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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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

邱社根迎着松山吹袭过来的秋风,从“好景楼”匆匆走回剦鸡街一间唐楼三楼。大门刚打开,一阵饭香混着咸鱼蒸肉饼气味袭来。他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涎,顿时感到饥火上升,向厨房问道:“秀芝,开得饭未?”

“阴功,饿坏我老公了。”从厨房中闪出来的是瘦骨姗姗的妻子秀芝,娟秀的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去看医生回来晚了,唔好嬲呀吓。”

“傻女,有乜好嬲?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在战时,有啖饭入口,已算够幸运。”邱社根帮手把晚饭很快便开出来,“医生点讲?”

杜秀芝一脸愁容,有一下没一下地扒饭:“消息不好,是肺痨(肺结核),呢匀死定了。”

“真系咁严重?”邱社根立即无心饮食,“阿芝你咪吓我。”

“吓你做乜?死就死啦,冇乜好怕。人在战时,不死于疾病,亦死于炮火。苏医生说;肺痨冇得医,系人都知,但战前德国发明一种特效药,鬼佬名我讲唔出,本澳只有一个德国医生端纳在战前入了一批药。现在欧洲打仗打到乱晒坑,药厂亦已炸毁,再无来货可入。端纳这批药吊起来卖,欢喜就卖,唔欢喜就父子冇亲……”

邱社根把话截住:“未先,何谓父子冇亲?银纸都冇亲?”

杜秀芝苦笑道:“银纸的确冇亲,但银子就有亲,端纳认为世界大战,银纸随时变成冥纸,银子最可靠。拿银子来就给药,冇银子冇得倾。真系俾佢激死。”

“何谓银子?双毫(银毫)还是银元宝?还是鹰洋(墨西哥银币)?还是袁大头(袁世凯时代银币)?”邱社根问得很详细。

“都得,总之是白银而不是铜银(混入铜质之伪银币)。”杜秀芝没好气。

邱社根沉吟一会儿,慢慢说:“果然如此,或者有得谂。”

杜秀芝被丈夫弄糊涂了:“莫非你近来学了茅山术,懂得五鬼运财?”

“当然不是依靠茅山术,你忘了你老公是珠三角神枪手单眼英的儿子吗?”

××××

珠三角的古兜山,横亘新会、台山两县,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批悍匪盘踞山上,为患乡里,匪首为陈祝三、邱明阶和单眼英(女)三人,其中单眼英枪法奇准,驰誉江湖。澳门一位小童麦社根十岁时,跟随亲人由澳返台城省亲,中途被匪徒劫掳当肉票,索取赎金,他的亲人筹不出赎金,陈祝三本拟“撕票”(杀死肉票)。邱明阶和单眼英这对夫妇并无儿女,见麦社根聪明活泼,不忍下手,收为儿子,一面亲自教授枪法,一面礼聘名师教授国文,把他改为“邱”姓。后来,广东省政府(陈济棠主政)派梁公福团长招抚古兜山诸贼,陈祝三主张受抚,单眼英深知政客之言不可信,虽极力反对,但毕竟首领是陈祝三,勉强顺从。为防绝后,先把儿子邱社根送到澳门一家卖塘鱼为业的亲戚家中寄养。不久,梁公福果然杀降,以改编为名,把诸贼骗上花尾大渡,一网成擒,全部扑杀,血染珠江。只余邱社根为漏网之鱼,隐居在澳门红街市卖鱼为生。

1942年秋天一个清晨,红街市挤满了买餸的人。邱社根正埋头做生意,一抬头发现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一旁,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他有点奇怪,问他要买点什么鱼,那人答非所问道:“社根,你还认得我吗?”

“你如何识我名字?”邱社根百思不得其解,“你是谁?”

那人微笑道:“有一回,你母亲携你到顺德马村和我们大哥马济商量一单买卖,你在马大哥与众兄弟面前表演神射绝技,你用右手勾左轮打完六粒子弹,再用左手连射六枪,打下十二只飞动的禾雀,惊人的是只只都是头部中弹。众兄弟口服心服,叹为神射。我怎会忘记你名字?”

邱社根淡淡一笑:“小孩子时代的把戏,谈来做甚,我现在叫卖鱼根。”

那人说:“我要见的是单眼英的儿子,不管他是什么根。我名钟卓,在青草街好景楼等你,收档后我们摸吓酒杯底。”

××××

两碟花生,一壶双蒸,把钟卓和邱社根拉回十年前。

“我们现在是抗日游击队,为了要劫夺‘海刚丸’,不得不借重老兄。”钟卓用低到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说,“‘海刚丸’炮楼上军曹机关枪手萝卜头据说是神枪手,弹无虚发,他一发现情况有异就会勾鸡(枪掣)开枪。我方必须在他勾鸡之前,一枪把他造瓜,攞佢狗命。这一枪必须百发百中,不能靠撞彩。除了老兄,谁敢拍心口?你就算帮帮从前的江湖兄弟好了。”

“讲起从前就火滚,丢那星,杀降不祥,古已有云。”邱社根气得头上青筋毕现,“我父母惨死机关枪下,仇深似海。梁公福个仆街,讲明既已招抚,过往不究,点能说话唔算数,我不报亲仇,不附日做汉奸,已算海量汪涵了。如今要我替国民政府卖命,老虎都冇得倾。”他一拳捶在茶台上,“砰”一声把钟卓吓一惊。

“从前是西南政府陈济棠,杀你父母的梁公福,已不在位了。”钟卓按住他的拳头,“杀降是私人恩怨,如今是民族存亡。”钟卓诚挚地说:“国亡了,你虽是澳门人,亦是亡国奴。你是血性男儿,怎能甘心当亡国奴?国家是我们的,不是梁公福的。老兄请息下雷霆之怒。”

“我有份开枪,得手后占几多成?”

“你话点就点,成败只靠你一枪,谁敢和你讨价还价?”

邱社根沉吟了一会儿说:“让我回家和内人商量一下,明天再倾好不好?”

“好,希望嫂夫人深明大义,明天伫候佳音。”

晚饭后,邱社根把一切告诉妻子,杜秀芝坦然说:“肺痨是会传人的,你回内地最好,我就不会把肺痨菌传给你。你我日夜相对,我实在担心害了你。”

邱社根黯然说:“我怎能在你病中放下你,我此去一是为了协助江湖兄弟,二是希望‘海刚丸’上载有白银,劫来给你买药,希望医好你的病。”

杜秀芝倒在丈夫怀中,深深地感到丈夫对自己的疼惜,不惜甘冒生命危险,抢劫白银换取特效药。她轻轻叹息说:“社根,你不要待我太好,令我舍不得死,令我死得更痛苦。唉!我只是六国茶楼一名女招待,蒙你不嫌我是残花败柳之身,娶为妻房,朝夕缠绵,我正担心把病菌传给你,教我更难过。”

邱社根把玉容瘦损的妻子紧紧地拥在怀中说:“我一定把白银劫过来,换取特效药。‘雷峰塔’剧中的白蛇,为了救丈夫许仙,尚敢盗药,我邱某人七尺男儿,连白蛇都不如?母亲泉下也会骂我系衰仔,我不能在老婆面前做衰人。”

杜秀芝忧形于色说:“打劫日军军械和财物,等如虎口夺食,担心死我了。我宁愿病死,不愿你死在日军枪下。”

“荒谬!没有你,我活在人间有什么意思?我是一个贼仔,娶你为妻,犹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不知恨死多少有钱佬。我是大贼婆单眼英亲授的唯一传人,如果输给萝卜头,落到黄泉也没有面目见她,把她的脸丢光了。呢一仗我输唔起,几大就几大,烧卖就烧卖(我豁出去了)。我想看看被打死的是我还是萝卜头。”

在杜秀芝低沉的叹息声中,邱社根已作出决定。

三天后,邱社根随钟卓到顺德,向游击队队长苏恭说:“我是贼仔,贼性难改。如果失手死在萝卜头枪下,死而无悔。如果得手,乜都不要,只要白银医老婆。”

苏恭是个爽直的人,一诺无辞说:“冇问题,船是你劫的,你要乜都得。你母枪法驰誉珠三角,单眼英儿子,怎会输给日本仔?不准提个死字。”

他只用几天的时间,把荒废了多年的枪法练回,自信当年射杀禾雀的身手尚在,宝刀未老。便化装易服,乘搭“海刚丸”跴线(江湖切口,亲自测探作案场地,亦称“搭平”)他才弄清楚:日军占领广州后,珠三角赖以在水乡运输的航运几乎瘫痪。接着,日军更占领江门,在江门驻了重兵。江门军需物品需由广州供应,陆路运输常遭游击队袭击,便把一艘浅水艇改装为客轮,易名“海刚丸”,除了运输军需,兼营客货运。此外,汪精卫政权发行“储备券”,取代国民政府银毫、大洋等。日人对白银情有独钟,因为某些武器需用白银,而且,用白银购买德、意等国武器,更受欢迎。最近,攻占香港后,取得大量银毫,分批运至江门转到广州湾(湛江,原为法国军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为日占据)出海往日,所以,“海刚丸”上有大量银毫。

邱社根仔细观察,认为晚餐时分下手最好。回到马村和钟卓、苏恭等设谋,先由江门以木桶运送塘鱼至广州出售,木桶底为双格,格外有隐蔽枢纽,一旋即开,空格中藏短枪、子弹。回程由广州返江门,途经西海河面下手。游击队在西海附近河滨预备接应,劫船者得手后,即响枪一、三、五发为号。

一个春雾漫漫的早上,邱社根和七名游击队队员化装在广州西濠口登船。码头检查很严,邱社根腰缠乡下人常用的绉纱带,带内藏有软薄匕首一把。匕首藏得很好,外面看不出来。身穿半旧黑胶绸短打,衣服沾满鱼鳞,鱼腥熏人欲呕。口角叼着一支生切针唛(土制手卷烟),肩上担杆挑着两个腥臭的空鱼桶。码头守兵一见就挥手叫他赶快上船,船上稽查员把他推到厨房侧角,安放鱼桶。他就把鱼桶倒竖,垫高双腿坐在桶上,一面抽烟,一面唱南音“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早上10时,“海刚丸”启行,风平浪静,很快便到容奇。容奇是顺德商业重镇,水道四通八达,日本人在容奇驻有重兵。“海刚丸”卸下军需,继续航行,接近西海出口,船上炮楼放出几只军鸽,这些军鸽自会飞回广州,报告平安。

时近下午,邱社根见厨房开始造饭。因为船上日军护航队员有二十多人,他们早上10时吃过早饭,现在已是饥肠辘辘。厨房忙了半天,饭菜都做好了,放在四个手提木桶里,由两个穿船上职员制服的侍役提到通往炮楼的楼梯,卫兵开启铁闸把饭菜传上去。邱社根扭开鱼桶暗格,一声暗号,七个游击队队员立即拿枪扑出。他把腰间匕首拔出,指向侍役。侍役望见闪闪生光的利刃,吓得呆了,任由游击队队员剥下制服,捆绑双手,用破布塞口。一个佩左轮的稽查员闻声赶过来,邱社根敏捷地用铁似的左手手肘封住他的咽喉,右手持刃向他咽喉一抹,鲜血直冒。邱社根迅速把他的左轮和弹带夺去,随着饭菜走向闸门。闸门卫兵伸手来接,被游击队队员迅速夺去长枪。其余军人因准备进餐,都把枪撂在餐室,措手不及,猝不及防。炮楼上的军曹闻有异声,迅速占进机关枪位。这时候,邱社根知道此行的要务来了,使出快枪绝技。日本军曹的食指尚未碰到机关枪掣,邱社根的枪弹已经射出,一道鲜血夹着脑浆向前直冒。

邱社根不肯浪费十分之一秒的时间,连续开枪射击,飞也似的扑上炮楼,把轻机枪抓在手中,向日军勾掣密射。游击队同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声赞叹:“真不愧是单眼英的儿子!”

邱社根把炮楼上所有活着的人杀光后,纵声狂笑道:“母亲,你的儿子没有让你丢脸吧!”然后,想起事前约定得手后的信号,举起机关枪向河岸发射:“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其余游击队队员把“海刚丸”全部控制,驶靠河岸。钟卓和苏恭登上船来,拥抱着邱社根说:“单眼英复活了,真不愧是神射世家。”

此时邱社根回复原态,谦虚地说:“托父母之灵庇佑,没有丢架。”苏恭命人撬开船上保险柜,金条、金砖、首饰、美金、英镑、法郎,堆得满满的。邱社根一概不要,只拿走一卷一卷的双毫(双毫为纯银所制,一卷为十元),和一支纯银所制的灵芝,放进空鱼桶中,一支担挑上肩,笑向一众游击队队员说:“回澳门救老婆性命要紧,我们后会有期。”

××××

黄昏时候,邱社根把鱼桶挑到附近一个小镇。饥寒交迫,正要找个地方吃饭,忽然间,东风吹来一阵阵粪臭。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粪船,连忙走过去,见粪船上父子二人正在吃饭,问道:“你们粪船往何处去?”

“我们要到三灶岛,吃完饭就开船。”

“啱晒,我也要到三灶,顺水搭船,计几多钱?”

“计乜呀,出门人大家方便,你不嫌太臭就上船,不嫌邋遢就吃饭,几时见面送条鱼兑数算了。”

邱社根次日抵达三灶岛,谢了粪船主人,正思量如何由三灶岛偷渡到澳门,恰见河岸上一箩一箩摆满了黄花鱼,花钱买下两箩,把鱼覆盖在白银上,雇了一艘小渔船,乘着东风,慢慢驶到澳门。由沙梨头码头登岸,挑着两箩黄花鱼,往红街市方向走去。远方一个腰肢纤瘦的影子在前方晃动,像极了自己的妻子杜秀芝。起初尚以为眼花,越走近越分明,真是她呀!

“师奶,买黄花鱼呀,好靓新鲜黄花鱼。”

“这声音好熟。”杜秀芝怀疑在做梦,“难道是我老公?”

“你老公饿坏了,煮味黄花喂饱佢都得呱。”

她蓦地回首一看,卖鱼人原来就是梦中人,“哎呀,乜真系我老公。衰鬼,点解唔早点通知我。”憔悴的瘦脸绽出幸福的酒窝:“观音大士真系救苦救难……”

邱社根笑嘻嘻:“你老公成个生勾勾,冇人打得死佢。你去街市买鸡还神,待我把鲜鱼卖给行家,转头找端纳医生……”

三个月后,接受特效药治疗的杜秀芝,病情渐渐好转,瘦削的脸蛋开始丰满,纤如弱柳的腰肢也变得粗壮,恢复当年在十月初五街六国茶楼当女招待时的风姿。邱社根庆幸妻子逐渐康复,感恩“海刚丸”替他带来白银。“海刚丸”被劫的消息在报纸上喧闹过好一会儿,日本人查不出那个身手敏捷的神枪手是谁,只好不了了之。然而,每次想起和他并肩作战的同伴,邱社根都有返回马村叙旧的冲动。

10月一个清晨,他独自一人在好景楼叹早茶看报纸,忽然,一个华人和一个葡人坐到他的茶台。他心知事非寻常,正要离开,那华人示意他坐下,说:“邱先生,我是黄公杰,你们都知我是汉奸……”他向那葡人一指:“他是副探长……”

邱社根镇定地说:“我是卖鱼根,两位有何见教?”

“关于‘海刚丸’事件,请问邱生,听到一点线索吗?”黄公杰低声问。

“我是卖鱼佬,你如问我鲩鱼尾几钱斤,鳙鱼头乜价,我就知,至于海刚丸是甚么东东芫茜葱,一概不知。”邱社根一脸茫然。

“邱生真会扮猪食老虎,当我黄公杰系傻仔。”黄公杰有点怒意,“单眼英的儿子,不只枪法高明,做戏亦演技超群。不过,我此来是一番好意,邱生请勿将人心当狗肺为盼。”

邱社根知道瞒不过去,冷笑道:“看来黄生来想替萝卜头报仇,请问你是否将黄公杰的大名改为梁公福?”

那个坐在一旁缄默不言的副探长开始开金口:“邱生误会了,在中日战争中,葡国坚守中立,我地不敢开罪日本,亦不能偏帮中国。‘海刚丸’事件,日方已查到是你杰作,向我地交涉,要我地交人,软硬兼施,使我方穷于应付。我地不想将邱生交给日方,只想请邱生离开澳门,便万事大吉。”

黄公杰说:“如果任由日方入境捉人,葡方太冇面了,只希望邱生体谅当局难处便算。”

邱社根沉吟一会儿道:“内子正由端纳医生医治中,半途而废,一定送命。我邱某人贱命一条,死何足惜,不如将我交给日方,准许内子在澳继续医治,如何?”

副探长闻言,肃然起敬,低声说道:“邱生不愧是单眼英之子,深明江湖义气,令人敬佩。我副探长亦是江湖人物,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一言为定,邱太继续在澳养病,谁都不许碰她一条头发。谁欺负她,我要他的命。邱生,明天你从水路返内地,我们给你一条小渔船。你对十字门水域情况最熟,相信很快便能找到游击队容身地。此事只许我们三人知道,多一个人晓得,我就冇命。你到了自由区,然后写信给邱太。我们只对日方诿称你闻风逃逸无踪,谅他们也奈何我们不得。”

邱社根站起来,只说:“君子一言,多承照料,胜利之日,即是相见之期。”下楼而去。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接受《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向中、美、英、苏四国投降。澳门锣鼓喧天,欢声雷动。杜秀芝放下黏火柴盒的工作,走到观音堂,她把治病余下的一支银灵芝送给庙里作香油,跪在观音大士之前,泪如雨下。一条熟识的人影闪入眼帘,迅速把她紧紧地抱住。

没有言语,只有眼泪。

2015年7月29日