我们在后方;他们在地上,我们在地下……”
梁溪根本不想接章晨光的招,理直气壮地截住他说:“我父亲花了这样大的代价培养我,就是为了令我在乱世也能平平安安的。要是我加入你们,无故会给大伙儿添乱呢。我在新加坡时,也在报上看过,共产党的人数不少,也不差我一个。”诚然,眼下这般的时局,不给国家添乱就是好的了。说罢,他低下头去吃东西,咬了一口半冷的粉蒸鸡便皱眉道:“这鸡好腻啊,我不太爱吃荤的。”有眼力见儿的小豹子立马为他盛了一碗宽汤细面,又搁上些开洋菜心和龙井虾仁,含笑递了过去。
黑白棋子的交锋愈发激烈。小豹子这时候插不上话。在座二位都是他的恩人,他一时踌躇不已,不知该倒戈哪一方,进退维谷。
章晨光越挫越勇:“依目前国内情势看,你想独善其身,我完全能理解,也会尊重你的想法。没错,共产党员的数量如今与日俱增——”
梁溪生怕他误会,只好淡淡地说:“我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别的事从不过问的。”他的性子有几分清冷孤傲不是假的。章晨光曾听梁忆华提过。
章晨光觉得梁溪又自爆了一处突破口,遂逐力平复语气,斟酌着问:“你母亲,据说是在回国探亲途中被——”他一副意味深长、欲言又止的模样。梁溪的母亲在军阀混战时期回老家乌镇探亲,被一支军阀队伍的流弹中伤,不治身亡。那一年,梁溪十二岁。
章晨光收到了心中预计的效果:梁溪这副好模样好脾气的儒雅之人也禁不住暴跳如雷了。
他果真禁不住倏然而起:“章晨光!你——”
章晨光又将主题扯回这桌宴席上。他也站起身指着餐桌道:“桌上的二十多道菜,几可囊括中国各省的手艺,现在日本人却想将这些手艺据为己有!他们贪婪,是永远不会满足的。我们把这些菜肴吞入肚中,令它们免于灾难。但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或者加上豹豹,抑或是再加上武馆的弟兄们,我们都吃不下,护不了它们周全……独木难支,我们需要有人帮我,我需要你来帮我——”章晨光坚信:多一个人加入他们,说不准就能保住更多的同胞。争取一线希望都是好的。
梁溪有些动容了,可依旧未开口应他。
章晨光乘胜追击:“我此番的争取,并非为了自己牟私,而是为了这个千疮百孔、隐痛重重的中国,是为了这片焦土上的同胞谋安宁。我不信你会无动于衷。”若梁溪真的无动于衷,他在看到小吃摊旁女孩子遇害时就不会愤愤不平;他在遇上游行学生队伍时就不会深表震撼;他在小豹子受疟疾之苦时就不会慨然相助;他在听闻自己创伤严重时也就不会毅然决然匆匆而来!
“医者仁心。”章晨光走至梁溪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缓缓地说:“千万别让你的仁心因为你的私心作梗,变得人人得而诛之。不然,你就是民族的罪人。”
梁溪回转头:“我走了。”
“梁溪。”章晨光从背后喊住他,“今晚的菜准备得仓促了,下回你来我这儿吃西餐吧。”
梁溪没有回头,但作了回答:“西餐……还是我请你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