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当天晚上，慎一从家里溜了出来。他趁纯江在厨房里洗东西，轻轻地打开玄关的拉门，溜了出来，来到黑乎乎的小路上。

他想从起居室外面横穿过去，往海边走。

“纯江，这个螃蟹啊……”

屋里传出昭三的说话声，昭三喝酒后，说话声变得很大。

“就算掉了一条腿，还有九条，还能继续工作，真好啊！”

母亲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她的声音被水声淹没了，他没听清楚。

十年前的冬天，昭三失去了下半条左腿。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昭三正在捕小沙丁鱼，他的渔船和一艘小型渡轮相撞，他和船上其他人都掉进了海里，昭三的左腿被船的螺旋桨切断了。

捕捞小沙丁鱼的方法叫“补丁捕鱼法”，这是一种使用两条船拉动一张大网来围捕鱼群的方法。那天，昭三的船正与另一条渔船进行协同作业。落水后，他们被另一艘渔船救起，受了重伤的昭三和同船的其他几个年轻渔民都保住了性命，然而，当时船上还有一个女人，大家在翻覆的渔船下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听说她是省里一所大学的学者，在那天早晨上了昭三的渔船，她本来是打算去研究小沙丁鱼的体色变化的。她被立即送往医院，但最后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运营渡轮的船务公司支付了赔偿金。因为过失比例是双方各半，而且昭三的收入本来就很少，所以根据这些计算出来的赔偿金并不多，而付给那个女人家属的赔偿金似乎比给昭三的高出了许多。

慎一的奶奶在那次事故前七八年因病去世了，因此，在慎一他们搬来之前，装了假腿的慎一的爷爷都是独自在这里生活的。周末的时候，政直和纯江会过来看望他——用昭三的话说，是过来陪他聊天儿，有时，慎一也会跟他们一起来。

虽然慎一现在已经和爷爷一起生活了，但他对爷爷的印象却始终未变。他喜欢喝清酒，喜欢吃当季的新鲜鱼，还喜欢逗孙子。每当月夜降临，他总是对着月亮双手合十。慎一曾好奇地询问其原因，他苦笑着回答：“就是这么决定的。”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许，他这么做是他的习惯使然。他会在吃早饭时拔眉毛，并数一数一次拔下来了几根。电视上的新闻主播鞠躬时，他也会礼貌地低头还礼……昭三有许多奇怪的习惯。

慎一在昏暗的路灯下向海边走去，途中穿过一条狭窄的小河。慎一曾用昭三的鱼竿在淡水和海水交汇的地方钓过鱼，竹荚鱼和鲇鱼都钓上来过。慎一的胸口抵着栏杆，俯身向下看去。河水仿佛正在低声自语，一片细长的树叶在水面上滴溜溜地旋转着，顺流而去。

“利根慎一！”

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偷偷溜出来的慎一不禁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去，对方似乎也因为他的反应而吓了一跳。那个人走了过来，停下脚步，挺直身子。

“你为什么瞪着我？”

来的这个人是他的同班同学叶山鸣海。

“你刚才吓了我一跳！”

“你是出来玩的吗？”

“我在散步，你呢？”

“我要去自行车店取车，我的自行车前几天送去修理了，店家说现在修好了。”

两年前，慎一刚搬来时，班里第一个跟慎一说话的同学就是鸣海。当时她问慎一现在住在哪里，以前住在哪里，还说：“班主任岩槻老师很少发火，这样很好吧？”说完，她还笑了起来。在东京的那所小学里，男生和女生通常不怎么聊天儿，因此，慎一感到很惊讶。那天下午，当听到班里的男生直接叫她的名字“鸣海”时，慎一也很惊讶。而这好像只是因为和她同姓的人在这一带太多了。班里只有三十九名同学，姓“叶山”的同学就有三个。

“那辆细细的吗？”

“什么？”

“自行车。”

“是啊！”鸣海笑着点了点头，“嗯，是那辆车架细细的自行车。我前两天不是告诉过你吗？那叫公路自行车！”

在放学后或节假日里，慎一经常看到鸣海在海边骑着那辆车架纤细且车轮很大的自行车。听说这是她的一个受她的父亲的影响、从去年开始的兴趣爱好。她骑的是一辆儿童专用车，据说，她的父亲骑的那辆自行车功能更加齐备，速度也更快。从同学口中听到“兴趣爱好”这个词儿，慎一刚开始觉得很难为情，后来他发现，那只是因为自己没有任何称得上是“兴趣爱好”的事。他不知道他和春也玩的那个“黑洞”游戏算不算是“兴趣爱好”。

海风吹来，吹起了鸣海的齐肩短发。那气味像刚刚洗过的衣服，混合着海水的香气，拂过他的鼻尖。

“这么晚了，你打算自己去取吗？”

“自行车不在家，我总觉得不放心！”

“你爸爸不会生气吗？”

“他还没下班呢，没事！”

鸣海开始往前走，慎一也不自觉地跟她一起走。慎一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但现在再找理由回去也不太自然。他瞥了一眼鸣海，她那白皙的侧脸在黑暗之中隐约可见。

“你经常在外面骑自行车，不会晒黑吗？”

“我每天都涂防晒霜。”

因为慎一从没听说过“防晒霜”这个词儿，所以他一开始想象出来的是类似水泥的东西。

“晒黑了可就糟了。”

“为什么？”

鸣海沉默了几秒。

“因为那样很难看啊！”

鸣海的回答很敷衍。她的脸正好和自动售货机的灯光重合，慎一看不清她的表情。一只飞虫好像是被那灯光吸引，掠过慎一的鼻尖，飞向鸣海，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最后，慎一和鸣海一起走到了自行车店。

“啊，是变速器的问题吗？”

头发花白的店主用一连串慎一听不懂的术语解释修理自行车的过程，然后，鸣海也用慎一听不懂的术语回应他。

慎一实在听不下去了，便从店里走了出去。

鸣海推着自行车从店里出来，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了。她看到慎一还在外面，很是惊讶。

“你还在等我啊！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呢！”

他怎么可能突然回去呢？

“自行车修好了吗？”慎一问道。

鸣海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高兴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再次并肩走在夜路上。慎一突然想，也许鸣海更希望骑着刚修好的自行车回去，自己妨碍她了。然而，鸣海似乎比来的时候更开心，话也更多了。

“下次，我要和我爸爸一起去江之岛[1]骑车。”

“可以骑自行车去江之岛吗？”

“开汽车去呀！把自行车放在汽车顶上。我家汽车的车顶上是有行李架的，可以放自行车。有时候，我会和我爸爸一起去江之岛或材木座海滩[2]。老是在这附近骑车是很无聊的！”

她说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同龄人说的话。

班里的同学都知道鸣海家很有钱。她总是穿着与众不同的衣服，现在她推着的这辆公路自行车估计也价格不菲。慎一也有一辆自行车，是从东京带过来的，车座很高，和鸣海这辆自行车比起来，根本不像是同一种交通工具。而鸣海从来不摆富家小姐的架子，也从不掩饰自己很有钱，因此，她在班里非常受欢迎，大家都不会说她的坏话。

“和我一起骑车的时候，我爸必须蹬得很慢，他应该觉得很无聊吧！”

鸣海的笑声很小，但因为此时是晚上，所以慎一听得很清楚。路边是一排暖黄色的窗户，它们像一幅幅长方形的剪影画。不知从哪扇窗户里传来了把锅摞在一起的声音。

鸣海极少像这样和慎一聊关于家人的事。她十分开朗，是个很爱说话的女孩儿，然而她以前从来没有跟慎一聊过她的家人。或许她跟别的同学聊过，但从来没有和慎一聊过。

这是有原因的。

至少，慎一觉得是这样。

十年前的冬天，乘坐昭三驾驶的渔船出海后落海而死的那个女人，正是鸣海的母亲。在慎一转校的第一天上学之前，昭三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慎一。好像是知道此事的班主任岩槻老师事先联系了昭三，告诉他，在那次事故中死掉的女人的女儿也在慎一的班里。后来慎一听后得知，当时岩槻老师的语气并不重，他是用一种闲谈的语气将此事告诉昭三的。岩槻老师并非觉得这件事对他们同班有什么影响，只是觉得孩子们知道这件事要比不知道好一些。

慎一曾经问过鸣海，她在教室里第一次跟他说话时，知不知道他是昭三的孙子。鸣海回答，她知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先跟你说话的，我觉得你不太可能先跟我说话。”

直到现在，每当慎一想起此事，都十分佩服鸣海，因为那时她做了一件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

那次事故，全班同学都知道。他们至今仍与慎一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避免和慎一有过多的接触，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很喜欢鸣海，而慎一是让鸣海的母亲遭遇事故的那个渔民的家人。在事故中失去母亲的鸣海把他当朋友，而其他同学对他依然非常冷淡，这使慎一常常感到烦躁。他觉得他感到烦躁是自己不对，但让他烦躁的那些同学也没有道理。慎一的情绪无处发泄，正因为如此，这种情绪才这么根深蒂固。

路灯下，鸣海发现了慎一额头上的擦伤，并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被啤酒箱砸的。”慎一回答道。

“你怎么会被啤酒箱砸到呢？”

“我走路时没注意，撞倒了堆放在路边的啤酒箱。”

走在推着公路自行车的她的旁边，说寄居蟹的事，显得太幼稚了，慎一没有说出口。

“我还以为你和富永春也打架了呢！我今天看见你们一起走出了学校。”

“我才不会和春也打架呢！”

“你们经常一起回家啊！”

听到这句话，慎一感到有些难为情。

“倒不是经常一起回家。”

“你不觉得他有点儿吓人吗？”

“谁？春也？”

他哪里吓人呢？

“因为他说关西话吗？”

“倒不是因为这个……不知道为什么。”

慎一在桥头和鸣海告别。

那辆自行车离慎一越来越远，照在路面上的车灯的白光很快就转过了弯，消失不见了。

慎一从家里溜出来的时候，纯江的鞋是对着家门整齐地摆放着的。他回来时，鞋子却凌乱地放在水泥地上，其中一只鞋子像死鱼一样，肚皮一样的鞋底朝上。

“纯江，不良少年回来啦！”慎一悄悄脱鞋时，起居室里传来昭三的声音。

接着，厨房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廊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突然出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纯江向慎一走来，她的脸上不仅有怒气，似乎还有某种别的情绪。她来到慎一面前，站在那里，遮住了背后起居室的灯光。

“你去干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出去走走。”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出去走走。”

慎一只说了这些，便走进他和母亲共用的房间里。他躺倒在凹凸不平的榻榻米上。不一会儿，母亲轻轻地走了进来。

“她白天工作那么忙，现在肯定累了，还在那里一直忙活。”

“可能不全是工作。”

那些话在慎一的脑海中响起。

“慎一，你跟爷爷说什么了吗？”

纯江在榻榻米上跪坐了一会儿。她看到慎一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又像进来时一样，轻轻地走出去了。走廊那边传来她和昭三的说话声，声音很小，他听不清楚。

注释

[1]位于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境内的岛屿。

[2]位于日本神奈川县镰仓市东部的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