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变化
西出宝鸡,东过潼关,八百里秦川广袤坦荡,土肥地沃,是稼穑、农桑的好地方,又是十三朝建都之地,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故而,秦人素来重农耕,同时也重文化。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老汉,看到地上遗有一页印了字的纸片,也会紧忙捡起,敬惜字纸,生怕亵渎了文化。见了那识文断字之人,毕恭毕敬,不叫“先生”不开口,更怕怠慢了文化之人。乡村最神圣的地方是庙宇祠堂,但各村的私塾、学堂却大都放在此处,文化的地位与神灵等同。
不仅如此,日子再清苦,泥土夯筑的房屋、院墙、院门必用青砖镌上“耕读传家”的门楣,表达着庄稼人心中的期冀与理想。柴门小院,几只鸡、一头猪、两只羊,外加一只看家护院的柴狗,说是看家护院,其实全部家当也就是几件镢、锄之类的农具,一个板柜,两只木箱,还有几个瓦盆、瓦罐、瓦瓮。板柜盛粮,木箱置衣,瓦罐放面,瓦瓮则用来贮水。逢年过节,必求人写幅春联,遇到红白喜事,则贴喜字,贴挽联。
寒门尚且如此,那一砖到顶的四合头大院,高门楼子人家更是讲究。中堂必悬对联,中间是松鹤之类的画,书房或梅兰竹菊,或岁寒三友,吃穿上可省,字画则不惜大价,专买那名人的作品,真不是如今的暴发户们附庸风雅,装腔作势,而是发自内心地尊崇、喜爱。
这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乡村人家的门楣上,耕读传家、吉庆有余、向阳门第这些字样不再出现,原有的都被清理、铲除。家中若有人当兵,黄底红字的光荣军属牌牌是最荣光和神圣的,没人当兵,五好家庭的牌牌也很自豪。至于屋内墙上,花鸟鱼虫山水画无人再挂,伟人肖像画占据了主要位置。不论是娃娃们取得的三好学生、五好战士奖状,还是大人们获得的养猪能手、学大寨先进分子乃至计划生育先进个人,各种奖状都被郑重地贴在了墙上。那时的奖状面积都大,都是印好的一张纸,只需填上获奖者的名字就行,所以好上墙,不像现在,都要有一个厚厚的封面外套,奖状面积也小,只能压在箱底。
逢年过节,门神、灶王爷这些传统的年画也没了踪影,样板戏的人物宣传画闪亮登墙。到了后来,家人在各种场合合照的相片也被集合组装进相框,挂在墙上,因为那时影集很少,也尚未进入农户家中。因而这家人有几口、年龄、长相等各种信息基本上从相框中就可了解个大致不差,而故去的老人相片,一般都被放大,单独靠墙放在桌上而不上墙,遇到忌日或清明、“十月一”时,像前总是摆上些供品,好像也从未有人指这是封建迷信,因为谁都不是像孙猴子那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家家有老人,个个都会变老,都会死亡嘛,必要的纪念祭祀形式还是要搞的,这就是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像那年画,喜庆的内容、夸张的造型、浓重的色彩,历来受到老百姓特别是庄稼人的喜爱,虽然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对内容有了许多的规定限制,但其表现形式依然影响着后来出现的农民画。像关中道上户县农民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年画的变种,其横空出世、驰誉三秦大地,走向全国,皆因其大红大绿的色彩、喜庆吉祥的内容、地气十足的生活场景。一时,几乎家家都贴上了刘志德的《老书记》、李凤兰的《春锄》,使简陋的农舍里平添了几许亮色。
土地承包后,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传统的胡基鞍间厦屋逐渐被砖瓦房所替代,很快又兴起了二层小楼,屋内地面铺上了地砖,墙面又被壁纸和瓷片所替代,各种电器、沙发、书柜、茶几成了基本的摆设。这时候,墙上的宣传画、影框、奖状才纷纷下墙,几乎一夜间,再不见了踪影,随之而起的,则是又兴开了名人字画,留长发胡须,着装似佛似道的书画家才又人五人六起来。要说当今社会,最红火、最潇洒、来钱最快的,当数书画家了。婚礼、寿宴、满月酒、谢师宴,莫不以能请到书画家为荣。而书画家也不用掏钱随份子,顺手划拉一下,就是最重的礼行,也算是给足了主人面子,满堂喝彩之后,众星捧月般前呼后拥。至于遇到开业、投产、奠基、签约等场合,更是笔墨纸砚都不用带,自有主家备好,酒酣耳热之际,挥毫泼墨,墨宝虽然留下了,但印章却总是“忘带”,那意思大家都懂,无非是备足银子,登门呈上方才钤印,谁叫你喜欢呢。
至于城市居民家中,更是以悬挂名人字画为时尚。流风所及,关中道上的乡村农家,也都以能有几张拿得出手的字画挂于厅堂为荣。现在随便走进一户,谁还能见到贴于墙上的奖状、照片?早都被山水人物的国画,或真草隶篆的书法所取代了。难怪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纷纷感叹:“世事轮回,想不到过了多少年之后,又回去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