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儿被绑架了。
赎金五百万。
钱勉强能凑够。
但绑匪明确说了要一命换一命。
他收了钱,还要杀死来缴赎金的那个人。
我红着眼抽了整宿的烟,终于将视线投向了早已疯癫痴傻的母亲。
1、
屋内烟雾缭绕。
烟头烧到指腹,引起刺痛,我才猛地抖了下,将烟屁股按灭在早已堆满的烟灰缸里。
老婆楚红忍不下去了,她指甲死死掐进我的胳膊里,整整哭了两天的眼红肿得厉害,爬满骇人血丝,“赵浩,那可是你女儿啊!”
“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也活不下去的!”
我咬着牙,抖着手又点一根。
抬眼,透过缭绕的烟雾去看缩在茶几边认真削苹果的老母亲。
才六十几岁的她,因为这些年来的吃苦操劳,脸上手上皮肤已经松垮干皱,像是裹了一层干枯斑驳的树皮。
时不时侧头看向自己脚边的小板凳,咧嘴笑开,眼珠子浑浊得跟污水似的。
嘶哑的嗓音含糊不清,“浩浩,妈妈给你削苹果。”
“苹果好啊,营养好,吃了变聪明……”
我鼻头一酸,视线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痛,狼狈收回,最终从喉咙底挤出两个字。
“报、警。”
楚红当场就疯了,嗓音尖利得像是刀子,直刺耳膜,“赵浩!你疯了!”
“绑匪说要是报警就——”
她生硬又怪异地咽下了后半句话,粗喘两口气后,恶狠狠地指着茶几角的母亲,“不就是要杀人吗?!”
“让你妈去!她六十好几的人了又是个疯疯癫癫的傻子,也该活够了!”
“她就算活下去也就是白吃十几年干饭,还不如换我的绵绵活下去!”
我一巴掌拍在茶几上,麻了整个手臂,目眦欲裂,“楚红!那是我妈!”
楚红吼得丝毫不比我小声,“那绵绵还是我女儿!”
“她才六岁!”
“现在在绑匪手上还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委屈!”
她眼睛又跟开了闸似的,哭得一张漂亮的脸皱成丑陋的模样,“我告诉你赵浩,绵绵要是有什么事情,我活不下去,你和你妈也都别想活!”
我也心如刀绞。
那也是我捧在手心照顾疼爱了六年的宝贝!
但我妈生我养我,又让我怎么忍心?
牙齿咬得作响,抖着手摸出手机,汗涔涔的手指划了几下都没能成功解锁。
楚红扑过来抢我的手机,用指甲抠,用脚踹,用牙咬,像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做什么?!赵浩你做什么!”
“不能报警!不能报警!”
尖利的指甲几乎抠进了我的眼眶。
我一把将她扯开,抬手狠狠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
啪——
楚红摔倒在地,散乱的头发下脸颊高高肿起,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眼神也涣散,惨白干裂的嘴唇嗫嚅着,“都怪你,赵浩,如果你看好了绵绵,她也不会不见……”
“绵绵,我可怜的绵绵……”
2、
我面皮狠狠一抽,无地自容。
两天前我带着绵绵在附近的游乐园玩,只是低头回了个信息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绵绵很乖,胆子又小,没我和楚红点头,是不可能自己去到陌生地方。
但监控显示,她似是瞧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还招了招手,笑着跑出了监控范围。
熟悉朋友那儿找了个遍,要报警的时候,一封信从门卫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
【想看见尸体,就报警。】
录像是晚上从门卫手里转交的。
背景是废弃的混凝土大楼。
绵绵缩在角落,身上脏污,手脚被胶布缠紧,嘴里塞了粗布,别的再看不清。
绑匪没出镜,只用经过变声器的阴冷怪异嗓音说了要求。
五百万。
以及一换一的命。
五百万我能凑齐。
就是一千万,两千万,我砸锅卖铁贷款借高利贷,也能挤出来。
就是这条命……
报警,只能报警!
短短三个按键按出了我一身冷汗,手指就跟有座无形大山压着般,最终悬在拨号键上久久动不了。
屏幕却先一步跳出来电显示。
未知。
我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快炸开了,某种极致的恐怖压过来,僵硬着手指划过屏幕。
接通,举到耳边。
对面死寂一片。
只自己像是破风箱拉出来的喘息声格外粗重。
我瞬间就明白了。
是绑匪!
他在监视我们!他知道我打算报警所以打电话来警告!
心中天平瞬间朝一边倾斜,心头蓦地涌起莫大的悔意。
要是绵绵有什么好歹……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般,滑稽地大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是瘫倒在地上的楚红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扑过来夺走了手机。
她跪倒在地,眼泪鼻涕淌了满脸,语无伦次地求饶。
“不报警!我们不会报警的!”
“求求你不要伤害绵绵,不要伤害我的绵绵,她还那么小……”
“你要杀人,我愿意死!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只要你别伤害我女儿……”
等我挪过去,她颓然而茫然地放下手机。
电话已经挂断。
我将她拥进怀中,听见了自己麻木低哑的声音。
“我知道了,我让妈去……”
“绵绵会平安回来的。”
是了。
绵绵不能有事。
况且,我妈这么爱我,她肯定也是愿意的。
3、
我妈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早年我还有个哥哥,十岁那年一个没看住溺死在河里,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呈现可怖恶心的巨人观模样。
我妈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农药好几次都喂到了嘴边。
是我守在门口哭嚎着喊妈妈,喊到嗓子呕血,才把她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从那时候起,我妈就将原本属于我哥的那一份爱百倍千倍地给了我。
拿我当眼珠子似的护着。
事无巨细,方方面面。
于是对我来说,哥哥去世的悲伤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更多的感受,是独占妈妈关心和爱意的窃喜。
然而青春期刚到,我就被我妈细密囚笼般的关心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会严格规定我每时每刻做什么,会干涉我同谁交往,会暗地里翻我房间和垃圾桶,出门一小时能打五个电话来查岗,身上不小心磕碰出点淤青,她都会跑到学校里大闹一场。
同学们把我堵到厕所,嘲笑我没断奶,扒我裤子看到底长没长小鸟。
我再也忍不下去,叛逆疯长,干脆摔了手机离家出走,没曾想半夜遇到变态把我拖到巷子深处乱摸。
幸好我妈后半夜还在找我,听到我喊,及时赶到,跟那变态拼起了命。
变态掏出刀子,往我妈身上捅了好几下。
她抵抗不了,就把我护在身下,还朝我挤出难看的笑。
那一瞬间,我的叛逆期短暂而壮烈地结束了。
我真切知道——这世界上,我妈是最爱我的人。
她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却没福气享清福,先在监狱住了六年,后在精神病院住了十年,好不容易接她出院,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大多时间都神志不清,偶尔清醒过来都只认得我和绵绵。
现在还要去送死。
我沉默地坐在我妈脚边的小板凳上,腰背佝偻下去,几乎将下巴贴到了胸口。
干瘪的手捏着表皮坑坑洼洼的苹果递到眼前。
“浩浩,吃苹果。”
“苹果好啊,营养好,吃了变聪明……”
视线里,她的袖口布料被往上扯,露出一道狰狞攀着的疤。
是那晚我妈去抢夺刀子的时候被划出来的,后来她来捂住我的眼,从手腕血管处流出的粘稠液体就这样顺着我的脸颊下滑至耳后。
我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屈膝向前跪倒在地,弯着腰将脸贴在那道疤痕上,扁着嘴唇放声哭起来。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
4、
准备好赎金。
到了交易的时间地点。
我们将车停在废弃的楼下。
因为可能被实时监视着,所以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只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妈等下要怎么做。
我妈痴傻,没听懂,一个劲儿地朝我傻乐。
楚红精神处在崩溃边缘,手指死死扣住我妈的肩膀,赤红着眼,“等下去那栋楼里,把钱交给和绵绵在一起的男人,听清楚了吗?!”
我妈连痛都没反应,茫然地望着她。
我拨开楚红的手,将装钱的黑色布袋放到妈妈手上,弯下腰轻声哄她。
“妈妈,我想吃苹果,你帮我买点好不好?”
“去那栋楼里,找绵绵身边的男人买,我喜欢那家的苹果。”
妈妈认出了我,瞬间笑起来,连连应道,“好好,妈妈给浩浩买苹果吃!”
她抱紧了布袋,就像是怀揣着世界上最重要的宝贝。
透过朦胧的视线,我盯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忽地觉得有几分陌生。
这些年,我眼里的东西很多。
学习,工作,房子,车子,老婆,女儿,甚至是朋友同事……可独独再没有好好看过这位用一身精血无私喂养我长大的母亲。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心痛又愧疚,脑袋和肩膀都像是压了一座无形的大山,再也抬不起来。
一只干枯粗糙的手先摸上了我的头顶。
只轻轻揉了揉,就转身走了。
看着那蹒跚远去,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苍老背影,我脑子里忽地冒出个猜测——
我妈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虽然绝大时候是神智模糊的,但极偶尔也会清醒过来陪绵绵玩。
若她知道自己这一去是送死……
我脑子里空白一片,抬腿刚追一步,就被楚红死死拽了回来,“你干什么?你想害死绵绵吗?!”
我缓缓摇了摇头,颓然跪倒在地。
5、
绑匪还算守信,绵绵当晚就回来了。
除了手脚上被勒出的红印子,以及哭得红肿的眼,身上没别的外伤。
楚红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我一把将女儿扯过来,捏着她的手臂,弄哭了她都顾不上,嘶哑着嗓子问,“……婆婆呢?”
“赵浩!”楚红又竖起浑身尖刺吼起来,来扯我的手。
“你做什么非要绵绵回忆起这些!”
我没放,只竭尽全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来,却没曾想把绵绵吓得哭声更大。
不过好歹从断续的哭声中拼凑出来些。
——我妈说要和绵绵做个游戏,让她别哭别闹,乖乖待着。
听到这话,我再也支撑不住,瘫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我妈真的是清醒的。
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儿子送上死路。
我抬手,狠狠扇在自己脸上。
一下,又一下。
扇得头晕目眩,扇得喉头溢出腥甜都不肯停下。
赵红惊呼着,抱起被吓到的女儿进了房间,然后跑出来拦我的手,满脸焦急与哀伤。
确认了女儿平安无事的她又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合格的,温柔的妻子。
没多久,房门忽地被敲响。
是门卫来送快递。
他瞧见屋里狼藉一片,明显被惊到。
我和楚红瞪着那陌生的快递盒,面色更加惊恐,觉得被阴魂不散的恶鬼缠上了,无比崩溃。
隐隐有种预感——这事,还没完。
楚红勉强爬起来,抖着手接过鞋盒大小的快递盒,脸上因惊惧和紧张而略微扭曲。
她看了我好几眼,还是自己拿小刀划开了纸盒的封胶。
盖子打开。
瞬间,她眼里爬满惊恐,面容唰地变得惨白如纸,彻底扭曲起来,胸腔急促起伏着,像是要把胸腔里的空气给排尽,随后手脚并用,跌了好几跤,终于踉跄着撞入了厕所,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点点抬高视线。
纸盒里的内容物映入眼帘。
——一截断脚。
惨白的皮松垮吊着,足底结着厚厚的茧。
是谁的,不言而喻。
我崩溃了,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又爬起来将视线里所有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最后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