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
我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疼,应该是擦伤了,下颌也疼得厉害。摔倒时我还打翻了花瓶,我记得听到它落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我感觉自己被玻璃碴划伤了,但我不能确定。屋外,太阳仍然挂在天上,天气不错。我慢慢缓过气来,感觉几分钟之后可怕的偏头痛又要发作了。
两天前,我在给花园浇水时,一抬头就看到了天空中那令人不安的讯息,那是一朵形状分明的云。我环顾四周,想看看这个信息是否是传达给别人的,然而周围并没有其他人。除了洒水的声音,一片寂静,没有人声喧哗,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点儿马达的噪声——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为什么平时附近常常传来割草机或鼓风机的声音。
通常而言,我对外界发生的事情非常敏感。一旦遇见任何凶兆——比如鸟不同寻常地飞过(可能还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或哀号),或者傍晚时一缕阳光穿过层层树叶正好迎面照在我脸上——我就会接连数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踏出门一步。还有那一次,我俯身给坐在人行道上的男人一些钱,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冲着我大喊:“魔鬼,魔鬼的脸……如果我威胁要把他们杀了,他们就会听我的……!!”那个男人眼睛透出一股疯劲儿,不停地大声重复着这句话,还紧紧地拽着我不松手。那天回到家里,我立刻把火车票给退了,忘记了出行的目的,完全提不起一点儿兴趣。我不打算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也不会对收到的警告、讯息和信号视而不见。
十六岁时,我因为在巴约讷狂欢节多喝了几杯酒而错过了航班,结果那架飞机坠毁了。这件事情让我思考了很久。从那以后,我决定采取某些预防措施来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我承认某些东西是确实存在的,尽管有人因此嘲笑我,我也丝毫不以为意。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认为那些来自上天的信号非常准确,不可掉以轻心。我特别关注那些罕见的X字母形云朵,只要看到那种形状的云,我会立刻警觉起来。我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竟然会放松了警惕呢?尽管这可能和马蒂有一点(或很大)关系。我感到非常丢脸,又感到非常愤怒——对我自己感到非常愤怒,我的门上有条防盗链,我的门上有一条该死的防盗链,难道是我忘记拴上了?我站起身,打算把防盗链拴上。我咬着下唇,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除了打碎的花瓶,一切井然有序。我上楼去换衣服。文森特要带女朋友来吃晚饭,我什么都还没准备。
那个年轻女人怀孕了,但那个孩子不是文森特的。关于这个话题,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多说无益。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和他争吵。当我意识到他和他父亲多么相似时,我简直要疯了。她的名字叫乔西。她在给文森特和她自己——还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找一套公寓。当我们聊起这个国家首都租房的租金时,里夏尔假装要晕倒了。他一边来来回回踱着步,一边低声咒骂,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我发现这二十年来他老了那么多,变得那么阴郁。“什么,按年还是按月?”他满脸不悦地说道。他拿不准能不能凑到足够多的钱。而我,他们总认为我手头十分宽裕而且收入稳定。
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那时是你想要个儿子。”我对他说,“别忘了。”
我离开他,是因为觉得他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而今天,他比以往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鼓励他恢复抽烟的习惯,或者开始练习跑步,以消除这种长期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郁与悲伤。
“去你的!不好意思,随便你怎么说,反正现在我没有钱。我以为他找到工作了。”他对我说。
“我不知道。你们俩好好聊聊。”
我也不想和他争吵。我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可有时我会问自己哪儿来的精力和他生活了那么久。
我开始放洗澡水。我的脸颊红红的,有点泛黄,就像陶土一样,嘴角有颗小血珠,头发全乱了,大半头发从发卡中散落出来。我往浴缸里倒了些浴盐。太荒唐了,已经傍晚五点了。那个叫乔西的女孩,我不太了解她,我也不太清楚该怎么看待这事儿。
日光异常美好而柔和,一点都不像发生过什么坏事。我仍不敢相信,在清朗的蓝天之下,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阳光照亮了浴室,我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远处有嬉戏的孩子,朦胧的天际,还有小鸟和松鼠……
真舒服啊。泡澡具有神奇的功效。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我不敢说把一切都忘了,但确实恢复了几分精神,本以为会发作的偏头痛并没有出现。我给饭店打电话,点了些寿司让他们送到家里来。
我和那些我自己挑选的男人,还有过更糟的经历。
我回到之前摔倒的地方,先把大块的花瓶碎片捡起来,然后又用吸尘器打扫了一下。想到几个小时前我就躺在这儿,我心跳又变快了,深深感到不安。我打算喝点酒,看到手机上有条伊雷娜——我母亲——发来的消息。她七十五岁了,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见过她,也没得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她说她梦见了我,在梦里我一直在向她求助,然而我根本没有找过她。
文森特看起来不太相信我的故事。“你的自行车状况很好。”他对我说,“但还是很奇怪。”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乔西面色绯红。文森特刚才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强迫她把手里的花生放了回去——据说她已经胖了二十多公斤了。
他们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般配。尽管里夏尔对他们的关系一无所知,却对我言之凿凿地说这类姑娘属于“床上问题”,可“床上问题”是什么?她找着找着公寓,要求越来越高,不小于一百平米的三居室,还得在她喜欢的街区,符合她要求的公寓租金起码得三千欧元。
“我给麦当劳投了简历,等等看有没有消息。”文森特说。我鼓励他向这个方向努力,或者做点更有价值的事情。为什么不呢?养活一个孕妇可要花不少钱呢。“你最好想想清楚。”我很早——甚至在他把她介绍给我之前就告诫过他。“我并不是来征询你的意见的。你怎么想,我根本不在乎。”他答道。
自从我离开他父亲,他就这么对我。里夏尔是个出色的悲剧演员,而文森特则是他的最佳观众。我们吃完饭,他用多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我,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是的,我不停地在回想那件事,整顿晚饭我都在思考那件事。我是被偶然选中的,还是有人一直在跟踪我?是我认识的人吗?他们在讨论租金、婴儿房,而我对这些话题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过我很佩服他们所做的努力和他们的大胆尝试,竟然想耍花招把他们的问题变成我的问题。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象如果我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会是什么表情,可这已经不再是我的职责了,揣测我儿子的反应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你和别人吵架了?!”
“吵架?”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文森特,你是说吵架吗?”
“你和别人打架了?”
“好啦,别说傻话了。我可没有和别人打架的习惯,不管是谁。”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看乔西。尽管晚上有些凉意,天气还是非常舒服的。她觉得闷,还在给自己扇风。孕期的最后几周最难受,我绝对不会再来一遍,我宁愿打开肚子,结束那种折磨。文森特很清楚。我从来不会美化那段时光。我一直希望他明白,希望他记住。我母亲也是这么对我说的,而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们望着天空,黑夜中繁星点点。我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会儿乔西。我见她的次数大概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对她知之甚少。她并不让人讨厌。我有点同情她,因为我知道我的儿子文森特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她身上有一种坚硬的东西,冷静而执拗。我觉得只要她愿意花点力气,她就能摆脱现状。我感到她性格坚韧,身上隐藏着某种东西。
“那么预产期是在十二月。”我对她说道,“快了。”
“他说得对。”她说,“我们完全打乱了您的生活。”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还行。他不了解我。”我答道。
送走他们之后,我仔仔细细关好门,在底楼巡查了一圈,那里有台绞肉机。检查完门窗,我回到自己房间。直到破晓时分,我也没能合上眼睛。早晨,天空变成蓝色,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我去看望母亲。在客厅里,我遇见了一个健壮而又十分普通的年轻男人。
他正打算离开母亲的公寓,对我眨了一下眼。我暗自琢磨昨天侵犯我的人是不是也是这副长相,是不是也是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只记得那个人蒙着面,面罩上只在眼睛的位置留出两个洞,至于那个面罩是黑色还是红色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妈妈,你给他们付了多少钱?多么可悲啊!你不能换换口味吗?我不知道……比如找个知识分子或者作家去约会。到了你这个岁数,我不觉得你还需要这种像种马一样的男人。”我说道。
“随便你怎么说。我不需要为了我的性生活而感到脸红。你父亲说得对,你就是个令人讨厌的小婊子。”
“妈妈,够了。别跟我提他。让他在监狱好好待着。他在那里过得很好。”
“你在说什么呢,我可怜的女儿?!你父亲过得很不好。他疯了。”
“如果他疯了,你应该和他的心理医生谈谈。”
她招呼我一起吃早餐。我猜上次见她之后,她又让人动过脸了,或者打了瘦脸针什么的,不过我倒也不在乎。自从那个作为她丈夫的男人——不幸的是,也是我父亲的那个男人——被关进监狱之后,她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彻底堕落了,尽管起初她这样做也是有其正当理由的。最近几年,她花了不少钱在整容上面。有时候,在某些特定光线下,她的脸会让我吓一跳。
“好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找你?妈妈,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她木然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接着她欠身凑近我,对我说:“想好了再回答我。不要随随便便答复我。好好想想。如果我再婚,你觉得怎么样?想清楚再回答。”
“很简单,我会杀了你。根本不需要思考。”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双腿交叉,点燃一支烟。
“你眼里的世界一直这么一板一眼的。”她对我说,“那些阴暗的东西、异常的东西总是让你感到恐惧。”
“我会杀了你。少和我说你那些鬼话,你就是对我有成见。”
说完,我闭上眼睛。诚然,她旺盛的性欲总让我惊讶不已,而且我对此并不赞同,更确切地说,我对此相当反感,但我决定对这个问题表现得开放包容。如果这是她排遣愁闷的方式,我能够接受,但我不想了解细节,到此为止即可。然而现在她表现得有点太过认真,事态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比如结婚,我当然要干预了。是谁幸运地成为了她的心上人?她认识了什么人?那个出现在我们生活中并给我增添忧虑的叫拉尔夫的男人究竟是谁?
曾经有个律师据说爱她爱得发狂,我告诉他我母亲是病毒携带者,成功地拆散了他们;之后还有个公司总监,我把我们的真实身份告诉他,立刻浇灭了他的热情。不过他们都没向她求过婚。
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容忍这么荒唐的事情。七十五岁的老女人,婚姻,鲜花,蜜月。她就像那些可怕的上了岁数的女明星,化着浓厚的妆容,挺着五千欧元一对的高耸的双乳,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皮肤晒成深深的古铜色。
“我想知道往后几年,谁帮我付房租?我想要你告诉我。”说完,她叹了口气。
“当然是我。一直都是我付的,不是吗?”
她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明显,她十分失望。
“你可真够自私的,米歇尔。太可怕了。”
我给刚刚烘好的切片面包涂上黄油。尽管有一个月没见她了,此刻我只想离开这里。
“想想,如果你发生了意外。”她说。我想回答她说这种可能性值得一试。
我在一片面包上涂满了树莓果酱,厚厚的一层,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我手上也难免沾满了果酱,我向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果酱看起来像凝结的血块。她盯着果酱看了一会儿,对我说:
“我想,他没有几年了。米歇尔,我想你应该知道,你父亲活不了几年了。”
“多好,终于可以摆脱他了。这就是我想说的。”
“你不必这么冷酷,你知道……不要做会让你抱憾终生的事。”
“什么?抱憾终生?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他在监狱里待了三十年了,那件事已经很遥远了。”
“我不会这么说,我不觉得遥远。你怎么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遥远。你觉得很遥远?你需要望远镜吗?”泪水从我的双眼涌出来,仿佛我刚刚咽下了一大勺芥末。“我不打算去,妈妈。我根本不想去。别幻想了。对我来说,他早就死了。”
她责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面对窗户。“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还认识我,但他问起了你。”
“是吗?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想要我怎么做?你什么时候开始替他做起了传话筒?”
“别再拖下去。我只想告诉你,别再拖下去。”
“听好了,我绝不会去那个监狱的。我不可能去看他。在我的大脑里,他已经变得模糊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从我记忆中彻底消失。”
“你怎么能这么说?太过分了。”
“别再胡说八道了。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那个魔鬼破坏了我们的生活,你忘了吗?”
“并不全都是坏的。他并不是一无是处,事实上比你说的要好多了。你很清楚。他不能唤起你一点点同情吗?”
“同情?妈妈,好好地看着我。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一丝一毫都没有。我希望他就这样老死在监狱里,我永远不会去看他的。别再抱有幻想了。”
她不知道我经常梦见他。更确切地说,我只看到了他的身影——漆黑的身影,因为在梦里,光线总是半明半暗。头和肩膀的轮廓十分清晰,但我分辨不出他是正面对着我还是背对着我,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着我。他好像坐在那儿。他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什么。当我醒来的时候,那个场景——那个影子——仿佛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禁想,我所受到的侵犯也许和我父亲当年那些勾当有着某种联系,就像每次我们——我和母亲——遭受磨难时心中泛起疑问一样,曾经我们也是这样,仅仅因为我们是他的妻女,不得不承受人们的唾骂和殴打。一夜之间,我们仿佛脸上被刺了字一样,失去了所有亲朋好友。
那些半夜打来的匿名电话,深夜里的辱骂,侮辱性的信件,翻倒在家门口的垃圾桶,墙壁上的涂鸦,邮局里被人故意挤开,小贩对我们冷嘲热讽,玻璃窗被打碎,我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谁也不能保证说一切都已平息,也许正有人在某个角落暗中计划再攻击我一次。怎么能相信巧合呢?
当天晚上,我收到一条短信:“我觉得对于你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你还挺火辣的,还不错。”我惊得目瞪口呆,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又读了两三遍,然后回复道:“你是谁?”然而之后再也没有答复。
整个早晨和下午的一段时间,我都在读剧本。我把它们堆在书桌旁的地板上。我想,也许能从中找到线索,说不定就是某个被我批评过、怀恨在心的年轻作家。
路上,我在一家防身用品商店稍作停留,买了几件防身喷雾,里面含有胡椒成分,可以用来喷眼睛。瓶子小小的,非常实用,可以喷好几次。我年轻的时候经常随身带着这玩意儿。那时我跑得非常快,不害怕乘坐公共交通,动作也非常敏捷。那些年,我学会了很多,快速躲闪,快速奔跑,两分钟我就能绕着一大片房子跑一圈。现在,我跑不了那么快了。那一切都结束了。幸运的是,我不再需要逃跑。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重新开始吸烟,谁会关心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